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傅幼喜

4、02

　　朱提在澳门回归那一年来到澳门，没到一年，叔叔出老千被人发现，逼到跳海自尽。他刚成年没多久，从一个跟在叔叔后面的“老千工具”，变成一个连筹码都没有的赌徒；从一个还算干净的男生变成了澳门城垃圾。

　　是命运使然还是上帝开玩笑？

　　朱提拼命逃跑的时候，只闻到自己身上的馊水味，还有空气里的穷鬼味道——他跑了很久，终于甩掉那些人，停下来的时候，喘着气，身边忽然多了个人也跟着喘气。
　　纤瘦的身材、中长发、斜刘海、刘海乱糟糟地炸毛了，皮肤灰暗，是经受日光洗礼后的肤色。她气喘吁吁，抬起头，揪住衣领擦掉脸上的汗，转身，对上朱提打量的目光。
　　朱提看着她，目光在她的眼睛里对上焦距，不及片刻，他突然笑出声。他还活着，跑了这么久，他还活着，他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还活着的影子。
　　真是奇迹。

　　浑身发馊，也不妨碍他那张笑脸释放天然帅气因子，但有人不懂欣赏。许达妹看着他，眉头一皱，“笑、笑笑什么？”

　　哟，还是个结巴。朱提笑得更欢了。

　　许达妹急了，似草莓红的脸蛋更红了，结结巴巴地问他到底在笑什么，是笑话她吗？

　　前面过几条街，转个弯，过个小桥，便是棚户区，还有一些尚未被拆迁的房子。那里泛滥着臭水沟的气味，还有其他各种气味，朱提将其总结为：澳门所有穷鬼集合在一起的臭气味。
　　想要摆脱这种气味，洗澡都无济于事，就是刮了几层皮也摆脱不了。

　　朱提抖了抖自己的白衬衫，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她的包，问：“拉客人？叠码妹？”

　　“关、关关你什么什么事！”许达妹抓紧自己的包，朝着另一个方向转身，走了几步，她突然回头看了眼朱提，跑回来，跟在朱提身侧。

　　朱提扫了眼她。

　　“臭臭臭臭混混！”不标准的普通话在她这里变成了“臭烘烘。”
　　朱提当做没听到，接着，许达妹伸手在他屁股后面漏了洞的四角裤用食指使劲挠了一下！她转身就跑了。
　　朱提愣在原地，看着许达妹跑远的背影，回头，扯着四角裤看破了口的地方。

　　我操！刚刚那个结巴是不是把手从这儿伸进去挠了？！

　　朱提被一个结巴白白占了便宜不说，一条高档的西装裤留在了廉价按摩房，一件高档的白衬衫被一桶馊水污染成这个样子……连内裤都不放过——不对，是连他的命根子都不放过。

　　朱提一开始住的地方就是棚户区，一直住的地方也是这里，只有陪“女客户”的时候，他才会跟着住豪华大酒店和私人住宅。
　　朱提一进棚户区的地界，就有人远远地喊着：“朱垃圾！”

　　朱垃圾！朱垃圾！朱垃圾！他耳边充斥着这些令人心生烦躁的声音，面无表情承受着。
　　他没名字吗？他有名字的！但是有什么用呢？人人不知道朱提是谁，只知道朱垃圾，只知道朱垃圾！哦，对了，还有小朱婊……

　　朱提绕路走到棚户区后面的铁皮房。回到自己的窝，他迅速脱了衣服，扔在外面，拉起自来水管对着自己从头冲到尾。
　　冰冷的感觉很快从后背心消散了，只剩下麻木。
　　身前是旧屋，身后是棚户区之外的豪华都市。
　　他冲完澡，拉过床上的床单披上，裹住一半身体，蹲坐在门口，捏着软管对着那些馊味的衣服冲着。

　　脚底多了好几道小口子。他将水管用砖头压在阶梯上，对着衣服冲着。他跌坐在一块干燥的阶梯上，掰过脚，用力挤着脚底下的伤口，挤出一些血后，用力拍打，再挤，挤到不能挤出一些脏血为止。

　　夕阳西下。
　　澳门的夕阳，和祖籍安徽的夕阳是不一样的，安徽的夕阳就跟在黄山看的一样，而澳门的夕阳是飘到澳门海港上，飘在世界级别的赌城上，飘在满是钱味的妈阁上。

　　朱提想着，老妈是不是也看过澳门的夕阳，所以才会把一生都放在了澳门的赌场里，所以才会放他自由生长，成为一个人人都嘲笑的“朱垃圾”？

　　更阑人静时分，朱提简单吃了一顿夜宵，裹着床单滚到床上，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他梦到穿着旗袍的妈妈，妆容精致，对着他涂好口红，抱着他去了赌场。他吃力地踮着脚趴在赌桌边上，看着妈妈死死地捏着手里的几块筹码，拿上的皇城赌场砖有的筹码花纹，映在他茫然不懂事的目光里，身边叔叔阿姨红着眼大声吹牌，接着，他看到妈妈讲筹码放在绿色的天鹅绒赌桌上。
　　“庄家8点，闲家9点。”
　　只差一点，好险。妈妈赢了，筹码多了，她捏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掂着，从这边手掌掂到那边手掌，筹码摩擦碰撞发出来的细微声音让朱提听地着迷了。他抬起头，看见妈妈脸上的笑容，于是，他也跟着开心笑起来。
　　其实，那是每个赌徒都会有的笑容，赢了一场又跟着下注的可怜笑容。

