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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静妃篇月和(下)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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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里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总教人在平静的寂寞里感受时光荏苒,而不分明的,只是皇帝的喜怒哀乐而已。
那一晚皇帝夜宿玉棠宫的消息不胫而走,要说后宫毫无波澜……也是小瞧了这些妃嫔们。给皇后请安的清晨,静妃的出现几乎引来一阵骚动。可当众人看到她右边脸上仍然红肿,周围的窃窃私语立即消失……像一颗小石子丢入池塘,一小圈涟漪之后再无后续。十天半个月,皇帝未必出现在玉棠宫,可宫里却是多了很多东西,全是皇帝的日常所用。他时不时来坐坐,听她反复唱同一首歌,批阅奏章或者读书喝茶……会在她的读书笔记和诗作上留言,偶尔留宿。
相安无事,悠然唯有如斯愿望。
又一年春日,她自己亦是春困,却要坐在一旁,照看仍在午睡的齐寰泽。许是她年长的缘故,竟然在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照看三叔的幼子越安磊。安磊从小聪颖过人,长得又清秀,颇讨人喜欢。大约齐寰泽安睡的样子,有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她还在遐想,想着安磊有没有长高,这边他却已经醒了,坐起来瞧见她专注看着自己,伸手捏捏她的脸。
“啊呀,疼……”她回神,不满又不能拍开他的手。
“瞧着怎么又瘦了,一会儿告诉高云开,传朕的口谕,给你再送些官燕来。”他起身,由她给他穿戴整理。
“陛下,不如赏给安贵妃吧?”她低着头小声说着。
“妍慧的病……快一年了,毫无起色……”他毫无起伏的声音,却是让她心里一暖。
高公公在门外恭敬候着,说:“陛下,是摆驾紫宸宫吗?”
“先去永安宫吧。”
他去探视,妍慧定然是欢喜的。可是妍慧却是一日更甚一日的缠绵于病榻。时常是静妃去接皇长子下学,妍慧嘱咐了她。有日在永安宫门前,阿永紧紧拉着她的手,踌躇不前。
“母妃……母亲她病得很重吗?”他嗫嚅着。
“没事的,阿永,太医会想办法,你母妃一定吉人天相。”悠然安慰他,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他仍然不动,悠然蹲下来瞧着他,说:“阿永,你父皇……一定有办法的。一会儿见着你母妃,阿永说说今天上书房的事,你母妃高兴,就能很快康复。”
“嗯!”阿永重重点头。
其实她更为忧心,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她只得安贵妃这一个友人。
“安贵妃的病,太医始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她抱怨道。
玉兰劝到:“娘娘莫要着急,春天万物生长,或许就有转机。”
“娘娘可不能太操心,您时常去永安宫,贵妃娘娘肯定知道您的好,将养一阵慢慢也能好起来。倒是您自己也要小心身体。”素清跟着劝说。
“倒也不像中毒……”如烟突然冒出这一句,惹得悠然她们侧目。
“如烟,你……懂得真多。”想要问她,从前是齐寰泽的暗卫还是探子呢,最终悠然没有问出口。
皇帝去永安宫的时候,皇后已经离开。她算准了时间,三公主午睡该醒了。皇帝赐三公主的封号是长安,乔皇后则起了闺名语芊。
“芊芊,快过来。”三公主粉嫩可爱,初为人母的乔皇后,一刻都不想离开。
