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秋》莫道安

9、9.初衷

　　秦曳回到宗内，一如往常的肃穆气氛对她来说并无影响。她哼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歌，去理事堂找族长，准备报告今天遇到的那两个人。
　　秦曳事后想了下，玲珑福地根本出不去，出口除了她很久都没人去了，那两人突然出现，又连望月城的事都不知道，未免奇怪。
　　她倒猜测了对方是从外界来的，不过也只是猜测罢了，没抱什么希望。
　　玲珑福地到现在也不过十多万人，分散在各处，中域最出名的就是她们秦家了。
　　秦曳作为家族的小公主，她要去哪没人敢拦。
　　不过到了理事堂，她又不进去了。里面满座一堂，一看就在议事，偏偏她最烦这种时候，每回都要拿她的修炼进度来争吵不休。
　　秦曳不耐的转身而去，没走几步，又一转进了隔壁族长书房里等着。
　　一进门，那幅写着“不敬苍生不畏鬼神，但使心安初衷不改”的字依旧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落款是连雨尘。
　　秦曳翻了个白眼，不雅的动作她做来却格外孩子气，让人生厌不起来。
　　谁不知道东御星君修为通天彻地，名声大的要死，她们家老祖宗哪来的资格让连雨尘给他写字，而且除了前半句后面一点都不大气，一看就是假的。

　　望月城遗址。
　　谢子盛闭着眼，脸色惨白，肉身在一团红色液体中起起伏伏。
　　他的神魂已经进入石碑内接受传承了，留在外面的身体被连雨尘的一滴血融入进去，进行着惨无人道的改造。
　　赫连微看着石碑上的字，许久，轻声念道：“不敬苍生不畏鬼神，但使心安初衷不改。”
　　这是他刻的字。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赫连微就再也甩不掉连雨尘了。
　　刚在弱水中洗了下剑，一眨眼，连雨尘青衣踏水而来，朝他微笑道：“又见面了……”看到赫连微拿着剑体浸在弱水中，他瞬间了悟，立刻又问：“需要我帮忙吗？”
　　赫连微不与他多言，习惯连雨尘神出鬼没，死缠烂打之后，他已经学会了无视对方。
　　连雨尘也不生气，笑吟吟的跟着他。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连雨尘十一个时辰用来跟着赫连微，事无巨细，全都照顾好。见缝插针、细雨无声、不经意间占满了赫连微的空间，让对方习惯他的存在。
　　光明正大的追求策略。
　　不过他这次来可是为了正事，虽然说给赫连微的本体洗澡真的非常诱惑，但不可沉迷于美色，更不能让赫连生气。
　　他那副遗憾的神情，明晃晃的挂在了脸上，赫连微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赫连微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道：“龌龊！”
　　连雨尘坦然自若。
　　他也是对人的，旁人他看也不看一眼，只赫连微，让他沉沦至终，也不想解脱。
　　更何况……
　　“那并非龌龊，而是对心上人正常的渴求。”
　　连雨尘幽幽道。
　　赫连微上下看一眼他，又转过头，不想再看他，“异想天开。”
　　在遇到连雨尘之后，赫连微才知道还有他不能忍受的伤害。
　　他蹙着眉，想着有次跟连雨尘打斗，那人耍无赖，困住他的本体南冥剑后，又对他一笑，亲了亲剑尖。
　　连雨尘温柔至极的行为却让赫连微无意识的红了耳垂，愠怒的看向连雨尘，南冥剑如臂指挥，瞬间破了连雨尘的防御，将他钉在神魔墙上。
　　可惜还是没能杀了他。
　　自那之后，赫连微就很小心，不让连雨尘接触到他的本体。
　　赫连微并不能明白连雨尘的行为。
　　连雨尘说他是在追求伴侣，可大道之路本就孤单，同行到最后终会分离，并且万物本源归宗，许多条道都可以归属于一类。
　　连雨尘若要找道侣，太阴之道的海清月，太阳之道的莫煌，都是上佳人选。
　　赫连微修剑道，实在称不上他的良缘。
　　他不明白连雨尘怎么会找上他，并且死缠不休。

