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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


  •   王述调马回了府,匆匆更衣。他清净惯了,打小跟的拂云堆石两个年纪到了,早已厚赏添妆放出去配人了。新来的丫头里却有不尊重的,趁他入浴时起些小心思,后来干脆不用人伺候洗浴,只留两个做些杂事。

      他自行沐浴,丫头只在屏风之外把换下的衣裳抱出去,不经意看见内袍的交领处,一点嫣红。
      像是女人的唇脂。
      丫头目光亮了亮,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

      王述刚收拾齐整,外头管家低声禀道:“内廷来人了。”
      王述嗯一声,想起来什么,回头交代:“遣人去祥安堂,让祖母先歇下,不必等我,明日我去请安。”

      夜近寒凉,上坊区已经闭坊,车轱辘滚过寂然无声的仁街,再过去,是七十二道点金卯的钟舒门,一进门,就是天街了。

      整个平阳京,以两条长街为轴,规整划分。
      含在宫城内的两街,一道为天,一道为地。

      而这天地二段顺延出来的两条,一条称仁,一条称和。
      天地仁和,天仁地和。

      皇帝不在含瑛殿,而在日常起居的清中殿。
      王述入殿,甫一跪下,便传来声音:“执什么虚礼,进来。”
      王述起身,转过门,就看见西窗下盘腿坐着的皇帝。

      摘了玉琉,未穿龙袍,只一身明黄中衣,在窗下刻章。皇帝爱好刻章,大大小小的私章刻了不少,仅珍光阁内藏的就有六十多方。

      皇帝握着刻刀,不紧不慢地摆弄,他是制章的高手,一刀一划,极有章法。

      “有三块料子,”皇帝并不看他,“虽说都不趁意,又想着万一雕琢成器,便不肯丢弃。”

      皇帝举起一块天青料:“这一块,得的最早,也最下心血,可惜质内脆弱,徒有其表,不堪一击。”

      皇帝语气略顿,王述眉峰微拢,已然听出这品评玉石之外的,另一重弦外之音。

      皇帝又举起第二块赭黄料:“这一块,光怪陆离,华生千里,奈何表杂红丝,有血戮之色。”

      举起的第三块,是石料:“这一块,质性天然,表象愚顽,却常引人生赌石之心,观其内里是否美玉,咳咳。”

      “陛下……”王述上前,将御寒的毛毯铺在皇帝膝上。

      皇帝咳嗽不断,勉强压住,一手抓住王述的手,轻描淡写道:“卿以为,朕该用哪一块,造玺传国?”

      王述一惊,睫羽在光下重重一跳,睫上阴影抖落,阴影之下,他的眼睛色泽浅淡,如卧冰雪。
      半晌,他跪下来,声音平静:“不经雕琢,难以成器,陛下举刀,试过便知,不必臣胡乱揣测。”

      皇帝猛然大笑,因为身子亏损,笑声断续:“都说,说你像你爹,朕看外貌其次,性子最像,王澧也是如此,滑不留丢……”

      看他一眼,重复道:“你只有这双眼睛,像你娘。”

      皇帝看着他,勾起了旧事,长辈般慈蔼一笑:“这次带了人回来,还是五年前那个?”
      王述垂眸,应了个是。

      皇帝命他起来:“小打小闹没事,可五年之久,想也不是小打小闹,从前看你,冰雪为心,没成想还能热乎起来。也罢,你若喜欢就养在外头,不能进府,你的正妻之位,朕另有他用。起来家去吧,你祖母年纪大了,别让老人家等太久。”

      王述跪在地上,皇帝话说完了,他并不动。
      皇帝面露不悦:“叙之!”

      王述仿佛这才听清了,从地上起来,又施一礼,这才退出殿去。

      出了殿。

      御前总管李求易撑着油纸伞,站在阶下迎着,脸上堆起笑容:“雨大,奴才送送阁主。”
      王述听了,摇头:“不必,伞借我,明日使人来还。”
      接过伞便自走了。
      李求易跨上廊,叹了口气。

      新收的小徒弟拿着巾子,半跪下来替李求易擦沁湿的鞋,嘴里嘟囔着:“干爹何必呢?不过一个……”
      话未说完,李求易鞋尖向上,用力踹了过来,正中他的心窝子。

      小徒弟被这一脚踢得滚到一旁,心口剧痛不敢呼痛,发着抖跪好了,咽下喉头泅上的血腥味。

      李求易开口:“宫里讨生活,嘴上要把门,招子得放亮。我教你多次了,老也不长记性。今儿连着这脚,给我实在记进骨子里。那位王大人,遇见了给我恭恭敬敬,不许有一点差池!”