可皇后有后宫诸事需要打理,虽然这已是十分祥和宁静的后宫了。齐国的扩张有赖于国库的充盈,皇后在后宫倡导节俭,而皇帝下旨暂停秀女的选拔以呼应皇后的号召。琴瑟和谐,至少乔萱萱是这么想的。她的姐姐们嫁的也都算是如意郎君,可每家每户尚且有几个闹心的宠妾,她在齐国皇宫里反而舒心许多。应当知足,她从来就是个明白人。
“皇后娘娘,您记得今日瞧一眼彤册。”蕊初为她摆好书桌,沏上一壶好茶。
起初,她审阅彤册还算是勤快,后来也就不大在意。恐怕皇帝每个月见得最多的女子就是皇后自己。他从不会连续两日去见同一个妃嫔。偶然那次,还是因为打了静妃,翌日去探视而已。是以,并没有什么宠妃出现,她十分笃定。
她打开来随意翻阅,可能是刚才有个念头闪过,想到了静妃,她忽然开始检阅这个名称的出现。上个月,静妃居然出现了三次,间中都隔了十日。已经是头一份的恩宠了,咦,为何是十日呢?因着安贵妃的病疾,最近她时常在永安宫遇到静妃。那日,静妃说她送走了皇上便来了……后来有一日,静妃急匆匆走,是陛下召她去紫宸宫……
皇后忽然极力思索,她不耐地说道:“蕊初,给本宫墨墨。”
她将记得的点滴写了下来,按照日期的前后,终于排列出来。呵,这静妃……原来皇帝每五天就见她一次。一个比皇帝还要年长的,毫不起眼的妃子。
“明天是十五吗?”她努力平复心情,恢复了如常的语气。
“喏,皇后娘娘,明日皇上一定会来的。”蕊初不知就里,答得十分欢欣。
“好,本宫……本宫是要好好准备。”她强压住内心拂过的一丝不安。
春分过后的十五,称得上花好月圆。帝后一同用了晚膳,像是民间的夫妻又其实不是,皇后亦是要张罗布菜。之后闲闲说了后宫的琐事并朝堂中无关紧要的种种,皇后着人将长安公主抱来,皇帝对待皇子十分严厉,而对于小公主们却几乎有着溺爱。萱萱瞧在眼里,只见他怀抱孩子的姿势娴熟周到,嘴角有隐隐的笑意。过了一会儿,芊芊到了作觉的时候,帝后颇有几分不舍,由蕊初带着奶娘将公主安置。
乔皇后一向是拿捏得很好,以她的敏锐,皇帝恐怕一会儿就要回紫宸宫去了,但心情极佳,趁着这时机,她小心地走过去为皇帝添茶,不经意地说道:“臣妾领头在宫中推行简朴,众姐妹不免少了许多飨宴。前几日臣妾起了个茶会,依旧以诗词比试,词牌是如梦令。可臣妾才疏学浅,这几篇都不错,倒是定不下这第一名花落谁家,”她微微抬眼,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诗作,接着缓缓说:“皇上,要不,您品鉴一下?”
他并没有过多的情绪,顺手接过,说:“皇后是太过谦了。”
他几乎一目十行,草草掠过几篇,忽然他专注起来,问道:“静妃……她也参加了吗?”
她呼吸一滞,不留痕迹恢复如常说:“悠然吗?陛下您是知道的,她素来是深居简出,不过这次,臣妾特意着人,请她写就一篇如梦令……”
“那第一便是她了。”说罢,如她所料,他摆驾紫宸宫。
她到底年轻,仍能默不作声,她亦需平复心情。那些诗词上没有任何署名,皇帝能一眼认出越悠然的字……她猜中了,但却无法高兴,不过也好,就此留心,千万不能在日后变成意外。然而明白之后,一切点到为止。
春天的勃勃生机,并没能给安贵妃带来任何转机,她的病日渐沉疴。那一日突然晕厥,永安宫上下慌乱不堪。得知消息的悠然,直奔永安宫,同时遣了小竹子去紫宸宫请旨,特许静妃在永安宫随时为安贵妃侍疾。很快,小竹子返回,带来皇帝恩准的口谕。
瘦削的妍慧幽幽醒转,劝说悠然回去,莫要过了病气。
“我这几日都要在这里叨扰,妍慧,你不要嫌弃我才好。”悠然边说边为她擦去额上的汗。
“你说什么?”妍慧气若游丝,却又执拗,说:“你怎么能自降身份……”
“何必同我这般客气,我是为了省时省力,照顾你,照顾阿永,你也不想我来回来回走很多路吧?”她说着轻快的话,心里却是沉重,太医院的院判已经来过,悄悄说就在这几天……
平安符、去病咒……悠然默默地将寒光寺求来的符咒塞到妍慧的枕头底下。
妍慧莞尔,说:“你从前并不信吧?”