　　连雨尘找他确实有正事，清都幻兽又一次侵袭，镇守东陆的那位大罗尊者不幸殒命，连雨尘正好经过，顺便就来请赫连微去观战。
　　赫连微还在人世，就守着人世的规矩。
　　他看连雨尘大发神威，将来袭之敌尽皆诛灭，让赫连微真的做到了“观战”，连下场的机会都没有。
　　“有没有心动一点？”
　　连雨尘朝他眨了眨眼，周围围观的人都一脸惊奇的看着他们。
　　赫连微淡淡道：“我没有心的。”
　　“不对，不对，”连雨尘走过来，又停在赫连微警戒范围之外，对着他笑，“你有的。每个人都有心，你早已化形为人，也该有的。”
　　赫连微不为所动。
　　人身剑魂，又哪里来的心？他维持这个形态，只是因为方便行事。
　　以及，有人告诉过他……
　　“你可化为人，却终不懂人之情。等你参透七情六欲之时，或许也就是你功行圆满，羽化升仙的时候到了。”
　　……
　　紫宵剑派，洗剑池底。
　　昏迷的陈寰被卷入了一场幻境之中。
　　他似乎成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躲在草丛里，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村子里火光滔天。
　　天上仙人打架，地下凡人遭殃。
　　他看着上面仙人们施展着五颜六色，绚丽多彩，威力巨大的法术，不屑一顾，觉得还不如村头变戏法的、喷火的叔叔厉害。
　　他正漫无边际的发呆时，一道光芒从寂静的天空划过，让他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天空上那些仙人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白衣服，手中执剑的青年冷冷的看着地面，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忽然，青年淡漠的凤眼与他对视——那一瞬间，他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世上原有这样一个人，让你觉得遇见是注定的。
　　人间五十年，相逢一瞬间，却觉是永远。
　　那人移开眼，却把他的整个世界都带走了。
　　只一剑，斩断山脉，肃清敌人。那个白衣青年转身，不带一丝烟火气的离去。他由此心生求仙之念，又因对方执剑，拜入了紫宵剑派。
　　念念不忘，辗转反侧。
　　一生所求，不过与那人并肩相守。
　　“不敬苍生不畏鬼神，但使心安初衷不改。”

　　陈寰从池底惊醒，顾不得感受体内充盈的灵力，闭眼盘坐，神魂自封，企图留下那段记忆，但只做了无用功。
　　连雨尘的传承刻在他神魂内，功法秘技和那些秘闻都清晰可见，除非他强行抹去，才会忘记。但那一段似乎是附加的记忆，却如雪消融，再难观看。
　　陈寰神色阴晴不定，缓缓睁眼，没了先前的阴戾，却添了几分从骨子里透出的薄凉。
　　连雨尘的记忆零零碎碎的，从幼时到再见赫连微，那些片段倏忽而过，然后戛然而止。
　　他对连雨尘生平所知不多，也不好奇，在意的只是赫连微的身份。
　　“五方神剑之首……南冥？”
　　陈寰的笑容淡淡的，将这个名字与曾看过的众多典籍及听过的逸闻对上，刹那心有明悟，明了赫连微对紫宵剑派的排斥从何而来。
　　这就很苦恼了。
　　他是紫宵剑派培养的真传，又得了连雨尘的传承，怪不得赫连微几次对他露出杀意。原来那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虽然不知道为何留他到现在，但以对方性子，却不会留他到最后。
　　那么，如果他不再是紫宵弟子，也抹去传承呢？
　　陈寰忽然想到这个假设，眼睛亮起来，不可抑制的去想这件事的成功率。对师长同门那浅淡的内疚，被赫连微的身影抚平，想着也许对方会赞许，他不觉微微笑起来。
　　他的世界里早就只剩下赫连微了，从第一眼看到对方开始，直到尽头。
　　……
　　也许没有尽头。

