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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静妃篇月和(下)之二 ...

  •   早该是一叶知秋的时节,夏日却偏偏不甘心退场,带着喧嚣,逞着余威。
      皇帝又在玉棠宫的正殿批阅奏章。悠然装着乖巧,陆续奉上了冰碗子和凉茶,今日圣上心情颇佳,大约是前朝平静无澜。
      悠然扇着手中的扇子,看着乐逍遥心里却只有苦烦闷,若说惶惶似乎有过,又或者只是不耐。妍慧的身后事办得极为隆重,皇帝特令按皇贵妃礼操办。然而对于死后的哀荣,悠然是最不相信的。什么是死后的哀荣,活人做的戏抑或是甘心的补偿?还有那些莫名标榜的牺牲以及成就的佳话……人活着自然有感有知,是为自己,又不为旁人,哀荣?人都不在了,做给谁看,说给谁听?活着,应当得的一样不能少,至于死后,谁又真的瞧见了往生。
      悠然再也没去过永安宫,妍慧的过早离世,让她与这偌大的齐国宫殿又疏离了几分。初时,阿永总往玉棠宫跑,悠然借故避而不见,如今对于阿永来说,乔皇后是嫡母又是养母……理应时时亲近的不该再是悠然。
      “总是我们父子,一起。”父子伦常,威严的父皇偶尔的真情流露,阿永总在他的庇护。
      悠然不由悄悄瞄了一眼勤政的皇帝。在他的沉默里,蕴藏着他的舐犊之情,也不是全然的冷漠。感情,他曾经亦是有的。
      妍慧短暂的一生,全了情意,夫妻、母子……深爱过,不悔。
      与她相比,悠然愈发不知自己算什么。明知是错却不愿纠正,成天扮演着一个不相识的人。她的不情不愿,像是刻意的隐瞒。也许人的一生,自由的时光总是有限,从前她挥霍过度,如今都要偿还。
      她不由环视正殿里的零零总总,玉棠宫祥和宁静,写照的是齐国宫殿里众人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仿佛只有她,是多余的。原来她早已得了心病,忽然间如破壳而出的藤蔓,一下将她捆绑。
      她这般想着,全然不知皇帝已几回眼神扫到她。她出神了许久,皇帝几乎以为她盹着了。
      “你在想什么呢?”说着话笔下不停,亦不曾瞧着她,平淡的语气。
      只一句她便回魂,算是训练有素。只是这没有称呼,既不是爱妃,也不是闺名,你你你。大约是,英明神武日理万机的齐寰泽记不清她是谁。
      按捺心头无名火,她讪讪地说道:“想家呢,皇上不如准臣妾归家。”她琥珀色的美目似秋水,抬眸凝视他。
      殿中骤然极静,仿佛微风亦是无法透入。一旁侍立伺候的玉兰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就连一贯处乱不惊的高公公都屏气凝神。
      皇帝从来思维敏捷、应对神速,是杀伐决断的,而此刻却是岿然不动,继续批阅奏章。齐寰泽的沉默像极了一把钝刀。
      是,他就是这般漠然,她心底似是升腾起一股寒气,在夏末秋初里,冻得自己一激灵。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分,皇帝停下手中的笔,转而端起她预备的凉茶,仿佛是细细品了茶的甘甜可口,他缓缓说道:“静妃的家,不就是这玉棠宫吗,回家,回哪里去?忽然犯了糊涂啊,静妃,你去西厢房跪上半个时辰,看看可是想明白了,想好了再来同朕说。”
      “是,谢过陛下。”悠然想都没想,行了礼立时就往西厢房去。
      日头偏西,来不及退怯的暑气,喧嚣而上的秋燥,西厢房像个大蒸笼。悠然顾不得许多,也犯不上生气,她找个拜垫便朝着南面跪下。
      如烟跟着进来,想来是皇帝派她来监察。她一眼瞧见一宫主位,居然朝着窗外的日头跪着……诚然她总是柔弱的样子,然而她内心该是多么的倔强,不合时宜的倔强。
