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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

  •   且说那一日,傅南生受了皇命,回家朝陈飞卿问:“小侯爷有没有听过拒绝差事的法子?”
      陈飞卿笑起来:“有倒是有,傅钦差大概用不上。”
      傅南生也知道,这种事儿也只能丧父丧母了。想了想,道:“要不然,我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卖身葬父的,买来借着用一用。”
      陈飞卿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
      傅南生抱怨地看他一眼,道:“我没说笑,我很认真在想。”
      陈飞卿:“……”
      傅南生道:“其实也有些说笑,我当然不会真这样做。但我确实不想离你而去。”
      陈飞卿的心里甜滋滋,道:“不会分开,我陪你南下。”
      按理说,傅南生该惊喜一番,然而陈飞卿却见他半分喜色也没有,反倒怔了怔:“你去那里有什么事?”
      陈飞卿当然不能说给皇帝找弟弟的事情,道:“正是没什么事,所以能陪你去。皇上不打算恢复我的官职,我留在京城也没有事做。”
      傅南生笑了笑,显然是不信的,却也没有说破,只是顺着话道:“若只是为了这样的事,就不要落人话柄了,我不同意。”
      陈飞卿见他今日的反应有些奇怪,只好半真半假道:“我是去帮你的。”说着,抓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姚”字。
      傅南生此行确实是为了姚家去的,皇上让他此次南下想办法将姚家残余都整顿了。这不是一件小事,因此傅南生才会对陈飞卿说出舍不得远离的话来。因为这一去很可能数年不得归,也很可能回不来。傅南生近来过得再好不过,到底是很不舍得的。皇上召他入宫时,他隐约已经明白,好日子到头了。
      可如今陈飞卿忽然也说要跟去,傅南生便觉得事情极不对劲。他想了想,问:“说真话,是你想去,还是皇上让你去的?”
      陈飞卿道:“我想和你在一起,但确实是皇上授意我一同前去的,很多事情你毕竟是新官上任不好做,很难压得住那些人,上次秦大人就领教过那些人的厉害了。”
      傅南生笑道:“我和秦大人可不一样,秦大人无论知不知道那些人的弯弯道道,他都不屑于与他们走同一条路,但我不介意。”
      陈飞卿道:“这正是皇上与我的担心所在。你如今最好不要提动真气,却又要与他们斗,很不安全,何况大王子那边与你结了仇,漠国又向来与姚家纠葛牵连不断,其间复杂一言难尽。”
      傅南生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一双水漉漉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他似的,问:“你知道皇上先前召见我,和我说了什么吗?”
      陈飞卿摇摇头:“不知道。”
      傅南生道:“他说此去前路凶险,问我愿不愿意。我其实是不愿意的,我很喜欢现在的日子,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当我这样说了之后,他却说我不愿意去也得去,因为这是圣旨,我既入朝为官,就得遵旨。”
      陈飞卿轻轻地捏着他的肩膀。
      傅南生笑着道:“我居然也是能接圣旨的人了,我很高兴,高兴到可以不要你了。”
      陈飞卿也笑了起来,将他揽到怀里,侧过头去细碎地连绵地吻他的额鬓,有一些想要说抱歉的意思,却又迟迟没有说出口。因为皇上说得没错,傅南生入朝为官,便是为社稷做事,陈飞卿觉得自己不该为了这事向傅南生道歉,这反倒是看低了傅南生。
      可陈飞卿又有点担心傅南生忍不住胡思乱想,便解释道:“我知道此事难办,但如皇上所言,你已经是官,我不能也不愿意为了此事难办就阻止你去办。于公,你是我的同僚,我不能将你看做我的……”
      傅南生笑着问:“你的什么?”
      陈飞卿轻轻的咳嗽一声:“在公事上,我不能将你我是夫妻的私事掺和进来,我只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不会过于袒护着你。”
      这样说着,陈飞卿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傅南生曾很明确地说过,希望他能如苟珥一般做些事,可是他确实做不到,他甚至很愿意让傅南生去历这次的事,这实在不像一个丈夫该有的想法。
      傅南生盯着他看了很久,目光缓缓地移到了他的嘴唇上,低声问:“彻底地哄着了我的感受如何?”
