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秋》莫道安

16、16.师徒

　　隔着时光，迢迢对望。虽然知晓那是千年前的自己，连雨尘却仍觉得异样，尤其是见到赫连微冰冷愤怒的神情，就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
　　他不喜欢有人惹赫连微生怒，哪怕那个人是自己。更因为那个人是自己，他心底才更有些阴郁。
　　不过他面上仍噙着笑，温温柔柔的护在赫连微身前，“赫连，可看到你想看的了？”
　　这个时候，赫连微才看了他一眼，蹙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连雨尘一顿，不去计较心底突如其来的酸涩感，反而佯装轻松，无辜道：“我要保护赫连啊。”
　　赫连微神色更冷，只觉得眼前这个死缠烂打的青衣少年同连雨尘太过相似，都一样的令他生怒，便冷冷道：“我赫连微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话音落下，耀眼却又柔和至极的星芒从他身躯中剥离出来，浩瀚、神秘，冥冥之中的一种感觉，让人心生无尽的寂静与安宁。赫连微毫无留恋的将星辰本源尽逐己身，失却本源后，原本游离在他剑躯内的星力很轻易的被他消融，几息之后，再无踪迹。
　　从出剑阁到今时，让他感到束缚又异样的诸天星力如此简单的被祛除，赫连微脸色却愈发白了。
　　随着星力消失的，还有他日益恢复的修为，只这几息，就堕到了初入大罗的境界。
　　但他神情并无半分悔意，隔着千年时光冷眼看着那青衣星君向来温润的神色变得苍白，又随手一指，那分成两份的星辰本源就背向而驰，落入人间界去了。
　　这诸天星主，妖族之帝自有得到这本源的人去争去当，他赫连微却不愿按照他人安排好的路走。
　　玉安界内，他不好将星辰本源堂皇亮出，惹来道劫圣君抢夺，到了这葬仙之地便少了许多顾忌。
　　回溯千年，在连雨尘眼前舍掉本源，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本就是极为随性，想到就来做了，至于后果，不想在意。
　　他不在意，身边的青衣少年却神情一变，只见原本安分的不祥禁忌随着赫连微修为跌落，渐渐露出凶相，一个眨眼，就到了赫连微背后。
　　连雨尘一脚踢开它，抱着赫连微瞬移到了另一方向，神情正色，怀中温热体温却让他不由心神摇曳。
　　赫连微冰冷的声音传入他耳中，“你要抱到何时。”
　　连雨尘仍不松手，为自己找理由道：“此地险恶，这样便于我护着你。”
　　赫连微竟没有再出声，也不曾挣扎，就这么安静的被他抱在怀里。连雨尘这才注意到，千年前的回溯景象已经消失，葬仙之地已恢复本来时间。
　　那些怪物模样的不祥禁忌没有随着消失，压抑的气息仍旧弥漫这一处天地。

