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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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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阿尔和王耀像还未被蛇诱惑的人类一样在伊甸园里玩耍。他们在幽暗的俄罗斯馆耍弄胆小的游客,他们会躲在那些巨大的藤条后面突然跳出来,把年轻姑娘们吓得尖叫,然后趁俄罗斯籍工作人员和保安冲过来捉拿他们之前逃之夭夭;他们在意大利馆镶着垂直乐队的奇特墙壁上攀爬,把墙面上一个个垂直的椅子当成攀岩的扶手,令大厅里正在参观的中外游客目瞪口呆地挤成一团;他们在夜间溜到荷兰馆的玻璃橱窗后面,像小孩子一样玩起那些造型繁复的玩偶和八音盒;他们把比利时—欧盟馆的巧克力工艺品偷出来带到沙特馆,一边观赏“阿拉伯之舟”波澜壮阔的影片一边大嚼精美的巧克力;他们在震旦馆拿出玻璃展柜里的金镶玉奖牌,挂在脖子上假装自己是奥运冠军……没有人阻止他们,阿尔三天两头会给美国领事馆打个电话,编造一个明显假得过分的理由并继续留在世博园里不回去,后来领事馆也不再过问。他们俩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也不关心。
一晃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明天就是7月4日,美国国家馆日。
阿尔坚持要在美国国家馆日的前一天和王耀一起参观美国馆,王耀认为他们不如等到明天。
“明天我会忙得不可开交。”阿尔如是说。
他们在美国馆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在排队期间,站在他们前面的两位阿姨发生争执,用很难听懂的方言大吵一番。旁边有几个年轻男孩和女孩对她们十分鄙视,开始议论纷纷:
“真没素质!我们中国人的形象就是让这些年纪大的人给弄坏了!”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女孩尖刻地说,边说边把喝干的饮料瓶随手扔在地上。
“可不是!我们年轻人才不像他们一样,我们跟他们根本不是一种人!”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说,“我已经申请好加拿大的学校了,我可得早点出去,将来办定居。”
另一个非常时尚的女孩说:“我也是,我要去美国,我姐说将来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送美国去,越早接受西方的教育越好。我要找个也能去美国的男朋友,两个人一起定居。”
“两个人一起太难了,要是我啊,就去那边找个外国帅哥,再生个小混血儿,多好!”最后一个女孩不是最漂亮的一个,但却是最吸引人的,她有一种又娇又媚又看似清纯无辜的气质,正是男孩们喜欢的那种类型。
如果在两个月以前,王耀会被这些聊天影响,但现在的他却完全听不到其他人的言论,他和阿尔在嘈杂的人声中握着彼此的手,仿佛所有的纷纷扰扰都只是可以忽略的背景音,唯一的真实就是他们身边不可分割的爱人。
美国馆一共三个展厅,每个展厅里只有一段影片。第一展厅的影片里,记者在美国街头采访,让每一位路人用中文说“欢迎光临美国馆”;第二展厅的影片介绍美国人引以为傲的“美国精神”,展示他们的教育方式,其中还有时任美国总统的奥巴马的问候,他在说了许多祝福的话之后也用中文说了一句“欢迎光临美国馆”;第三展厅是一个四维影院,但放映的并非真正的四维电影,这是一个关于幸福社区生活的小故事,放映室内雷雨的效果过于逼真,伴着真实的冷风和雨点,慑人的雷声吓坏了不少女人和孩子,有的小孩子哭了起来。
王耀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其实只有几滴而已——不满地对阿尔说:“你是故意吓唬人的吗?”
“我觉得这很棒。”阿尔耸耸肩。
参观之后,王耀在美国馆的纪念品吐槽阿尔:“亏你是个超级大国,就用三段录像打发中国游客?”
阿尔自信满满地说:“对我来说,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我们的美国精神,除此以外别的都可以舍弃。”只要美国精神尚在,美国就会国运昌盛,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因为美国精神之外的事物都可以失而复得,这是阿尔的想法。
“我看不只美国精神吧?你还很看重钱!”王耀拿起一只印着美国国旗图案的杯子,“这种便宜货也卖得这么贵!”
“我是注重现实的人。”阿尔露齿一笑,像个奸商。
当天晚上,他们在美国馆的第三放映厅里缠绵,这一次王耀坚决要求掌握主动:“在美国馆‘占领’美国,这相当有成就感!”