      陈飞卿愣了一下:“什……”
      傅南生将食指挡在他的嘴唇上,不让他讲话,自己却又继续道:“我早晚有一天会被你勾引得不记得自己是谁,我现在就想把我所有的血肉都送给你吃下去。”
      陈飞卿:“……”
      傅南生最近非常乖非常好,但什么时候能把这种一定要用很惊悚并且拐着一百八十个弯的方式说情话的爱好改掉?
      傅南生用指腹轻轻地按了按陈飞卿的嘴唇,将手指探进他的嘴里,缓慢地逗弄着,又抬眼去盯着他看,眼神倒像是要反过来将陈飞卿拆吃入腹一般,锋利得像一把剑。

      陈飞卿做完他不会对真正的剑做的事后,仍然有点懵,也不知道自己先前究竟哪句话又令傅南生如此兴奋,傅南生起兴致的点往往都与常人不太一样。可他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问,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傅南生的头发。
      傅南生不像事前那样有气势了,侧着身托着腮看他,目光又似水一般:“你长得真好看。”
      陈飞卿总听他说自己好看,习以为常,随口应道:“多谢。”
      傅南生又道:“你若是个女人,我一定会让你生很多孩子。”
      “……”陈飞卿察觉到他似乎又有些来了兴致,便觉得不太自在,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个孩子?”
      傅南生似乎对生孩子这件事格外执着,好容易让他打消了自己生的念头,结果他又想到了让陈飞卿生。
      陈飞卿当真是不能理解傅南生对这事的执念,先前也试探着问过,好像傅南生也不是对传宗接代这回事感兴趣,并不愿意去抱养一个,那就真的很令人费解了。
      再想一想,陈飞卿开始怀疑傅南生说自己好看并不是夸自己英俊了,否则为什么会联想到自己变成个女人的事儿?那可真是……仔细想想可怕极了。

      傅南生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说了不想要。”
      陈飞卿问:“那你怎么总是说?”
      傅南生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忽然醒过来似的,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我随口说的,困了。”
      陈飞卿原本也不该继续问下去,可他确实困惑了很多时日,实在是想弄明白,便贴过去,小声地哄:“你跟我说说。”
      傅南生没有说话。
      陈飞卿又哄了他很久,他仍然不肯明说,逼急了只道:“不是什么特别的缘由,很不稀奇,别问了。”
      陈飞卿就不逼着他说了,只是困惑地盯着他看。
      傅南生只觉得身后目光灼灼,不耐烦道:“不要看着我,我睡不着。”
      “外头落雹子了你都睡得可好,我又不是不知道。”陈飞卿仍然看着他。
      傅南生沉默了很久,就在陈飞卿预备罢了的时候,听到他讲:“我以后不说那样的话了。”
      陈飞卿忙解释:“我是觉得这样说有点怪怪的,但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当然,你若从此不讲了自然是好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傅南生闷声道,“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
      陈飞卿摩挲着他的胳膊,低声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一定有原因的。”
      “没什么很稀奇的原因。”傅南生很难以启齿似的,缓缓地道,“花楼里面很多客人和娼妓格外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说,小倌儿也是一样。”
      陈飞卿又是一怔:“哦……原来是这样,那不说了。”
      傅南生既然已经愿意说了,就想说完:“你住嘴,听我说完。”
      陈飞卿住嘴。
      傅南生道:“他们这样讲,过后就能拿到更多的打赏。”
      陈飞卿:“……”
      “我不是将你看作那些客人。”傅南生皱着眉头道,“我也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我不应该这样说,但我确实常常想到受孕,我甚至还会想到,若我受孕了,你会怎么样的更加疼爱我。”
      陈飞卿:“……”
      他忍不住扒着傅南生的胳膊,探头去看傅南生的脸。
      傅南生皱着眉头瞪他:“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在逗我。
      陈飞卿当然不会这样答他,只道:“没什么,你继续。”
      傅南生继续道:“但我又知道你不喜欢我那样讲,所以我就努力不那样想怀你的孩子,但……”
      他回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陈飞卿的肚子。
      陈飞卿的心情也很复杂,默默地扯过被角,挡住自己的肚子。
      傅南生收回目光,道:“我知道你不会因此责怪我,但我却觉得自己可笑。我不是小倌儿,但我总想些小倌儿才会想的事,甚至小倌儿也不会这样真情实意地想这种事,我却是真正乐意这样想,我是不是真的失心疯?”
