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儿》十八子墨

23、各家各经

　　于建东闷在办公室给自己制定治疗方案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压力感。他不晓得能不能治好自己，平时给别人制定治疗方案的时候谈笑风生，还会时不时的跟崔丽华打趣，把男人和女人的私房秘事唤作“纳税人”和“被纳税人”的关系。他治好不少男性患者，当然，也还有更多的男性患者在等着他治疗，包括他自己。
　　“于医生！”崔丽华急急的推门进来，她是很少着急的人，这会儿竟然一脸的焦急。
　　“怎么了？”于建东不着痕迹的合上治疗方案，今天上午没有崔丽华的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和郑振这两孩子……”崔丽华拢拢散乱的头发，走廊里似乎还有隐约的吵闹声顺着办公室的房门传了进来。崔丽华转身走到办公室门边，很小心的关上门，“他们今天正式就诊，哪晓得三句话不来竟然跟病人吵起来了，患者家属不干了，跑来医院投诉……”
　　“哦？他们平时倒是蛮认真的。”于建东一头雾水，想不到□□和郑振会跟患者吵什么。
　　“主要是沟通方式问题，你也知道来这儿的男人都或多或少……”崔丽华的表述并未有什么不妥，但于建东的情绪很突然的焦躁起来，他下意识的把合上的病历本子掼在了办公桌上。
　　“刚才主任让我找你，希望我们能给实习医生做个示范。”崔丽华不动声色的转到别的话题上，她意识到于建东最近似乎有些反常，但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好。
　　“示范？什么意思？”于建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口气里多少透着点儿心虚和不自然。
　　“这次事儿让院领导很不满意，都说实习生的耐心和沟通方式不够专业，所以……院里召集所有的实习生，希望我们能现场模拟一次就诊……”崔丽华不温不火的表达了院里的意思，她故意低头整理自己的记录本，不看于建东的表情。
　　现场模拟？还要在所有实习生围观的情况下模拟一次就诊场景？于建东的心里像是给碰翻了五味瓶，他甚至觉得这不是在给实习生示范，而是对自己的公审，于建东觉得自己真的活的很失败，他是被孟小凡打败的？还是被他自己？

　　其实，我们人类很容易被打败。在爱情里，男人被女人打败。在婚姻里，女人又会被男人打败。在生活里，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大部分人都会被利益和好处打败。哭闹不休的孩子，给他一盒冰激凌，他的苦恼转而就成了浅酌低唱的儿童梦想曲。小钱也曾经买来小唯那枚镌花的古董戒指，在首饰店洗的熠熠生辉，然后打败了安妮。
　　我们不是圣人婆罗门，能渗透道可道名可名，然后潸然泪下的舍身去喂老虎。米斯牛作为一个游走江湖很多年的老人，她的敌人很多，下至五分钱的硬币，中至小区保安王强和收废品的周大叔不鸟她的眼神，上至方丹丁杰，还有莲娜的奥迪A6，还有小唯不经她允许就卖出去的古董戒指，害她白白陪笑了一上午。
　　米斯牛是不会被打败的，除非她觉得别人很可怜。比如她在小区门口溜达了一上午，看见谁拎着家乐福的购物袋就狠狠啐人家几下。然后在语重心长的盯着人家说：不爱国了吧，下次不准去家乐福超市。
　　“那你说去哪个超市？”保安吴强没好气瞪了米斯牛一眼，他不过去家乐福买了两瓶水。话又说回来，周围的超市除了家乐福就是乐天马特，要不就是沃尔玛，三站地外倒是有个物美中等超市。
　　“那……那也不能让法国人把钱赚了去，去沃尔玛啊，乐天马特也行。”米斯牛不甘心的数落着吴强，想着这孩子到底是小学毕业，一点儿政治觉悟都没有，亏她还把冯峰不穿的Polo鞋给了他。
　　“那你也不爱国，要真爱过，坐公家车三站地去物美超市买呗。”吴强奚落着米斯牛，随手把家乐福超市的宣传单扔进旁边的废纸箱。
　　米斯牛没再吭声，这并不表示她服软。吴强扔的超市宣传单上标着家乐福超市鸡蛋特惠，比其他超市每斤便宜三毛多。于是米斯牛被打败了，她突然觉得法国人很可怜，大老远的跑到中国做生意，若是她不去关照着买三五斤鸡蛋，就太没有大国子民的情怀了。
　　“都不容易碍…”米斯牛的口气里充满了慈祥的味道，她突然觉得政治这个东西是属Bitch的。三五个小时之前，她还恨不得封了家乐福超市的门，这会儿又觉得人家好可怜，大老远的来中国做生意，连鸡蛋都不敢比其他家超市卖的贵，要是她不去光顾，还算是人么？
　　米斯牛没在搭理吴强，嗒嗒嗒的拄着拐杖走到没人的地方。她给冯媛打了电话，让她在超市多买三五斤鸡蛋，而且要快，别等到下班了抢不到。米斯牛最担心的是自己在小区嚷嚷半天不让大家去家乐福超市，要是被人瞅见她买家乐福超市的鸡蛋，这会影响她以后的形象和觉悟观的。
　　“我知道了。”冯媛在电话里拗不过米斯牛，刚好她也快换班了，想着多买些鸡蛋回去讨老太太欢心说不定能让她忘了上午在超市里被人看笑话的场景，晚上回家她也能好过点儿。