　　连雨尘此时的身形要比赫连微低，他须抬着头才看得到赫连微的脸，白玉般的脸颊，淡无血色的薄唇，那一双冰蓝的眼眸却阖了起来。
　　赫连微已陷入沉睡中去，连雨尘心中一跳，探看他神魂后脸色更加不好。
　　连雨尘身形如少年，青衣俊秀，他忽然笑起来，声音也像少年的清朗，只眼底冰凉彻骨，似是自语道：“我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不成，拯救苍生这种事都要揽在身上，如今才知，是不得不救……”
　　恐怕赫连微自己也不知晓，神魂中竟绕了些黑雾，原先被星力压制住，星力一散，就汹涌爆发了出来。
　　那黑雾给他的感觉，正如方才那千年前清都魔主身上的一般无二，就连眼前的不祥禁忌，也有几分熟悉感。他如今可以复生，那传言中被封印在虚空某处的清都魔主未必不能破封而出，说不定，正在哪里冷眼看着他们。
　　连雨尘嘴角含笑，颇为自嘲，再一看眼前不祥禁忌所化的怪物，不由冷哼了一声，一指点出，逼退它们。他则视若珍宝的带赫连微远遁而去，须臾之间，葬仙之地就又空荡荡了下来。
　　那数只禁忌怪物低吼，铜铃般的金色眼睛中竟闪过恐惧之色，看着坠于虚空中的葬仙刀缓缓落下。
　　……
　　赫连微朦胧中感觉到有什么触碰到他的脸颊，他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沉睡，立即清醒过来，握住那个东西一捏，一声惊呼入耳，睁眼就看到青衣少年苦巴巴的脸，右手正被他握在手中。
　　赫连微松开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显而易见，他们已经离开了葬仙之地，回了玉安界，只是不知道是在哪一洲域，不过此地灵气氤氲，草木丛生，显然不是火域冰域等地。
　　那青衣少年揉着手，又凑到他身前。赫连微没看他，只安静的看着远处飞鸟入林。
　　他朦胧中不知己身境况，为防是敌人用了十分力，往常可碎人手骨的力道，却只让这谢忘尘感觉到痛。他并未意外，毕竟醒时就发觉自己修为已跌入元纹境，对方实力莫测，当是道劫圣君，伤不了他也正常。
　　倒是谢忘尘，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接下来要去哪？若是想早日重回道劫，我恰好知晓几处地方……”
　　赫连微冷淡至极，任他徒费口舌，也不曾应和一声。
　　谢忘尘渐渐的也住了口，和他一起看向远处，远山如墨，高低不齐，倦鸟入林，池鱼思归。已是夕日欲颓时，四野静寂无声。
　　赫连微往山下走去，声音传回来，冷漠淡然，“不过是应红尘劫罢了，晚了许多载，终究要来。”

　　炊烟袅袅，暮色中的村落少有人迹，村头柳树下却行来了两道人影。
　　二人俱是一身青衣，墨发如瀑，其中的青年容色俊美，气质冰冷，少年俊逸灵秀，眉间几分英气，带着笑意同青年说着什么。
　　几个贪玩的幼童你追我赶的跑出来，见到生人，一个个止住脚步，既害怕又好奇的看着他们。
　　……
　　“……天地君亲师，意思就是说天公地母和皇帝都要亲近自己的师尊。”
　　青衣少年笑吟吟的“释疑”。
　　在他身后侍立的男童翻了个白眼，看着问话的小男孩，对这个误人子弟的混蛋说的话深信不疑，又巴巴的问了几处，而青衣少年依旧笑吟吟的扯谎瞎谈。
　　男童大人似的摇了摇头，同情的看了被误的“子弟”一眼，只敢心中腹诽，面上不带出分毫。
　　好不容易放了学，青衣少年一瞬间消失在眼前，男童也见惯不怪，等私塾的孩子们一窝蜂的冲出去，他也慢吞吞的走向回家的路。
　　慢，不是因为家里有什么他不喜欢的，而是回去早了……打扰到谢公子和师尊亲近，会挨揍的。
　　他心有戚戚然。
　　五笼花是这个村落的名字，村子内自给自足，很少接触外界。
　　赫连微如今就住在村子边缘，临水之处。
　　湖面经正午时分的阳光照下来，灿金色且荡着波澜，显出鳞浪一般的景致来。
　　赫连微的墨发用了根白玉簪别起，一身古朴的青袍显得十分庄重，却也减淡了几分白衣时的冰冷，玄衣时的戾气，衬着他面容愈发清逸俊美，更显禁欲。
　　看得谢忘尘心中悦动不已，到了赫连微身前，奉上几两银钱，献宝似地道：“私塾发了月资，给你。”
　　赫连微睁开眼看着他，眼眸中不带一分情绪。
　　谢忘尘对他的冷漠习以为常，笑着说：“既然是从红尘中走一遭，柴米油盐酱醋茶肯定要备的，少了银子可不行……”
　　说是如此说，但他二位都无需食人间烟火，这银子到头来还是落到那个男童头上。
　　何况，这地方的东西，他也不会让赫连食用。