      陈飞卿忙道:“当然不是。”
      “可是一个男人不应该这样想,不是吗?”傅南生终于肯转过身来对着他,神色非常困惑。
      陈飞卿艰难地想,你想让我受孕这个想法还是挺男人的,虽然也很奇怪。
      傅南生又道:“我想抹口脂你就觉得很不好了。”
      “……”到底是有多想抹口脂,和现在说的事根本没有关系嘛。
      陈飞卿认真地斟酌了一阵,道:“其实仔细想一想,你一定要抹口脂,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别人都不这样做,或许就会有一些人用一些怪异的神色看待你。”
      傅南生道:“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只是你不喜欢,所以我就不这样做。”
      “我觉得你是在乎的,而且非常在乎。”陈飞卿轻轻地叹了声气,“我说不好男子抹口脂究竟是对是错,只是认为无须为了这样的一件事而遭受一些不必要的责难,忍一忍也不会怎么样。人毕竟有许多事情都做不了,也不是单这一件。”
      傅南生道:“我不是要和你争吵,但你和我在一起,也会遭受不必要的责难,就会有许多人用怪异的神色看待我们。”
      陈飞卿苦笑道:“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议论这个问题。或许你说得对,此事归根结蒂就是我不喜欢罢了,看来固执的人是我。”
      傅南生问:“那我以后可以抹口脂吗?”
      陈飞卿很想断然拒绝,可又有些迟疑。
      傅南生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又问:“若我是个女人,你会觉得我抹口脂奇怪吗?会不许我抹吗?”
      陈飞卿道:“不会。”
      傅南生继续问:“我和女人有什么差别?”
      “……差别在你不是女人吧……”
      “只因为肉长得不是地方,所以我就不能抹口脂吗?”
      “……”
      陈飞卿说不下去了,真希望外头突然来个人说有急事找自己,哪怕是郑问其离家出走了都行。
      偏偏傅南生还格外认真:“我说过,不是要与你争吵,我真的很困惑。”
      陈飞卿道:“我现在也很困惑。或许你说得没错,但我也认为我想的没错,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
      傅南生道:“我就抹一次,给你看一次。”
      陈飞卿想了想,很认真地拒绝他:“不行。我这样讲或许有冠冕堂皇之嫌,但你若一定要这样做,我确实不会为了这种事责怪你,只是你若只是为了给我看就委实不必,因为我确实不喜欢看男人涂脂抹粉,会令我觉得很奇怪。”
      傅南生忽然恼怒地道:“那你天天睡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很奇怪?”
      陈飞卿一怔:“你刚说不争吵……”
      “我没有和你吵,我只是和你说道理。”
      “……”陈飞卿也有点恼了,“道理我也说了,你一定要这样做可以,但我不喜欢。”
      傅南生道:“我还不喜欢男人呢!”
      陈飞卿:“……嗯?”
      傅南生身体有些战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男人。”
      陈飞卿:“……”
      傅南生掀开被子,坐起身,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男人,我讨厌男人。”
      说完,他就越过陈飞卿朝外爬,似乎是想下床。
      陈飞卿急忙拿被子卷着他往里头推:“等等,我都糊涂了,你这气话就说得很吓人了。”
      傅南生被他卷着动弹不得,左右不跑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不是气话,我从小就非常厌恶男人。”
      陈飞卿疑惑地道:“但是……”
      “我只是为了他们的钱或者别的东西罢了,谁他大爷的会喜欢他们啊!”傅南生骂道,“我看到那群傻子就想吐,但他们的钱好骗,天天在街上晃,比能花钱的女人好找多了。”
      陈飞卿:“……”
      到底一开始在议论什么事来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傅南生还在痛骂男人。
      陈飞卿的心情更加复杂了,等他喘口气的空档提醒他:“可是你和我都是男人。”
      傅南生有点儿仇视他似的:“你若是个女人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陈飞卿很难理解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我不是很能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被睡的又不是你。”傅南生仍然仇视他。
      陈飞卿悟了悟:“你是不是还是不愿意?但……”
      傅南生却飞快地否认了:“不是!”