      此时正是西晒,如烟上前来回踱步,替她挡一挡日头。
      悠然虽说不畏热,但在这蒸笼里还要跪得笔直,只觉周身都在冒汗,得亏有如烟给她挡掉不少日光。
      “娘娘何必找这般无遮无挡的地方跪着……”如烟小声说着。
      “南方……一直往南方走,能找到我的故乡。”
      “嫁进宫的妃嫔,就算是……娘家就在都城的,回家都不是那么容易。”如烟不善言辞,尽力劝说着。
      “如烟,我从前不曾问你,你的家乡在何方呢?”悠然要是想找人说话解闷,从来不会找如烟,这会儿却是聊开了。
      “不记得了,如烟很小就在都城。我与阿兄相依为命,一起训练同甘共苦。后来阿兄立了军功,人却没有从战场回来。”如烟淡淡说着,她年纪尚轻,却像是老人家说着往事。她鼻尖上也在冒汗,她悄声说道:“如果当时的主将是当今圣上,我阿兄或许能回得来。”
      如烟说的话不带任何情绪,可仍然透出对皇帝的崇拜。齐寰泽在齐国广受臣民爱戴,尤其是军中的将士。也许他很好,只是……
      “陛下……总是喜欢你的。”如烟忽然冒出这句。
      悠然心下十分莫名,却也不能与如烟争辩,这也并不是什么旁观者清,她内心苦涩,缓缓说道:“我从前虽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但喜欢一个人……不应是这般。”
      当年那个被迫娶了西域外族的少年,和几乎只身来到齐国的乌桓公主。谁曾想到他们在连日争吵后,仍然能在都城内外把臂同游。出乎她的预料,中原的英俊少年骑术竟不在她之下,策马奔腾他多次都能占着上风。他似乎偏爱文静的姑娘,却意外被活泼好动的她吸引,欣赏她唱的乌桓歌谣,耐着性子手把手教她书写中原的文字。打打闹闹,赌气和好,乌桓话中原语,感情却日益剧增,天造地设,心意相通。某日遇着刺客,他想都没想立时推开先太子妃,宁可自己挨上一剑……
      传说中的他与她。可是她越悠然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心灰意冷。不知何时起,悠然盘根错节的思绪,化作了这四个字,直击她的心坎。
      “差不多半个时辰了,如烟去请示陛下。”可她还没出西厢房,素清和玉兰就走了进来。
      素清立即上前扶起悠然,说:“娘娘,起来吧,陛下摆驾凤仪宫了。”
      悠然的衣衫几乎湿透,双腿都已经麻木,而她更深地陷在自己不可名状的怨尤里。她郁结已久的心,裹在团团忽然燃起的怒火里。
      “回家,素清,我们回南越去。” 她本是窝在贵妃榻上久久不语,忽然又执拗起来。
      玉兰上前用温水浸润的帕子给她擦去额上的汗,哄小孩子般说:“娘娘,回家路途遥远,我们从长计议,这会儿先换了这身湿衣服可好?”
      可悠然的眼神却是涣散,不言不语,似是平静却又似强行压抑着。一时间,三人几乎将她牢牢围住,连一向冷静的如烟脸上都透着关切。
      她睁大着双眼却未必清醒,木木然探向周围。人情的暖意,她渐渐醒转,心底一瞬的柔软,似是神魂归位。虽然,并不能当做一切没有发生。
      “嗯,出了这一身汗,是得先更衣,素清你扶我一把。”声音仍旧虚弱,但语义清晰。亲如姐妹的素清应声扶起她,玉兰略一宽心,接到她的眼神跟着入了室内,而如烟恢复平日的老神在在走去外间。
      随后几日忽然就换季,仿佛是千呼万唤,而秋日应声而来。
      悠然显得无所事事,本来手不释卷,如今却是诗文皆不读,整日晃来荡去,再不然就是依窗而坐发呆半日。
      “幸亏陛下这几日都不曾来,不然娘娘……怕是要……怠慢。”素清的中原话进步很大,不过有些词句她说之前还得一番斟酌。
      “嘘……这可不是我们能妄论的。”玉兰先瞧了一眼主子,瞧见她并无异状,便拉着素清到外间说话,道:“秋日里不免浮躁,易心烦郁结,我从前得过一些宫中御厨的菜谱,其中一些炖汤和小甜食的做法不算很难,不如,试来给娘娘尝尝?”