      王家随龙入京,泼天显赫,可深夜之中,随意出入宫禁,面见圣躬之权,却是在王述手上才有的。

      他年纪尚轻,官位没有祖辈在时之荣,挂着个三梢阁主的衔儿,这等职位在乡野之处,甚至官声不显。

      李求易眯着眼,满目风烟从朱红宫墙上漫过,琉璃瓦下滴水潺潺,那位王大人,撑伞远去了。
      一路风雨。

      可他走的不是人路。
      是刀途。
      假以时日,刀尖染血,非红不可。

      **

      回到府上,管家上来,愁眉苦脸的:“奴才办事不力,老太太那儿不肯歇,这会儿祥安堂灯火通明,等着爷过去呢。”
      祖母个性执拗,确实不好相劝。王述垂眼一看,挑灯丫头是祥安堂的人,便道:“走吧。”

      一入祥安堂院子,廊上候着的丫头喜笑颜开进去报信:“爷回来了。”
      为免劳动祖母出来,王述紧走两步,直接进了厅堂。

      老太太拄着鹤头拐杖,才离了座颠颠往外走,被王述赶上来按了回去。
      把老太太/安顿在椅上,才屈腿在椅边,道:“祖母。”

      老太太扬起拐杖,欲要打他,又见他脸侧削薄,忍不住放下拐杖,在肩上按了一按,心疼道:“去了这样久,一封家书也不送,枉我疼你一场。连要回来的信儿,也是昨儿才收到。是不是瘦了?肩膀都硌手,这得掉多少肉,得养多久才能回来!不压秤了都!”

      王述默了默,道:“吃几日便养回来了,祖母放心。”
      老太太心疼不已,让他赶紧吃些东西垫肚,王述一看,案上菜肴丰盛,香气扑鼻,多是他素日喜欢的菜式。

      其他便罢了,唯有一道酥酪,洁白晶美,上面散点着红豆粉,白雪红梅一般,比平常所见的更不同些。

      王述道:“这个不错,让厨房再做两碗来。”
      老太太道:“你是打小挑嘴的猫儿,惯会吃!”
      一边说,一边笑着让人做去。

      祖孙二人又坐一会儿,老太太看着王述,叹息:“你也老大不小,这会儿房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前儿我进宫请安,太后娘娘问起此事,亦是挂心。咱们这样的人家,相貌倒是其次,最要紧是人品。周先生的孙女我看着很好,只是不合你眼,月前消寒宴上我见了她家小儿郎,若你们能成,孩子说不定也这么大了,唉。”

      王述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祖母莫要伤怀,各有缘法。”

      老太太哼一声:“什么缘法?我看你是小时候跟你爹去石楠山清修,把脑袋修坏了。与你一般年纪的,家里美妾艳姬,外面红颜知己,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哪像你……我也不是让你学那些风流子弟,只是你再如此孤高下去,家里子嗣如何传承?我今年六十又五了,也不知合眼前能不能看见你传宗接代,到了,能不能给你泉下父母一个交代。”

      王述:“祖母切莫作悲,祖母身体康健,自当寿享松龄。是孙子不孝,让祖母牵念忧虑。”
      老太太摩挲着拐杖,视线在他消瘦的脸上转了一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我新近得了个丫头……”

      “……”王述咳了咳,不再放任她自由发挥,终于下定决心打断道,“祖母,我不行。”

      老太太像被惊雷击中,表情空白了半晌,震惊至极:“什么不行?”
      王述顶着老太太难以置信的目光,艰难点头:“那个不行。”

      老太太扫视四周,见周围并无旁人,极力镇定下来,将声音压到最低:“什么时候开始不行的?”

      王述:“这却不知,先前公务繁忙、未曾在意……”

      “荒唐!荒唐!”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将拐杖在地上敲得直响,“你自小胎里带来的弱症,我把你当眼珠子疼,打小金尊玉贵地养着,好容易顺当养大了,也不希求你什么,就盼着你身体康健。你不保养身体,如今酿出症候,竟拖到现在才说,你对得住谁?”

      说得痛心疾首,老泪纵横,“你爹爹早早去了,我统共只剩一个你,你现还有这般症候,难不成是我老太婆活太久了,刑克子孙!”

      王述见祖母如此,亦是心痛难忍,可是此虽下计,却是非出不可的。

      王述握住老人家布满皱纹的手:“祖母想岔了,这并非绝症,兴许调理身体……”

      老太太哽咽声微顿,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连声道:“对对,不是绝症。祖母这就为你延请名医,寻访珍药……”

      老太太犹带泪花的脸上表情坚定:“述儿放心,祖母一定会把你治成一夜七次郎的!”

      王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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