      这神情又不像作假,此刻想必也不会再说假话,因此陈飞卿更加纳闷:“那你为什么还要……”
      他问不下去。为什么还要答应与自己成亲做夫妻,为什么又不是不愿意和自己行房。他越来越糊涂了。
      傅南生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道:“我应该娶个女人的。”
      陈飞卿心中一沉。
      傅南生低声道:“我很小的时候想过,我以后长大了,考了秀才,也攒够了钱给我娘赎身,接着买一个院子,娶一位姑娘,生两个孩子。院子前面临街,是一个铺面,卖一些东西,做一些生意,一边做生意,一边准备科考。”
      陈飞卿觉着自己应该打断他的话,却没有这样做。
      傅南生突然又笑起来:“但是后来,干娘和我娘说,我生成这样,还是做男人的生意更靠得住。”
      陈飞卿仍然不说话。
      傅南生看着他:“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陈飞卿问:“那你究竟是想说什么?”
      傅南生道:“我也不知道。”
      陈飞卿的胸膛里极为难受,很想起身离去,却忍耐住了,仍然看着傅南生。
      他甚至想要质问傅南生,既然如此是不是就该和离了。但这是气话,不该火上浇油。
      傅南生撇开卷着自己的被子,爬过去靠在陈飞卿的怀里,竭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很小声地道:“男人和男人当真在一起,会被人笑话的。”
      陈飞卿觉得匪夷所思:“你以前难道没想过这件事?”
      傅南生很认真地告诉他:“以前也没几个人瞧得起我,我是个娼妓的儿子,本来都已经够被人笑话了。但现在我不是了,我娘赎身了,我也做官了,别人就会笑话我别的事了。”
      陈飞卿的心口很憋闷,当真想要扯着傅南生的衣襟骂一句“你是不是失心疯”。
      自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想说什么?”
      傅南生刚要说话,陈飞卿又问:“是不是谁找过你,和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事?你故意说这些话气我走?是不是上一次淮王……”
      傅南生摇了摇头:“没有,我也不会被人说动。”
      这倒也是……
      陈飞卿头疼地问:“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傅南生想了许久,将陈飞卿抱得更紧了一些,嘴里却是道:“我们再做一回夫妻,就把婚书撕了吧。”
      陈飞卿忍无可忍,将他扯开:“我问你最后一次,是有人让你这样说,还是你自己这样想?”
      傅南生道:“我说了,没有任何人和我说,我也不会听任何人的话。”
      “很好。”陈飞卿点了点头,起身穿了衣服与靴子,便朝外走去。
      傅南生却忽然哭了起来。
      陈飞卿脚步一顿,回过头去,有些不忍地看着傅南生。
      他猛然想到,傅南生原本就是这性子,早就知道了的事,何必置气。
      只是这次的话确实太伤人,他也确实十分憋闷。
      ……
      也罢,总得有人让一步。

      陈飞卿犹豫了一阵,又回去床边,朝傅南生道:“我不走,等明日休息好了,或许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或者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傅南生仰着头看他,抽噎着道:“你去那边的小屉里拿给我。”
      陈飞卿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拉开小屉,从里面摸出一个圆圆的精致的小瓷盒:“这是什么?”
      傅南生道:“给我。”
      陈飞卿疑惑地将东西给他,看着他拧开那瓷盒的盖子,里面的东西即便猜也猜到了是什么用途,顿时便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颅顶,劈手夺过来用力地砸到地上:“傅南生!你不要太过分!”
      傅南生却道:“你把它给我涂了,我就可以和你在一块了。”
      “我多稀罕你和我在一块!”陈飞卿平生第一回气得口不择言,“你想看我生气是吧?你们都想看我生气是吗?”
