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有念》霜天草莓

13、静妃篇断鸿（中）之一

　　玉棠宫虽地处偏僻，却有别样的景致，尤其近黄昏时，静好如荷笠斜阳的佳丽，正如那个住在这宫殿的南方女子。那日踏雪离去，仿佛一切皆在掌控，只不过三日不曾来，此时瑞雪融化了无痕迹，像是再往前一步，眼前的宁静将不复存在。
　　身后的高云开根本跟不上，他走得这样急匆匆，径直从宫门进入，似乎有点不管不顾。
　　如烟跪在殿外，轻声而惶恐地喊了一声陛下。
　　他来不及细想，差点儿一步没有站稳，却是恍惚间回到当年。东宫，跪在殿外的尉迟修。
　　“让你们一个字都不准说！”他动怒，却唯恐惊扰殿内的她，压低声音的呵斥。
　　“殿下……微臣……”尉迟修又是着急又是悔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立时封锁了消息，末了倒是你……”
　　“末将……太子妃她……末将三两句就被套了话……实在不该，请殿下责罚！”尉迟修几乎匍匐在地。
　　套了话？几乎急火攻心的齐寰泽，忽然苦笑，是，她多聪慧，怎可能瞒过她？他又当如何责罚尉迟修，既要他守口如瓶，又要他言行不异？他生性淡薄，加上生母早逝，兄不友弟不恭，称得上挚友的就是尉迟修，从他当侍读开始一直忠心耿耿，更何况，他齐寰泽能当上太子，战场上常胜不衰功勋卓越，皆因为身旁有个尉迟将军……
　　他停下脚步，一双凌厉的眼再次扫过眼前跪着的人，原来此处并不是十年前的东宫……
　　冷若冰霜的如烟一言不发，亦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她低头塌肩，不再挺拔的身形，微微颤动的手指……她已是慌了神。
　　她这些个日子，每日去御书房，将静妃的状况上报给陛下。午后她正要出门，尚衣局的管事姑姑来玉棠宫请安，说是其他各宫嫔妃，早已量了尺寸预备做春季新衣，静妃主子之前因为养病耽搁了。
　　悠然假意不悦，实则是为了让这姑姑答应，给玉兰、素清和如烟多做上一套家常新衣服。
　　“本宫用不到那么多件，不如留下点好料子给她们做了。本宫连同她们仨，待春暖花开要去寒光寺进香祈愿，姑姑，可来得及？”
　　“自然是好的，皇后娘娘早就关照，定是要比平时更厚待静妃娘娘。恭祝娘娘洪福齐天，芳龄永继。”
　　于是四人都量了尺寸，颇费了一番功夫。如烟到御书房便迟了，陛下忙了一整天政务，此时同尉迟将军还在议政。如烟不知要候到几时去，悄悄挨近房门，试着听下可是在聊军务，要是无关紧要，她是否能去示下……如烟听觉之好超出常人许多，当她听到那惊涛骇浪般的消息……顾不得许多拔腿回到玉棠宫，便将消息告诉了静妃。
　　静妃……谁知道一贯温和的静妃，仿佛变了一张脸，骇人的模样吓坏了所有人，如烟这才懵懂间知道自己闯了祸，她说得不过是真相，且不知真相有时犹如一道催命符。静妃遣了小竹子去御书房传话，只问陛下，打算瞒她到几时。
　　陛下听罢叠声说坏了，撇下尉迟修，匆匆赶来玉棠宫。此事与他并不相关，眼前不是当年，她亦不是她。可他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悸动，直觉她……
　　如烟依然跪在那里，他一双凌厉的眼来回又将她扫了一遍，在进去之前，他无处安放的怒气，想要先料理了她。
　　“陛下，”这一声却是尉迟修，他不同一般的外臣，陛下早就特许了他，如遇到紧急，能进到后宫内院。他着急地赶来，说：“陛下莫动怒，如烟定不是故意的，不知者无罪……”
　　不知者无罪，这事难道是怪他？他一个眼刀只差砍了尉迟修。
　　“陛下……念在她的父兄皆为朝廷立下战功……”可陛下仍是一脸寒霜，他继续说：“陛下，您先去瞧瞧静妃？”尉迟修这样的儒将，本也是个能言善辩的，情急之下竟有些言不达意。
　　终于，陛下一言不发转身进到内殿去了。走过那扇门，真担心一步跨入的是十年前的那一夜。不不，再也不会有人，能在他心上划一道镂心刻骨的伤。
　　冬日的黄昏来得迫不及待，殿内没有掌灯，比殿外暗了许多。他放眼望去，没有一丝紊乱，不像她几乎砸坏了所有伸手能拿到的物件。啜泣声，却不是悠然的。