　　群山环抱，绿水长流，这座村落看起来安宁又祥和。水边栽种的梅花树枝叶繁茂，他们来了这半月余，已盛开得极美。
　　花瓣如雨，落在湖面上，岸边青草地上也落了不少。
　　谢忘尘支着下巴，没形象的随意坐在石头上，看着赫连微发呆出神。
　　赫连微盘膝而坐，被他扰了后就静静的看着梅花纷落，仿佛其中有天地至理一般。
　　赫连微曾想了很久，为何人族跟脚低微，诞生的大罗尊者、道劫圣君的数量却占这玉安界一半，其中同境界更是不比异族弱？
　　众说纷纭，或因人族为天生道体，契合天道，或因人族繁多，显得出色不过万人挑一的缘故……可赫连微却觉得，是人族一步步从微末之境走上来，经历过红尘炼心，道心坚定罢了。
　　他不喜人情往来，偏爱独处，甚至可枯坐千年一心修行，从未懈怠，却仍是看着修为一步步倒退，他这万载修行，所增长的实力也只不过是同倒退保持平衡而已。
　　似他这般天生至尊，先天圣君，万载来原地徘徊，更甚沦落至如今元纹境界，是因何故？
　　赫连微总是很清冷的样子，却也会失神想，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
　　他为先天剑灵，诞生之初便拥有神智，才会随岁月流逝亲友已故而感到寂寞，若从未有灵，只是纯粹一把剑，哪怕是千秋万载，想来也不会有这些无用愁绪。
　　无主神兵，无根之萍，可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人能让他甘受驱使了。

　　那人死后，他孤零零度过万载岁月，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万年前所识故人，到如今除了一株柳树在千年前化了形，自名为木易生外，其余早已陨落或坐死关或失踪在虚空乱流中。
　　可他还依旧活的冷清孤寂，寿元是其他道劫强者的死关，让世间修士生出长生贪念，却不是他的。
　　他所造杀业甚多，做事只凭好恶，是非无辜皆无谓，因紫宵剑派千年前的过错，就屠戮如今满门，丝毫不因他们无辜而心软，却也会因为曹映而放过宋家兄弟几人。
　　明生明灭求换星辰本源时，言语不敬，他却也可为对方为守护九域五海自封千年而按耐。
　　在人世间，守人世间的规矩。
　　但这规矩，又是什么？
　　看梅花按照既定好的规则花落，却因为谢忘尘施法的缘故重又焕发，赫连微竟也多了两分怅惘。
　　他行事风格太狠，曾将雪玉麒麟一族尽皆诛杀，虽以血气增进了修为，却也更受到这方世界的排斥。无灾曾戏言说，天道无情，大公无私，如他这般对天地有害之人，当受其罚。
　　但比他更狠辣无情之人比比皆是，秦九歌亦曾为一己私欲血祭十二福地七大洞天，最终止步于玲珑福地，败于连雨尘。如今秦九歌魔威尤盛，听木易生讲，正与他合谋地府神位。
　　归根究底，不过是赫连微的存在，是一种另类的不平衡。
　　现今存在的道劫圣君中，人族起于微末，一步步走到道劫境界，妖族虽先天比人族强，却也是经过无数劫难方才成道，唯有赫连微，初一诞生就是道劫之境，那些该经历的劫难，全部免去了。
　　但赫连微也不在意，行于天地边缘，诸事不理，如此平淡的空熬岁月，无欲无求，不是仙人更似仙人。

　　“师尊，谢公子，我回来了。”
　　一声清脆的童声响起，谢忘尘斜睨过去一眼，“回来这么晚？”
　　男童心中腹诽，还不是怕看到你被师尊教训的样子，事后被你教训。他面上恭恭敬敬的，借口路上贪玩所以晚了。
　　赫连微淡淡道：“吃过饭就去练习‘清风拂月’一式。”
　　“是，师尊。”
　　男童对他更真心实意，不因赫连微神色冷淡就失落，濡慕的目光看向赫连微，踌躇道：“师尊可以……一起吃饭吗？”
　　“我无需进食。”
　　赫连微这句话就算是拒绝了，男童蔫蔫的，自己去厨房煮饭，再默默的吃完，就拎着一把木剑劈砍，开始了这几日的练习。
　　谢忘尘眼瞧着赫连微对男童时刻关注，不由发酸，他可都没这待遇呢。对赫连微一笑，“我去给他喂招。”说着，就到了男童身边，在对方无语的目光中拿起枯枝，笑吟吟的，“长夜，实战才能出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