阿尔对王耀的爱好嗤之以鼻,但他没有反对,而是懒散地躺到放映厅不算宽的长凳上,欣然地接受王耀落下的亲吻。
他们太过放肆,结果从凳子上翻下去,结结实实摔到地上。这让他们大笑了好一阵。
第二天一早,阿尔为迎接美国国家馆日忙碌起来,王耀穿上“小白菜”的服装,还扣上配套的帽子,装作志愿者混在忙碌的工作人员中。
“今天有美式摔角表演,敢不敢上去试一试?”阿尔抽空悄悄问王耀。
“美国功夫?还没有哪个国家的武术吓怕过我!”王耀得意地昂起头。
开园时间到了,精彩的表演开始。阿尔在主持过开场之后便跳回人群中,和王耀挤在一起,喝着冰橙汁欣赏娱乐节目。
忽然,两位武警分开众人,走到阿尔和王耀面前:“琼斯先生,请二位跟我们来一下。”
阿尔看看身边的王耀,他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将王耀半掩到后方:“有什么事?”
衔较高的那位武警说:“我们也不清楚,有位首长想见你们。”
王耀忽然紧张地抓住阿尔的胳膊,阿尔安抚性地把右手覆在他发抖的手上。
阿尔站在原地不动:“如果想见我们,让他自己走过来找我!”
“阿尔,过去吧。”王耀贴着他的身体轻声说。
阿尔扭头看紧紧偎着他的王耀,王耀眼中有一些无奈,还有一丝恐惧,阿尔倾身在他耳边说:“别怕,你留在这儿。”
王耀摇摇头:“不,我们一起过去。”
两人暂时分开握在一起的手,并肩走在武警身后。在园内曲曲折折绕了很多路,他们终于来到目的地——中国馆。
“这是干什么?”阿尔怀疑地停下脚步。
“快到了,就在这里面。”武警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们进到中国馆唯一不开放的区域——办公区——里面,王耀知道这个地方,但却从不过来。
来访者并非什么首长,而是一位外交官,王耀很熟悉这个人——或者说,真正的王耀和这个人很熟。
外交官微笑着问候了阿尔,却没问候王耀,他打量了王耀一番:“果然是这样。”
“听起来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阿尔语气不善地说。
外交官仍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不是什么都知道,但是关键问题已经了解了——不是现在才知道,我们掌握你们的情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外交官点击去除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屏保,打开某个文件夹,一幅幅照片以全屏的方式展现出来:阿尔和王耀在每一个场馆的冒险,他们荒唐的行为和灿烂的笑容,还有一次次的旖旎缱绻……
“偷窥狂!”阿尔气得叫道。
外交官摊开双手:“这不能算偷窥,每个场馆都有监控摄像头,我以为你们知道。”
王耀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有摄像头,可是一直忽略这个问题。
“况且,”外交官补充道,“除了某些……不雅的情形以外,从大多数照片来看,你们并不在乎有人围观。”他指着屏幕上正在展示的一幅照片,上面阿尔和王耀在罗马尼亚馆的舞台上与演员们一起跳舞,要命的是他们头上还系着刚从克罗地亚馆买来的领带,像两个喝醉了的日本酒鬼。
王耀和阿尔哑口无言。
外交官继续说:“你们以为一直是运气在帮忙,但事实上是王耀替你们善了后——我是说真正的王耀。”
阿尔瞪起眼睛:“王耀?他知道?”
外交官点头:“你之前给他打电话引起了他的怀疑,我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方式调查出来的,但最初几天他异常烦躁,后来却下令不许管束你们的任何行为,除非危及他人生命。”
王耀和阿尔看着对方,似乎都在问这是为什么。
“他赔偿了你们造成的所有损失,也压下了上海方面提出的抗议,”外交转向阿尔,“他还替你打点了大使馆方面,这就是你现在还逍遥在外的原因。”
阿尔着急地问:“可这是为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你恐怕得问他本人,”外交官说,“不过我们知道的是,王耀已经了解世博会上发生的一切,他知道这里有他的一个……断面,而且他不想干预断面的行为。”
阿尔讨厌这个说法,他下意识握住王耀的手。
“而且,王耀知道他的断面命不久矣,”外交官看看面前的“王耀”,“他的断面在世博结束之后就会消失,所以他认为无论断面想做什么,他都不需要干涉。”
“那您找我们又是为了什么?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阿尔不快地问。
“事实是,”外交官的脸色阴沉下去,“这个断面的存在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他会造成极大的危害……”
“胡说!他什么也没做!”阿尔生气地打断外交官的话,“他就在这里,没有伤害任何人,你们全都看到了!”
“这也是王耀没管他的原因,他当然没有伤害任何人,”外交官加重强调“人”这个字,“但他却危害了一个国家。”
阿尔轻蔑地挑起眉毛:“这可真是天方夜谭,一个从未踏出世博园一步的人怎么会威胁到如此之大的一个国家?”