　　运气到头的赌徒，十赌九输。妈妈就是那个人运气到头了的赌徒，输的只剩下一个筹码，她不能再赌了，收起最后一个筹码准备离开了，发觉手里空了，才想起她还有个儿子。
　　她回头，看见儿子趴在赌桌边上，痴迷又茫然地看着桌上的筹码和扑克牌。她走过去，抱起儿子，脸上是赌徒输了之后的表情，失望和愚蠢的不甘心。朱提看着这样的妈妈，心里一阵骚动，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形容，他只知道那一股骚动让他很不舒服。

　　梦境画面锋利地转到了家里，家里乱糟糟的，桌子上到处是罐头瓶子。妈妈给朱提弄了一碗粥，脸色很差，那是赌徒的脸色，黑眼圈、眼袋、耸拉着的嘴角，苍白的面孔，女性的血色都没了，都被赌没了。
　　妈妈拿了个鱼罐头，拉不开铝盖子，突然用力磕在桌面上，盯着坐在对面的朱提。

　　朱提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稀粥，稀的只剩下水了。妈妈把这个家赌没了，赌到只剩下朱提了。

　　“饿了就吃吧，妈妈给你开罐头，下次一定给你买鸡腿吃，等妈赢钱，啊。”说着，妈妈拿起罐头，这次是嘴咬住那个环扯那个铝盖子。
　　朱提抬头，看着妈妈。

　　画面慢慢裂开——

　　妈妈咬住那个环，用力拉住，突然满嘴是血的大叫起来。朱提发着抖，看着妈妈的嘴被铝盖划开了口子，满眼惊慌，看着妈妈捂着流着血的嘴大哭大叫。
　　朱提不敢哭，怕哭了，就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朱提在梦里哭了起来，开始叫妈妈。

　　方展年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在哭的朱提，愣了几秒，跑过去，一摸额头，朱提发烧了。他抹了一把疲惫的脸，一边烧水一边打电话，电话没打通，气的差点一脚踹桌子了。
　　他坐在朱提身边，叫了几声，没反应，只好去拿自己的被子给朱提捂着。出了汗就差不多了吧。
　　梦境里的妈妈被赌博整到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爸爸把他从她身边带走了。没有了朱提，妈妈一无所有。

　　水开了。方展年倒了点水，用毛巾给朱提擦着脸、脖子。

　　“作死，肯定又洗冷水澡了，唉，死烦人。”方展年小声抱怨了几句，却还是睁大眼睛赶走疲惫，照顾着此刻脆弱的朱提。

　　朱提做梦都想赢赌场，把妈妈那一份子都赢到手，最好是把赌场赢到没有它的存在。明显不可能，做梦都不可能。

　　朱提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方展年还在呼呼大睡，打着呼噜。朱提掀开被子，看向窗户外面。在棚户区这里，居然还能奢侈的看到澳门最美的日出。

　　朱提穿上宽松的大裤衩和黑色的汗衫，一脚踢醒方展年。“起来！看日出了！”

　　看澳门日出，是朱提死也不会改的习惯。站在最穷的棚户区地界，看着澳门最美的日出，仿佛要征服澳门这个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的赌城帝国城市。

　　方展年揉了揉眼睛，一边挠着自己发痒的屁股，一边看着日出。
　　“最近屁股都开始脱皮了，妈的，都要烂了。”

　　朱提笑出声。

　　“最近没看见你赌，你去哪里浪了？”方展年问。
　　朱提抓了抓后脑勺，俯下身，蹲了下来，看着眼前越升越高的太阳，说：“最近都在莲姐那里，攒了不少钱——操！钱都在那条裤子里！”说着，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他闭上眼睛懊恼着，问：“最近毛哥那边生意怎么样？”

　　方展年看了眼朱提，“内地来了不少大客户，几个仔（叠码仔）都分着吃货。”提到毛哥，他突然笑了一声，“昨天你的事迹很精彩啊，你怎么得罪毛哥了？居然把你追到只剩下裤衩了？”
　　“鬼知道！大概是因为莲姐吧，毛哥上面那个谁，不是莲姐的男人嘛，我猜是这个事！”谁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有可能是最最危险的，安全那是电视剧里才会说的。

　　方展年也蹲下身来。“毛哥上面的人动手狠着呢，你小心点吧，女人的钱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嗤。”朱提低着头笑，“不吃女人的钱，我哪有资本干赌场？”
　　方展年没说话了，只是看着朱提。
　　朱提眉头一跳：“我干不起叠码仔那活，我手痒，让我守不能碰赌桌的规矩，守不住，怕不能赌，怕死，怕真断手。”说着，朱提一屁股坐到地上。

　　赌徒就怕不能赌，怕断手。叠码仔这一行，最狠的也是最道德的规矩就是不能碰赌桌，碰了赌桌，叠码仔上头授权给筹码的大佬怎么活？还怎么混？定死了规矩，干叠码仔这一行的，哪个要是碰了赌桌，轻点的就是断指，重点的债台高筑卖去南非、印度，任你自己生死。

　　方展年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内地那边的。
　　“内地来了不少人，我得去接待下。”
　　方展年走了没多久，莲姐的电话来了，她很直接，说：“我要去赌场玩几把，你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