      “那最好不过了,玉兰姑姑真好。”素清不禁拍手称赞。
      这当口,如烟从宫外回来,提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素清一边好奇一边想伸手帮忙。
      “呼,你可别……看着箱子不大,一箱书可沉了。”如烟顺势已经把箱子放地上。她名义上是玉棠宫女官的职位,可时不时竟是能出宫去的。
      “今日一早,尉迟将军着人叫我在退朝后,在吉祥大殿的偏门等候,说这都是给咱们娘娘的书。”她说罢,三人都有些诧异。
      “从前在东宫,尉迟将军与娘娘,当时的太子妃,算是有些交情吧。”素清勉力说上一句猜测。
      陛下已经足足十日没有出现,玉兰心里澄明,宫里什么没有,多的是美酒佳肴,胭脂水粉和金银首饰,更是不缺……但是书籍……能从宫外运进来这一大箱……如果不是最上位者的默许……
      悠然见到一箱书,毫不犹豫就打开翻看,除了诗词文章,居然还有话本子。她不再无所事事,每日翻看新书,还写下不少秋思的七言诗。
      这日临近午后,高公公着人告知小竹子,陛下大约在未时摆驾玉棠宫。
      “把贡品的茶叶拿出来,用煮开的清泉水来泡;茶果的话,山药枣泥糕合适;龙涎香还有些,这时候可以先点香……”悠然的一宫主位,此时端得有模有样。
      众人忙碌却是有条不紊,很快一切就绪。
      皇帝进来的时候,面色有些阴晴不定,悠然行了礼不多说一句,亲自奉茶,随后默默端坐一旁。奏折已经堆在了桌上,陛下更是没有言语,勤勉伏案奋笔疾书。
      片刻之后,悠然迤迤然站起来,开口道:“陛下,臣妾可否唱那首歌谣?”
      齐寰泽正将一本惹他不快的奏折扔到一旁,低头说:“准了。”
      陛下足足有三十日不曾召见静妃,且刚才进到玉棠宫亦没有什么好脸色,玉兰瞧着娘娘居然主动示好,内心有几分欣喜。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悠然轻轻吟唱着乌桓语的这首佳人,一遍又一遍,似乎只有短暂停歇用来换气。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她仿佛兀自站在殿中,偶尔挪动步子之外,似乎入定般站得笔直。秋日凉爽的风透进宫内,悠然的嗓音从清甜温润渐渐转为沙哑。
      这时候,陛下忽然抬头,漆黑的眸子似乎比平日更难琢磨,他试图与她双目对视,她却一直低垂眼眸,他很快失去耐心,转而继续批阅奏章。
      玉兰有些坐不住,这是要唱足两个时辰吗,帝妃二人是在赌气较劲不成?从前娘娘总是不耐,唱了一会儿就会找些借口推辞,今日却是自己不依不饶了。她让小竹子搬去一个茶几,直送到娘娘站立的一旁,着他使了眼色。素清随后就端了茶,放到茶几上悄声说:“娘娘,不如歇息一会儿。”悠然却置若罔闻。
      玉兰见状,立时挪到高公公一旁,小声问:“高公公,您看,陛下接下来是摆驾何宫呢?”
      “皇上并没有口谕呢。”高公公说话几乎不动嘴唇。
      悠然不止是嗓音嘶哑,气息亦是很弱,她既不坐下也不停下,一双秋水美目只瞧着脚下,嘴角却是一抹难以名状的微笑。
      如烟大着胆子打翻了殿中盆花,旋即跪到帝皇的近前,大声呼叫:“陛下,奴婢失手,请责罚奴婢。”
      齐寰泽依旧不紧不慢,继续伏案,徐徐说道:“无妨,去收拾干净。”
      如烟只能尴尬起身,退回原处打扫。
      悠然的衣裳几乎被汗水浸透,她唱了足足两个时辰,全凭一股执拗和想要了断的决心。她仿佛想勉强再唱只觉天旋地转。
      眼看她要昏倒在地,近旁的如烟想要飞身向前的瞬间,一个更快的颀长身影从远处飞身掠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静妃篇月和(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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