      看着陈飞卿朝自己伸手,傅南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陈飞卿却没有打他,抢过他手上的小盖子,同样用力地朝地上砸去,接着转身去捡起适才只砸出了一个小缺口的口脂瓷盒,再次朝地上砸了过去。
      傅南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陈飞卿把东西给砸得四分五裂,瞪着傅南生看了许久。
      傅南生都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哭还是该做什么了,想了想,有些畏惧地看了眼地上砸碎的瓷片,咽了口口水,提议道:“要不你拿那个把我脸划了?”
      陈飞卿逐渐地喘过气儿来,胸口里没那样憋闷了,却一片死气沉沉,提不起劲儿来。他确实很疲累了,不想再搭理傅南生。
      傅南生看着陈飞卿推门出去了,便垂着头发呆。
      可很快陈飞卿又回来了。
      傅南生惊讶地抬头看他,见他拿着扫帚簸箕进来,将地上的碎瓷片扫净。
      于傅南生而言,陈飞卿当真是个谜。
      扫完碎瓷片,陈飞卿面无表情地朝傅南生道:“我回侯府,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婚书我放在京郊月老庙里面了,你去拿了要撕要烧悉听尊便。”
      他说完,就这样走了。

      陈飞卿撒了谎,他并没有回侯府,却也没有更多的去处。大半夜的,城门关了,街上有夜禁,又不想去花街买醉,想来想去,去给巡夜兵设的小摊儿上吃馄饨。
      老板也还没变,仍然是几年前的那一位。
      馄饨的味道也没变,仍然鲜透了,很好吃。
      他记得自己曾带傅南生来过这里,那个时候刚认识傅南生不久,就已经觉得傅南生是个不太正常的人,怎么看都有些怪怪的,尤其是,根本无法理解傅南生究竟在想些什么。
      直到今日,也仍然无法理解。
      陈飞卿扪心自问已经退无可退了,或许今夜也应该再忍一忍,或许再耐心地问一问,或许真是傅南生受到什么逼迫也说不一定……
      他却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没有人逼迫得了傅南生做任何决定,傅南生行事根本不受控,骨子里不知哪儿来那样多的偏执,根本就不管不顾,非常的任性妄为。
      若一定要说是受了逼迫,那也无非是听些流言蜚语,不理也就罢了,除此之外,总不能把人都杀了吧?悠悠众口本就难堵,既然已经这样做了,做之前就该衡量过轻重,此时又来反悔算怎么回事?
      陈飞卿很难说清楚自己今夜的感受,仿佛……仿佛受辱了一般。他不认为一个男人应该为了小事而这样置气,但他当真觉得自己像是被傅南生羞辱了一番。
      他从未遭受过这样的羞辱。

      傅南生坐在床上,觉得有些冷起来。门明明是关着的,他却总觉得像有风吹进来,十分的刺骨。
      他便拿被子抱着自己,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被对面桌子底下的碎片吸去了目光,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爬下床去,鞋子也不穿,光脚踩在地上,走过去蹲在桌子前,捡起碎片看了看。
      只是一块碎片,上面没有口脂残余下来,大概是砸碎的盖子。
      傅南生盯着它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翻过左手来,用它割破了左手的手指。
      血的颜色和口脂的颜色很接近,或许可以代替。
      他笑了笑,起身坐在桌子前,将铜镜翻了过来,看着里面的自己。
      陈飞卿几乎没有用过这面铜镜,傅南生却很喜欢,常常要用它来看着自己,能看上很久,久得陈飞卿都怀疑他是不是在镜子里面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傅南生当时想,是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看到了一只狐狸精。
      他十五岁的时候被人这样骂过。一个商人拿贩货的本钱买了一只金项圈送给他,却发现这个金项圈买不到更多的东西,便回头和家中的妻儿子女父母说是他骗走的,说他会摄魂术,拍一拍自己,就迷迷糊糊、身不由己地将钱都给出去了。
      傅南生当时就骂了回去:老子有这本事至于拿来对你这个穷鬼用?