王耀也开口了:“我并没有做任何可能威胁到国家安全的事,这一点我向您保证。”
“不,你当然没有,”外交官第一次看着王耀说话,语气出奇地和蔼,“我敢肯定,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好奇和善良的目的,但是很遗憾,你在不知不觉中将要害死一个国家。”
王耀忽然明白过来,他触电似地看向阿尔,对方看着他的眼神表明了同样的意思:“是真正的王耀?”
外交官苦笑着说:“没错,真正的王耀,他有生命危险。以往没有同样的案例,王耀和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有个体思想的断面独立存在的危险,显然这位断面带走了王耀身上重要的一部分活力,而使真正的王耀日渐衰弱,甚至面临死亡。从他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维持不到世博会结束了,可能连一个月都挺不到。”
“怎么会这样?”王耀震惊了。
阿尔谨慎地问:“说说你的目的吧,找我们是因为可能有救治王耀的办法?”
外交官并不奇怪于阿尔的敏锐:“确实如此,挽救王耀生命的唯一办法是让断面回到他的身体里,换句话说——杀死断面。”
“不可能!”阿尔猛地抱住身边的王耀,力道之大几乎能折断王耀那只相当于普通人的骨头。
外交官料到阿尔的反应:“琼斯先生,我知道您对中国素有敌意,但容我提醒你一句:从当前的局势来看,中国的灭亡对您的国家弊大于利,还望您三思而后行。”
阿尔不得不承认,希望真正的王耀死去这种想法他不是没有。
“您也知道,国家与化身是共存亡的关系,如果化身死去,不仅国家会随之消亡,连这个国家的人民也可能会大批死去,”外交官说,“当然,作为美国的您可能根本就不在乎中国人的死活,虽然您口口声声强调民主人权。”
阿尔也无法反驳,他确实不关心中国人的生死存亡。
“但是无论您反对与否,我们都有办法杀死断面来保住真正王耀。”外交官的话语堪称冷酷,他似乎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对在场的王耀说:“非常抱歉,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我想你是会谅解的。”
王耀点点头:“我当然谅解,这是必须的牺牲。”
外交官又面向阿尔说:“虽然断面的力量仅相当于普通人类,但他毕竟是化身,人类和人类制造的一切武器都不能杀死他,能结束他生命的只有化身。……虽然最好的人选是王耀本人,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处于昏迷状态,不能进行任何动作。”
阿尔皱眉:“你是想让我……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杀掉我所爱的人?”
外交官遗憾地说:“如果您不同意,我们还可以请其他国家的化身帮忙,但我想他希望你来。”他向王耀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可是……”阿尔仍无法同意,这实在太荒谬,也太残忍。
王耀扯扯阿尔的衣袖:“阿尔,他说得没错,我希望是你——我不想被陌生人毫无怜惜地杀死。”
阿尔什么也没再说,他快速而用力地拥抱了一下王耀,快步走出房间,在门外等待。
外交官向王耀伸出右手:“谢谢你,王耀。”他第一次用“王耀”称呼了面前这个男人。
王耀握住外交官的手:“请代我问候真正的王耀。”
“我会的。”外交官真诚地说。
王耀走出去,找到等待着的阿尔,后者一直紧紧攥着拳头。王耀轻轻将手覆到阿尔的拳头上:“阿尔,我不害怕。”
阿尔反握住王耀的手:“走吧,去那个地方。”
两人沿着中国馆被多彩儿童画点缀的走廊向前,一直走到那幅会动的清明上河图那里,今天居然没有一个游客,偌大的中国馆只属于他们两个。清明上河图上的画面静静流动,就像王耀渐渐消逝的生命。
“其实我并不是要死,只是回到真正的王耀身体里,”王耀最后一次欣赏着图画,“将来你会发现,我就在他身上,他就是我。”
阿尔不同意:“你就是你。”
北宋的故事与流水共鸣,千年的历史在184天的生命中奏响。
“耀,我要做一件事,就在这里。”阿尔握住王耀的双手,让两人面对面,很近。
“嗯?”王耀疑惑地抬头看着阿尔,阿尔的蓝眼睛在灯光里几乎是透明的。
阿尔用从未有过的深情语气说:“我要在中国馆爱上中国。耀,我爱你。”
“谢谢你,阿尔。”王耀的脸颊因幸福而泛红,“我也……”
没容他把话说完,阿尔已经霸道地攫取了他的双唇,这个吻狂暴而又持久,似乎永远不会结束。阿尔的左手紧紧搂住王耀的腰,右手稳稳扶住王耀的后颈。
王耀陶醉于这个亲吻,觉醉于幸福中,死亡也不是那么可怕。
一声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响。
王耀的身体瞬间无力地软下去,阿尔轻易地捏断了他脆弱的颈椎。
阿尔持续着这个亲吻,他的手臂制止了王耀的身体向下滑落的趋势。王耀在阿尔的手臂间慢慢变淡,像阳光下的极乐鸟一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