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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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庆祝大明船队返航的大朝会一直持续到午时方才结束，永乐天子兴致盎然、满怀自豪地在大殿上召见了随船而来的各国使臣，留他们用了午膳后又寒暄了许久，等郑和终于忙完一切的事务可以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申时了。
“既然陛下和朝中一切都好，那现在该去看看师父啦！”郑和这么想着，便又折回宫内内官监衙门自己的居所内褪下朝服冠带，又掬了捧水洗去这大半天的奔波忙碌留在面上的微尘与薄汗，用简洁的黑绦束了发，换上一身素净的银白色常服，便径直出宫打马，往京城西郊的玉明寺而去。
“郑大人！”郑和刚在山门前翻身下马，一个小和尚便热情地迎上前来接过了缰绳。
“有劳师弟了，”他友善地笑笑，随口问道，“大师呢？”
“师父在那边，郑大人请！”顺着小和尚手指的方向看去，郑和远远便望见那山墙下菜园里，一袭简朴灰白僧袍、头戴草帽的身影，不由得心底猛地一热。
“师父——！”不知怎的，他忽然情不自禁地拔足狂奔起来，如同孩提时无数次扑向师父寻求他的慈爱与教诲一般。
“国使大人？”待他终于跑至菜地边缘，便听得姚广孝开口缓缓道。那宽厚和蔼又略带一丝戏谑的尾音，仍与少年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郑和微微一怔，旋即猛地双膝点地翻身拜倒，激动道，“徒儿郑和拜见师父！”
“哈哈哈哈，”姚广孝忽然开怀大笑起来，缓缓转过身摘下草帽，露出其下那张虽须发皆白却容光焕发的苍老面容，“郑和，快让师父好好看看你！”
“嗯！”郑和立刻在地上跪直身子，仰脸望向这位他此生最尊敬的长者。
“郑和啊，这次…你可给皇上办了件大事啊！也让贫僧提了神，长了脸——”
“呃，师父您说笑了。”他这么一夸，郑和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低头抿唇笑道。
“诶，你忘啦，师父可是从来不打诳语的！”老人闻言竖起眉毛，故作严肃道，进而又大笑着丢掉手中的锄头和草帽拉他起来，“怎么样啊郑和，你们这一路上，可还都顺利嘛？”
“……”郑和刚要顺势起身回话，却猛然发现——经过这大半天来的奔波劳碌、几十里的驰马颠簸，乃至刚刚骤然跪地时的下冲之力，自己的腰部大概是又受到了什么刺激——双腿此时竟麻木得厉害。一下根本站不起来！
“怎么办？！”他顿时慌了神，情急之下连忙失礼地抽回手来，飞快地双手撑地咬紧牙关，硬生生地起了身，小心翼翼却又故作镇静地抬眼去看姚广孝的脸色。
“唉，郑和你这是……？”果不其然，不管他怎样费力遮掩，对面这位精明强干的老人还是起了疑，“怎么脸色差成这个样子啊？！这一路上是…在哪受过什么重伤、生过什么重病吗？是不是还跟之前似的，一着急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
“啊没有没有，”郑和连忙矢口否认道，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刚刚回宫换衣服洗脸的时候竟顺手把妆卸了忘了补回去了，这才叫师父瞧出了端倪，“徒儿只是…最近忙，稍微累了一点，没大碍的——倒让师父挂心了！”
“哦，真的吗？”姚广孝毫不客气地反问道，进而熟练地右手一翻扣上他的腕间，顿了片刻佯怒道，“脉都细成这个样子了，分明就是气血两虚日久啊…还想瞒着你师父我？！是不打算活了还是怎的？”
“不敢不敢，”面对老人这咄咄逼人的质问，郑和连忙低头嗫嚅道，“哪有师父说的这么严重啊！”
“哼，怎么没有！你小子还学会顶嘴了？”姚广孝笑骂道，转而又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软语气道，“罢了，师父今日也先不留你讲故事了，赶紧早些回去休息吧，真别太忙了累垮了自个儿的身子——八珍汤方歌还记得吧？得空自己去药店抓几副好生补补……”
“嗯嗯徒儿记得，多谢师父！”郑和眼眶蓦地一烫，感激地躬身应道。
“好啦好啦，跟师父就别讲那么多虚礼啦！”老人摆摆手搀他起来，末了又温声劝道，“现在船队已经回京啦，你也不再是什么国使大人啦，有什么病啊痛啊的赶紧瞧去，千万别还端着个架子强忍着啦！”