　　于建东如坐针毡，他一点儿都不比冯媛好过。实习生为了能拿到合格的上岗证，全都来到了医院的会议中心等着看于建东和崔丽华的现场示范。这是一个很大的厅，医院开年会，或是院里有其他节目的时候都会用到这个大会议室。
　　于建东太紧张了，就连第一排正襟危坐的□□和郑振都觉察到了。这次模拟就诊的源头就是这俩倒霉孩子触的眉头，□□正式上岗第一天，就跟第一个病人吵得不可开交。□□自己个儿觉得男人不行了就得承认，不承认也不代表您老人家偷摸儿的就能行。但这种事儿攸关男人的颜面和尊严，只能说□□年轻气盛他自己太行了。
　　“于主任，这算学术交流会，你紧张啥？又不是你ED……”□□伸长了脖子，笑嘻嘻的逗着台上的于建东。
　　可怜的于建东刷的一回头，刚巧大会议室的一束灯光这会儿啪的直射舞台中央。他本能的闭上眼睛，落座的位置偏了点儿，咚的一声撞到原木的就诊台。于建东咬着牙，忍着膝盖骨处的疼痛没喊出声，用托眼镜的手势略遮住尴尬的场景。
　　“建东？我给你带了患者的交谈病例，你照着念就行，这就跟演电视剧的演员一样，背台词儿呗，要我看呐，你肯定不具备当演员的天分，你看你怯场的，这叫……镜头感恐惧症。”崔丽华没有像平时一样唤于建东为于医生或是主任，人家说女人心海底针。她唤他的名字换了方式，如朋友一样亲切自然，笑着把手里的厚厚病例记录递给于建东，同时佯作愠怒的看着□□，“要不你上来演演试试？你以为演员好当么？”
　　“谢谢。”于建东深呼吸了一下，崔丽华不着痕迹的把就诊场景演示定义做表演和背台词，反而让他没那么紧张了。
　　人世间的事儿怪异的多，若是以别人来演自己，最怕是泄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点儿秘密。若是以自己来演别人，偏偏却能半真半假的使人及自己潸然泪下，除了能以入戏和投入获得美誉度，且还能以此狠狠的同情下剧中那个惨的不行角色，虽然多半情况下都是为自己落泪。
　　所以说，爱情是杯具（悲剧），而生活是餐具（惨剧）。你若是能给生活一个英雄，那么生活绝对会给你上演出一幕莎士比亚和古希腊神话嫁接出来罗密欧。
　　“开始吧。”台下的医院领导轻描淡写的发了话。
　　崔丽华轻轻的咳嗽一下，麦克风的音量也算恰大好处。于建东在她的咳嗽声中，慢慢的抬起了头。
　　“最近工作压力大么？”
　　“还好。”
　　“你平时的兴趣爱好有变化么？比如说以前喜欢看《探索》节目，现在突然喜欢看动画片？”
　　“唔……偶尔也陪孩子看看《喜羊羊和灰太狼》，这算兴趣爱好变化么？”
　　“也算，你喜欢灰太狼还是喜羊羊？”
　　“嗯……喜欢懒羊羊多一点儿。”
　　“那说明你睡觉的时间多于运动和家庭生活，从心理暗示的角度看，有可能是过度疲劳，也可能是……不良爱好，你知道有睡懒觉的时间，是可以陪妻子一起做做沙拉，也可以陪她做做家庭瑜伽，骨骼的松弛有助于身体舒展，也有助于你做点儿别的事情。”
　　“我会试试看。”
　　“最近饮食上，有变化么？”
　　“没太……注意。”
　　“那你真的注意了，你知道食物也分男女，有的适合女人吃，有的适合男人吃，吃错了东西说不定会让你站错队的，最好把你最近的饮食列清单给我看下。”
　　“好的。”
　　“你和你太太婚后多长时间没一起买衣服了？你有多长时间没换新款式的时尚了？颜色有变化么？”
　　“这个有关系么？”
　　“有，至少表明你们对彼此的身体是否熟悉，你还记得你太太穿多大尺码的衣服么？她记得你的尺码吗？”
　　“我，我不太记得她的尺码，好像……她还记得我的尺码，好像我一直都喜欢穿深色衬衫……”
　　……
　　现场演示在诙谐的气氛中结束的，崔丽华低声细语的询问仿若是跟朋友聊天。于建东刚开始还有紧张，但想着自己不过是在演别人，索性往这个别人的角色里装了不少自己隐晦的难以启齿的事情。他甚至有些沾沾自喜，想着台上台下的人，不过都是在看他演示一个患者的角色。
　　现场演示结束的同时，于建东突然暗下决定，他想崔丽华当自己的主治医师。当然了，于建东是不会直接提出这个请求的，他会假借别的病人之口来向崔丽华讨教治疗方案。
　　“崔医生……”于建东在散场的人流里快步走向崔丽华，心里竟然有了不少放松的感觉。
　　“于医生，有事么？”崔丽华换上了尊敬的称呼，依旧笑着扶扶黑色的眼镜。
　　“哦……有些病例我想跟你讨论下，有时间再说吧。”于建东心下忽然生出了一丝失落感，这丝失落感源自崔丽华喊的那声于医生。
　　于建东对之前台上崔丽华柔声唤他的那声“建东”有着莫名的好感，许是孟小凡太久没这么称呼他了。在医院里，又太多的人唤他主任或是于医生。文明社会的称呼，往往将彼此熟悉的人隔的犹如咫尺天涯，却要每天好好的对着太阳微笑，对着身边所有的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