“信,心诚则灵。你先歇息一会儿,我去把药端来。”
悠然伺候她吃药喝粥,陪她闲聊,听她说说往事,就这般,妍慧又撑过了七日,间中帝后多次来探视。每每皇帝来的时候,悠然悄声出去掩上门,而他自然当她隐形。
悠然住在妍慧的房中,每晚都在贵妃榻上将就而卧,睡得也并不安稳。这一日清晨,天还没有全亮,她隐约觉得梳妆台前有人端坐。待她坐起来细瞧,那人却是妍慧。她心底一阵欣喜,妍慧终于好转?
“妍慧,你怎么起来了?”她迅速走到她身旁。
“我许久没有照镜子了……居然这么憔悴,如今他见到的我……就是这般披头散发、面容枯槁……”妍慧空洞的大眼,茫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又何妨?等你好起来……”
“不会好了,”她无奈地笑,说道:“想来,他从不曾在乎……可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就是他……”
她转过头来,抓住悠然的手,恳切地说:“悠然,让芳若为我梳妆,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好,好,你莫急。”悠然立即召唤来芳若,又赶紧吩咐人去请皇帝。
“一时半会……皇上还没回宫,”小竹子满脸难色,说:“今日皇上按例巡视东山大营。”
“这……要及时才能回来?”玉兰问道。
“高公公已经派人去了。”
一直等到了午间,妍慧的病容被精致的妆容掩去大半,但精神气却已不如早些时候。
“来,妍慧,喝些燕窝粥。”悠然端过来,喂她喝了几口。
悠然不忍见妍慧的焦急,只好说:“阿永一会儿就回来了。”
“阿永……我……并不十分想见他。”妍慧觉察到悠然的诧异,说:“让阿永见到我最后……何必呢?我放心不下阿永,他多半是要托付给乔皇后了。我多想,他能跟着你……”
“为阿永打算,皇后是最好的选择。”关于这件事,她们两人毫无避讳地已经商量了多日。
妍慧温和地笑:“我总想感情用事……陛下的母妃身份不高过世又早,他那时候是由王皇后抚养长大,到他当了太子,王皇后突然身故……都说是他下的毒……”
是,很可能……悠然心里说,还有他二哥外出坠马……
“他还没有回来吗?我第一次见他大约十四岁,宫中设宴说是为了他选妃。后来他封为太子……我却不是太子妃,为此我哭了很久……我终于来到东宫,只要能陪伴他……就算他的心……”
心?早就不在了。可悠然知道,妍慧从没有在乎过回报。很快,妍慧无法坐着,只能躺下,话也不能多说。
皇后和阿永都在了,而皇帝终于赶了回来。悠然退到一旁,瞧着齐寰泽坐到妍慧的床边,伸手握她的手。
“妍慧,朕在这里。”他的声音让妍慧有些涣散的目光集中起来。
她不仅回握他的手,甚至伸出手来抚摸他脸颊。
“陛下,让妍慧永远记着你……我以后不能再陪伴你了……”妍慧气若游丝,吐字却清晰。
“朕不会忘了你的。”他温和的语句,亦是有些情分在,也不曾怪她僭越。
恍惚间,悠然想起从前这般在病榻前,上次是先帝弥留之际,她也是这般站立一旁,仿佛置身事外。不同的是,皇家父子之间微妙的关系,而此刻妍慧的款款深情,旁人都能为之动容,似乎齐寰泽也有些不舍。
“阿永……”
“朕同皇后,会将他抚养长大,朕唯一的皇长子,朕定然悉心栽培。”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也就是悠然在近旁还能听到,站在后方的皇后和阿永,几乎听不到了。
“陛下,我们这些年的情分……”
“朕都记得……”
“还有……悠……”像是想到什么,妍慧又不说了。
帝妃之间似乎交换了一个眼神,妍慧满足地闭上了双眼,嘴角带着笑意,可是她的手终究从他手中悄然滑落。
悠然心底一阵钝痛,眼里是妍慧最后的容颜,想到的却是,这世上爱着齐寰泽的人又少了一个。
皇帝无言地站了起来,而身后的阿永痛哭着一个箭步冲上去,却被他单手一把抱起。
“让你母亲去的安详些。”他的口吻带着一贯对阿永的严厉。
而随后他又将阿永抱进了怀里,缓缓说:“有你父皇在,你安心地哭吧。”
阿永当真肆无忌惮地哭起来,而他伸手轻拍他的背。
“总是我们父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