等郑和再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上中天，银白色的清辉柔柔映上小巷洁净的青石板路，令他的整颗心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郑和在太平巷口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缓走向那巷子最西头的小小院落。
“刘叔？”他走到门前勒住马缰，抬手扣了扣门，轻声唤道。
“诶，来啦！”过了半晌，才听得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啊，大人您…回来啦？”
开门的老人一身破旧的白色里衣，半披着外袍提着一盏马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一看到他便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连忙躬身行礼，“老奴拜见郑大人！”他愣了片刻，又扔下手中的马灯，慌乱地整理好衣衫，双膝点地在门口的泥地上重重拜倒，惶恐道，“老奴耳目闭塞老眼昏花，竟不知郑大人今日回府，还请大人责罚！”
“……？！”郑和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连忙双手扶他起来，温声安慰道，“没事没事，刘叔快请起……我今日一回来便忙着进宫，之后又去玉明寺看师父了，倒是忘记提前知会刘叔一声了……您原是宫中长辈，万万不必对和行此大礼啊！”
“啊多谢郑大人！”老太监刘福感激道，连忙接过马缰，引着他向院中走去，口中又忍不住絮絮叨叨道，“…大人实在抱歉，碰巧这几日在厨房烧饭的李婆子家闺女临盆，她告假赶回去照顾了，这偌大的宅子里就剩老奴一个人，老奴晚上也没啥事便早早睡了，结果没听见门响，倒害得大人在外头白白站了半晌……”他顿了顿，又慌忙道，“诶，敢问大人晚上用过膳了吗？要不老奴给您做去？”
“呃不必，我在寺里已经和师父一起吃过了，”郑和默默跟在后面，望着两年不见老人那愈发佝偻的脊背、蹒跚的脚步，不由得心底微微一酸，一个谎言便脱口而出，“时候也不早了，麻烦刘叔帮忙拴好马便早点歇息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
好说歹说劝走刘福后，郑和便径直进了院中的耳房，点着油灯凭着记忆找出那些三年前刚搬进来时做洒扫用的水盆抹布，熟练地挽起袖子把自己的卧房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从柜中抱出干净的被褥换上，末了又自己从井中汲上水来烧开了洗漱完毕，这才在床边重重坐下，长舒了一口气。
他少年为宦长于寒微，做起这些事来本是素来不在话下的，可今日不知怎的，竟全身乏得厉害，大半天不曾进食的胃中也丝丝缕缕地叫嚣起来。他疲惫得拉过被子翻身躺倒，几乎刚一沾枕头便昏睡了过去。
虽然是这百般忙碌过后的倦极昏睡，郑和倒是难得的一夜好眠，安安稳稳一直待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经过这短暂的休整，他感觉全身上下的状态一下子好了不少，精神也由先前的忙碌焦虑重新回归了轻松平静。
由于这日才是船队靠岸的第二日，很多之后的相关事务都尚未准备妥当，龙江卫的将士们忙着回家跟亲人团聚，随船的使臣们忙着就地休整闲逛，永乐天子便特批他们这两日在家休沐，暂不必出席早朝了。
也许是早已习惯了之前的整日忙碌的缘故吧，这骤然的一歇，郑和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在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小院里踱了几圈，末了，他还是换上一身干净的银白色常服，打马往皇城西华门东南角的内官监衙门而去。
“郑大人——！”行至西上门时，郑和忽然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清脆叫喊，他循声勒马回头望去，映入眼帘的竟不是自己那十余年好友清秀精致的容颜，反倒是那个自己早有耳闻、却几乎没有当面打过招呼的黑衣少年颇有些羞涩却漾满了幸福的面庞。
“…卑职拜见国使大人！”官居从四品、挂职龙江卫的常衡连忙在马上拱手行礼。
“原来是常小将军，快免礼！”郑和不由得抿唇一笑，顺口揶揄道，“今日休沐，小将军怎么有兴致到我们内官监衙门上来了呀？景弘可不在这里哦。”