　　赫连微的手很好看，修长白皙，每一个动作都可入画。他抚摸着历经风霜的石碑，触碰到青苔也不在意，而双手与石碑对比的分明，却更让人感觉到岁月的流逝。
　　这石碑本为凡物，寻常浅溪便能寻到，不似先天奇物之类能承受南冥剑意。
　　连雨尘为了留存它，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赫连微懂得前半句的意思，却直到现在也不懂他的“初衷”是何物。
　　他当年太骄傲，不懂也不肯问，而现在，连雨尘却也不能再告诉他了。
　　也终于无人日夜伴他，说那些无趣的情话了。
　　谢子盛大汗淋漓的睁开眼，眼眸中凶悍之气还未散去，感应到身边还有别人，立即凶狠的瞪过去，身子跳起来做出攻击的姿势。
　　赫连微轻飘飘的看过去，浩瀚深渊一般的气势，瞬间将他压制住。
　　谢子盛这才回过神来，脸色发白冷汗淋漓，跪下道：“弟子知错，愿老师责罚！”
　　他在无灾身边伺候了十多年，养成了小心谨慎的性子，凡事不越雷池一步，更何况这次本就是他有错再先，哪怕是并非有意，他也不敢推脱。
　　赫连微见他一身杀伐之意，却毫不犹豫的跪下请罪，折腰屈膝，不由皱眉，看不上他这番姿态。
　　不过谢子盛说是他的记名弟子，其实应该算“挂名”弟子。赫连微不厌他性格谨小慎微，但不喜他修杀伐之道却如此软骨，与他理念不合。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谢子盛，融合全盛时期的连雨尘的一滴血后，天资倒是精进不少。
　　但却没继承连雨尘骨子里的不羁。
　　无论是在他面前，还是独对万千异族，连雨尘从没怕过，胆子大的很。就连对他，也是表面温软顺从，其实一步不肯退。

　　赫连微不再看谢子盛，任他跪在那里。他抚摸石碑的手往下按压了一些，那石碑上数千微型阵法纷纷崩溃，接着石碑也碎裂成粉末，露出深藏其内的玉盒。
　　他神色自若的将玉盒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时，不由眸色微沉。
　　这是……修习封印之道的人最想得到，也最惧怕他人得到的印灵珠。赫连微若有了它，封印轻而易举便能解开，以后再对上其他封印之道的人，也没那么麻烦了。
　　他神情严肃了起来，正要取出印灵珠，却见莹白的珠子慢悠悠的飞了起来，乖顺的落在他手上。
　　那玉盒随之显现出略显透明的人影来，一身青衣，眉眼俊秀，轻佻的伸出手，搭在印灵珠上面，与赫连微的手贴在一起。
　　赫连微感受到一点冰凉，那是海底千年对他魂体染上的温度。
　　青衣人影靠近赫连微，将印灵珠帮他坠在发绳上，隐去它的气息，就像隐去日轮、隐去石碑时那样，让印灵珠变得平淡无奇。
　　他贴在赫连微耳边说话，但没有呼吸时所带动的气息，低低的，让近在咫尺的谢子盛都听不到的声音。
　　“……等到你了。”
　　他知道剑阁困不住赫连微，他也知道赫连微为了那个玩笑般的、针对紫霄剑诀所下的封印会来，但他可以无视，当作赫连微是为他而来。
　　为他而来，多么美好的词语。

　　赫连微看着他，目光中没有冰冷厌恶，反而有些淡淡的怜悯。
　　他被封在剑阁时连雨尘还活着，之后某一天无灾曾来看过他，告之连雨尘陨落的消息。近仙之人陨落，引发天地异象，就连剑阁中都下了血雨，随即被他阻隔在外界。
　　而今他看着连雨尘这一分神魂，却索然无味，没了想杀他的念头。
　　但赫连微眼底罕见的怜悯却只能刺痛连雨尘，他嘴角翘起像是想要笑，几次未能成功，只好偏头，脸颊贴着对方的脸，低声说：“赫连，你能不能别这样看我……”
　　赫连微敛起神色，冷冷的“推”开他——如果说用本体南冥剑把他拍开也算推的话。
　　可连雨尘虚弱的魂体明显经不起这样的行为，如风中烛火，明灭不定。看不清他的容貌与神情，却能听到他在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赫连微神色淡淡。
　　似乎能听到一声叹息，眨眼间，那抹残魂就消散了。如此之快，让赫连微也有些诧异，但看了看周围的海水，便知晓原因了。
　　一千年，大罗修士的寿命也不过如此。那不过是一抹分魂，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人。
　　海底千年，已是磨去了他所有魂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