      那商人的家人挺凶的,听说也确实是砸锅卖铁凑了那些本钱做生意,因此一定要将金项圈要回去,先是报了官。
      傅南生丝毫不怕,朝衙门去了一趟,卖了些骚,这官就和没报一样。
      那商人家中本来也没多少钱和门路,不然也不至于为了这点钱就闹成这样,到了后来只是为了出怨气儿了,请了人把出门逛街的傅南生逮着捆好了,请来一个江湖术士说要驱妖。
      傅南生这只公狐狸精便坐在街头被那江湖术士撒了满脸的香灰,后来江湖术士还让围观的人群一人捏一把香灰撒他,最后拎来一桶童子尿。
      当然,霜霜闻讯带着人赶来,大骂一场,将那桶尿全倒回去那术士和商人头上了。
      托这事儿的福气,傅南生的名气又大了许多,很多人听闻此事,好奇也要来瞧一瞧,瞧完了自然也要给钱。
      傅南生甚至还趁着热闹扮过狐狸精,无外乎是戴着白狗毛做的假耳朵,衣服后头缝了条白狗毛做的假尾巴。
      他就靠着这些白狗毛赚了一件真的白狐袍子回来,冬天穿上暖和多了,也非常好看。
      偶尔想一想,那个时候的世道还是很公道的,什么都能明码标价地卖。

      傅南生对着铜镜笑了笑,将手指凑到嘴唇旁,又犹豫起来,咽了口口水,又舔了舔嘴唇。
      陈飞卿果真是个傻子,不过也怪自己没有将话说得清楚明白。陈飞卿既然觉得男人不该抹口脂,那么自己抹了口脂,自然就是女人了。是女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男人在一块了。陈飞卿不愿意做女人,就他来做,不是很好吗。
      他原本是想告诉陈飞卿,他想出了一个很好的法子,以后他可以扮成女人,说是傅南生的姐姐。傅南生是个男人,姐姐却是个女人,就不会被人笑话了。
      但是陈飞卿那么生气,他就没有说了。
      他觉得自己若说了,陈飞卿可能会更生气。

      傅南生胡思乱想着,又将流血的手指凑近了一些。
      陈飞卿不愿意看还真是挺可惜的,傅南生觉得自己涂完脂粉后格外好看,从来没有人说过不好看。曾经有个富少爷贪玩,将脂粉铺里的东西一样买了一份带来,对傅南生道,试一样,给一锭碎银子。
      傅南生自然全都试了,最终,那富少爷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问他想不想要,如果想要,自己想个法子讨更大的欢心。
      傅南生想了想,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涂抹在了嘴唇上,并且涂抹出去了,在嘴角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那富少爷愣了一会儿,随即拍掌大笑起来,将金元宝朝他额头上扔了过去,转身离去,再也没来找过他。
      傅南生捡起金元宝的时候很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些蠢货都能投那么好的胎,自己却只能是傅莺儿的儿子。
      许久之后,傅南生听说这个富少爷居然做上了官,还颇有些美誉,他就更不明白了。他从来就不明白人为何会被分为三六九等,为何上等人无论如何荒淫愚蠢也仍然能做上等人,而下等人不论再如何聪慧努力也只能做下等人,毫无公平可言。

      傅南生的手指又朝嘴唇近了一些,几乎已经贴上了嘴唇。
      外头突然传来了鸡鸣的声音,他吓了一跳,猛地将手指含进了嘴里,惊讶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早已经明了的天色,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陈飞卿。
      傅南生看着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将含在嘴里的手指吐出来,左手攥成拳头,把那根受伤的手指藏在掌心里,另一只手也握起来,藏着那块碎瓷片。
      陈飞卿原本也消了点儿气,此刻又愠怒起来,问:“你不疼的是吗?”
      傅南生差点儿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想了一下才想明白,忙将右手里藏的瓷片扔回地上,心虚地倒打一耙:“你没有扫干净地。”
      “……”陈飞卿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还能不能绷得住了,只好离开窗口,推门进去,拧了冷毛巾给他擦手上的血,又去柜子里找来止血药涂上包好,低着眼边包扎伤口边问,“为什么要突然这样说?”
      傅南生见他去而复返,也懂得害怕起来,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信不信?”