常衡：“……”
“哎呀我说郑大人，您就别调侃我们家仙彧了好不好呀！人家年纪小脸皮薄的，”郑和话音刚落，只见常衡身披的墨色大氅前襟微微一动，王景弘竟从里面探出头来，白皙秀致的面容因为温暖和兴奋而泛着淡淡的绯色。他说着便翻身下马，行至郑和马前，自然而然地仰脸向他伸出了手，笑得一脸纯良无害，“大人今天也要去衙里收拾东西嘛？下官陪您一起进去呀？”
“……！”郑和的唇角无声地用力抽搐了几下，末了还是就着他的手下了马，把马交给西上门口的小内侍牵了，与他并肩向西华门走去。
“不是…景弘…你？！”郑和费力地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这才震惊地低声薄责道，“这光天化日乾坤朗朗的，你身为船队副使，在宫门口和常小将军这般拉拉扯扯的共乘一骑，就不怕被人看见……？！”
“嗐，有大人您在，怎么会嘛！”王景弘立刻如幼时那般拉住他的手，与他五指相扣，狡黠地笑道，“只要有郑大人您在，路过的旁人便只会看见咱俩拉拉扯扯，还会道一声大明船队果然主副揖睦齐心协力，哪里还会去注意仙彧啊！”
“…胡闹！”郑和闻言大受震撼，连忙一把甩开王景弘的手，笑骂道，但转而又忍不住打听起来，“诶景弘话说你昨天朝会散了之后干什么去了呀？怎么刚刚和常小将军一起过来的呢？”
“哦这个——我昨天其实也没干啥啊，就下了朝会后约仙彧在东华门口见了，他下船后竟然趁着咱们朝会的那么一会儿工夫，找到了一个房牙，于是之后我们就一起去看了栖霞山脚下的一处院子，感觉…各方面都还不错！打算等咱们这次下西洋的赏赐下来，就直接买啦！”
“哟，景弘你可以啊！”郑和听完又是大吃一惊，进而用力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关心道，“所以你们是打算…就这样一起买宅子过日子了？”
“嗯对呀，”王景弘点了点头，认真道，“经过这出航两年多的相处，我感觉仙彧这个人还是相当不错的！虽说年纪是小了些，但真的温柔踏实会疼人，又和我同做一份差事、总能在一起…而且我俩的父母亲戚也都不在了，断袖这事儿…只要大人您睁只眼闭只眼，也没旁人敢拦着。只要我俩低调一点，那安安稳稳的一辈子应该是没啥问题的了。”
“哦，好像确实是诶！” 郑和认认真真地听完，不由得对好友的这份“完美未来规划”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表态道，“这个景弘你放心，本公绝对不拦着！等贵府落成之日，本公还要亲自上门讨一杯喜酒呢！”
“哈哈哈哈好呀！”王景弘闻言开怀大笑起来，在空荡荡的官道上立刻装模作样地俯身作揖，“那下官——就提前谢过大人啦！”
两人顿时笑作一团。
闹了片刻，王景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眯眼笑道，“哎对了大人，下官的事情基本就是这样了，那您呢？有没有…嗯…这方面的打算呀？”
“本公…当然没有啊！”话题一转到自己身上，郑和便立刻涨红了脸，连忙矢口否认道，“景弘你胡说什么呢？！”
“哦，真的嘛？我看就咱们船上的…小袁医士和郑南…都很不错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郑和一听他越说越离谱，连忙作势抬手去捂他的嘴，“郑南这次出海抓陈祖义立了军功，正着急要去迎娶兵部林侍郎府上的二小姐呢！至于水何嘛——”他说着，心底不知怎的竟猛然一颤，一股莫名的情愫直涌上来。
“水何怎么了呀？”王景弘又贴近一步，促狭道。
“总之…绝对不可能！”郑和连忙摇摇头用力甩掉这些纷乱的思绪，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好了终于到衙门了，咱俩赶紧收拾东西去吧！”
他说完便径直穿过院落走进自己的内室，在早间船上杂役送来的一地箱箧之间跪坐下来，翻翻找找很快便拿出了那个早在古里时袁渊送给他的大海螺。苍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抚上那莹白螺面上的黑色花纹，他默默闭眼定了定神，末了还是轻叹一声，撑着软榻的边缘站起身，开口唤来一个伶俐的小内侍，吩咐他用锦盒把它装了，送到御前去。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第四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