　　“娘娘快些起来，地上凉啊。”是玉兰和素清，围在她身边，一边落泪一边规劝。
　　悠然直挺挺跪在地上，可怜她大病初愈，却是不管不顾。
　　“陛下来了。”她的官话如何标准，也都是带着些南方的软糯，可这一开口却是硬邦邦如冰厚三尺的河。
　　这般语气透着大不敬，玉兰惊慌失措，转过身将悠然护在身后，竟然忘了施礼，只颤巍巍说：“陛下……”
　　“你们都下去吧，”他竟毫不恼怒，甚至说话还柔了些，说：“朕同静妃好好说话，静妃满腹诗书气自华，通礼数识风雅……”
　　玉兰和素清都在踌躇，一个望着陛下，一个盯着悠然。素清本只是心疼自家娘娘，这会儿也体味到风雨欲摇的架势。而玉兰是亲见过十年前的那场风波，乌桓公主上前反手一个耳光，当时的太子一言不发，不闪不躲生生受了。那是陛下一生一世唯一的纵容，可静妃到底在陛下心里能占到几分。
　　“娘娘您大病初愈，切勿伤心过度……”玉兰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拉着素清叩拜后退到门口，预备随时又回到殿中。
　　“慢着，掌灯。”他想把她看个清楚。
　　渐渐地在光影交错里，清晰地看见她……一脸端肃。
　　她从来是明媚，在他心里原是这般描绘。她该有多伤心，竟然没有哭，痛到极致反而欲哭无泪吗？
　　“陛下，是多久前的事……”她的声音有些颤，倒不像先前那般透着凉意。
　　他踱步过去，略沉吟，说：“总有……大半个月了吧。”
　　她本就长得十分娇小，又是跪着，他站在她面前像座山似的，这要怎么安慰人呢，他环顾四周，特意找了个矮杌，挨着她坐下，难得的体贴，柔声又说：“你先起来说话。”他不是对她无情。
　　“大半个月……我三叔竟已去了怎么久……”她仍旧没有哭，只是一双美目黯淡无光，她停顿了很久，复又问：“我那四个姐姐也都没了？”
　　出乎他的意料，这些悲伤她竟只是平静地问，他说：“是……南越所有的皇亲宗室……”
　　“只剩我和安磊了……”她略一低头，说得几乎轻不可闻。
　　“陛下为何要瞒着我呢？”她慢慢抬头，竟是不看他。
　　她仍然跪着，他挨得这样近，触手可及，却无法揽她入怀，亦是无法牵起她的手，她似乎执意隔绝他的关怀，他无奈说：“朕是怕你伤心。” 当初娶她确实将错就错，缘何能许她在玉棠宫独善其身，他心里自是有她的位置，何况这并不是一桩政治联姻。
　　“能瞒一辈子吗？”
　　他心头一惊，十年前她也这般说。
　　“是啊，瞒不了一辈子……不过，瞒一阵子也好啊。日子久了……”他喃喃说着。
　　“日子久了，难道就能不伤心了吗？陛下最是务实，怎会有如此荒谬的念头。”大不敬的话她却娓娓道来。
　　他竟没有发怒，平时不怒自威的眉眼里，不但一点火星子都没有，似乎还带着几分温情。也罢，他反复在心里确认了，他此刻不想同她计较。
　　“你起来说话，朕知你伤心至极……”
　　“陛下还是不要说话了……”她这句拔高了声音，犹如平地一声雷，惊得门外伺候的玉兰和素清，险些惊叫出声。
　　他的眼神一下结了冰，立时打算训斥她，他是体恤她的伤心，但总有个限度。
　　“臣妾有要事启奏！”她却抢在他前头，用尽力气坚定无比地说：“请陛下出兵，立时拿下南越国，斩杀逆贼越安磊！”
　　这算什么，他几乎不认得她了……他以为她会泪如泉涌，甚至呼天抢地，就算她哭闹一番，他来玉棠宫的路上都默默想了，就纵容她这一回。他知道她的温柔和倔强，却从没料到，她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静妃，朕知你伤心过度，你所说的，朕就当做没有听到，你跪安吧。”他已拿出全部的耐心，欲起身离开。
　　“齐国迟早要吞并诸国，一统天下……早些晚些，南越国定然是陛下的。”她执着于此，忽略所有危险的信号，竟是不依不饶起来。
　　“放肆！你还不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后宫不得干预朝政，你竟然……”已是剑拔弩张的气势。
　　“如何呢？臣妾不过说了句实话。”她毫无恭敬之姿，也毫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