      陈飞卿道:“我在刑部有一位朋友,他曾教给我一个道理,人无故说出一些话,总有些目的可寻,或许是确实这样想的,或许,是与这想得正好相反。我问他,为什么会说出与自己所想截然相反的话来,他说其实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是有的人将这事儿看得重要过头了,反倒会勉强起来,就会故意反着说。”
      傅南生沉默了会儿,道:“你说得乱七八糟的,我没听懂。”
      “……”陈飞卿道,“他还和我说过,人在夜里容易冲动,清晨时才最清醒,所以我想再和你谈一谈。你若确实后悔了,我们也不必要以那样不好的方式结束,这种事,归根结蒂,也勉强不来。”
      傅南生认真地想了很久,缓缓地道:“此次南下,我不想和你一起去,你也不要去。”
      陈飞卿讶异地问:“为何?”
      傅南生将割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又吮了一阵子,有些发怔似的,喃喃道:“因为,这或许是我此生最风光的时候了,我不想让你跟去,别人又要说闲话,我本就是被你捧出来的,如今出外办公务还得一面伺候你,很难看的。”
      这话说得过于难听,反倒显得虚假。陈飞卿皱眉道:“一定不是为了这个缘由。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你是在故意激怒我,你在想法子阻止我南下。为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傅南生若当真知道了什么,也就没此刻这样心神不宁,他正是并不知道什么,却隐约不安,因此才莫名烦躁。
      皇上一向不愿让他染指陈飞卿,如今为了利用他,也就愿意了,可为什么要让陈飞卿也卷入南下一事?他此番南下,已经做好了大闹天宫的打算,南边一定会乱,皇上是知道这一点的。
      傅南生道:“你不要问了,总之你别去。”
      陈飞卿叹了声气:“你这样说,我也不可能不去,我是为了公事。”
      傅南生忽然伸手捧着他的脸:“你真的不能再相信皇上了,他要害你。”
      “……”
      “我知道你不信,你或许还要生我的气,我这一次真不是胡说的。”傅南生焦急起来,想了好一阵子,忽然眼前一亮,“他是不是要死了?”
      陈飞卿猛地喝道:“不是!”他回过神来,缓了缓,放松一些,“你不要胡说这种话。我们在说你我私事,怎么又扯到公事上了?你不要绕弯子。”
      傅南生道:“我让你别南下。皇上让我南下是让我去把姚家连根拔起,你以为他真的是让我占便宜的?他让我做探花,让我和你好好待这几个月,侯爷甚至宁王和陈醉都丝毫没来找过我们的麻烦,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因为梁翊他让我去送死,死刑犯处斩前都能吃顿好的,对我也是这样。”
      陈飞卿不是不愿意信他,只是当真在这一刻觉得他疯了。他闹了一夜,如今还要继续闹。
      “南生,今日你不要去吏部,在家休息。”陈飞卿道,“你先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再说,你一夜都没休息,我也是。”
      傅南生打开他的手:“你让我和你说实话,我说了,你又不信我。”
      陈飞卿叹气道:“你让我如何相信?若是如你所说,你为什么还要照皇上的安排南下?”
      “因为我知道他是让我去送死,所以我就会趋利避害,而不是迎难而上。你是这样想的,对吗?”傅南生忽然笑了起来,“你也终于说了心里话,你说我做官是为了抱负,其实这话你自己也不信吧。若这事让宁王去做,让秦政文去做,甚至是让你自己去做,你们都会做,唯独我这样选,就很值得怀疑了是吗?”
      陈飞卿很想指责傅南生无理取闹,然而却说不出口,因为扪心自问,竟然确实是这样想的。他张了张口,想要否认,也无法出声。
      他很想相信傅南生,也在很多的事上都是这样做的,这一点他问心无愧。然而,事涉生死,他确实动摇起来。
      陈飞卿犹豫了许久,问了一个与此刻毫不相关的问题:“上一次,你在天牢里……知道那药服下去会是假死之症吗?”
      傅南生一怔,望着他,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他才笑停了下来,轻轻地问:“如果我不知道,我如何能用那封血书引你追去,如何对大王子反倒一戈,如何让你以为我为了你生死不顾,断绝后路,如何让你向我求亲?”
      “……”
      “若非如此,皇上如何真正重视我?他如何愿意用我来做这件事?”
      陈飞卿越听越不对劲,神色越发讶异起来:“什么意思?”
      傅南生长长地呼出了一道浊气:“我的意思是,小侯爷你和其他人确实都看错了我,我确实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不只懂得骗些钱财,或是只为了博你欢心。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娼妓之子,我此生做事无非为名为利,但世人谁又不是如此?
      你陈飞卿坦荡磊落不是为了博好名声?秦郑文孑然一身不是为了博得直名?尤其是他梁翊,他可以对他母家的亲戚赶尽杀绝,可以利用所有可利用的人,机关算尽,拼死不顾,难道不是为了在史书上被称作一代贤明君主,流芳百世?你们可以这样,我为何不可以?我所做无非是要后世人知道,我傅南生也有功业在,煌煌史册,记得下你们的名字,也记得下我的名字。从一开始,你对我而言,就和王安的作用是一样的,我不过是要借你们跃龙门,这个念头从未改过。”
      傅南生一气说完,见着陈飞卿的神色,终究有些不忍,低声道,“但我确实对你是真心爱慕。我原本也为了你而一度犹豫,是真心想和你安稳度日,只是近日这些事令我清醒过来,我若不去争,便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连你也要一块与我落在泥泞当中。其实我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陈飞卿一时之间很难以理解这些话,他困惑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做这个钦差?从……从你认识王安开始?”
      傅南生点了点头,又摇头:“我没有那个本事,算不到这么多年之后的事,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做一件大事情,无论此事会不会要我的命,我都要做。我活着时被人骂了十几年,也不介意自己死后还要被人骂几十年,但总有一天,会有人将我写进书里戏中,会有人说都看错我了。到那时那些骂过我的人都已经化作尘土,没人知道他们,而我,会被人一直记着。”
      他的眼里竟因此闪耀起来,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那道光芒渐渐地又闪烁不定:“若不是为了这个,我又何必非得活着受罪。”
      陈飞卿很难以说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看着忽然极为狂妄的傅南生,竟莫名觉得,这才对了。
      陈飞卿依稀地想起了许多年前被王安扔掉的那些傅南生写的策论,里头字里行间的气势便与傅南生此刻是一模一样。也因此,陈飞卿当时对傅南生颇为好奇,特意去亲眼见一见。
      只不过后来见到的傅南生形态百样,或温柔或刁钻或孤僻,都与写出那些策论的人不一样。

      陈飞卿与傅南生坐在房里,房里却一片寂静,仿若无人。
      直到陈飞卿缓过神来,道:“我还是要南下。”
      傅南生道:“无论你信或者不信,我唯独不会害你,皇上此刻要你南下,或许是为了利用你牵制侯爷,或者——”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但我也相信皇上。”陈飞卿倒不是信口开河,只是不能和傅南生泄露皇上随后也会南下的事。
      心里却也思索起来——若如傅南生所说,那皇上自己也要南下,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傅南生又急了起来:“我知道你谁都信,尤其信皇上,但这次他真的不能信,他为了他的所谓江山连自己的亲娘都可以不顾,何况是你?若有必要,他说不定连他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他比我可怕多了。”
      陈飞卿反倒笑了起来,道:“南生,你可以为了你的名留史册而视死如归,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了我的公务去冒险?”
      “因为我喜欢你。”傅南生很固执地看着他。
      这一刻,傅南生心底里那股子恼怒又冒了出来。全是陈飞卿坏了事,陈飞卿总是坏自己的事。之前差一点点,就真的想要不顾所有一切,囚着陈飞卿远走高飞。如今好容易全都回到计划正轨上,却又要为了他操心。
      “很高兴你能这样喜欢我。”陈飞卿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江南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不必想法子阻止我,因为照你所说,既然是皇上一定要我去,那他就一定会让我去。若出了岔子,无非是两败俱伤。倒不如你我同气连枝,说不定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艰难,你照样建功立业,然后全身而退。你不要总将事情想得太难,这世上除了死还有生,不要总是什么事都一句‘大不了死了一条命’,没有这样的道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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