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就妖生无望》岱亭

2、妖生巅峰

　　大士还在吃茶，茶小二已是三次为他续水。
　　我看看悠然的他，又掂量了一下袖口里的念珠、回忆了一下方才种种。
　　晚风甚是和乐，我就着打更人的铜锣，思考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临死前也要了上一了。
　　三千凡世还在饱受轮回苦痛。
　　冥界众生还在经受地狱折磨。
　　西方极乐遥不可及，十五诸佛渡完众生也没有个盼头。
　　哎。
　　左右这些和我也没什么干系。
　　倒是我五哥和明海，让我有点挂心。我五哥……对了，我还有五哥！
　　“大士，”我掂量着开口道：“想来大士与大雷音寺大日如来、西方极乐阿弥陀佛、北方净琉璃药师佛交情不错吧……“
　　我琢磨着，单说大日如来似乎有攀亲附贵的嫌疑，不妥。若是我多数几个，想来地藏大士即便不全信，也能顾忌几分，饶我一条小命。
　　“哦？”他浅浅饮了口茶，并未抬眼，只同我丢来一个问号。
　　我费力的咽了下口水，道：“鄙人五哥凑巧是大日如来的得意弟子，与西、北两佛也时常切磋佛法，输赢各半，改日引荐于大士，想必二位也能讲讲经道、做个机缘。”
　　他吹佛了一下碎茶叶，草草的“哦”了一声后，便又没了声响。
　　我只得还是跪在当下，既不敢妄动，又不敢不动，左右两难。
　　更声又起，打更人起锣唱调“轮回路险、莫错良辰！“
　　却见地藏大士疑惑的抬眼，瞧了瞧天色，自言自语道：”竟都这个时辰了，怪我贪茶。“
　　然后起身捏诀，待要离去。
　　我心下一愣，这……这又是什么情况？我怕不是一直自作多情、大士并未同我一般计较？还是他饮茶惬意，故把拿我问罪之事忘了？
　　“大士……”我下意识的开口喊他，想要提醒他，还有一个我，正诚心诚意的等待宽大处理。
　　可一开口我又悔断了肠子，一拍脑门，只觉自己蠢笨无常：他忘都忘了，我作甚还提醒于他！
　　大士停下，望了我一眼，了悟道：“哦！卦钱未付？“
　　他举起白玉指，略拈下巴，思考了片刻又疑惑道：”不是已经结清？”
　　“……”
　　“还是茶钱？不是坐下就付了？“
　　“……”
　　“难道续水也要收费？”
　　“……”
　　我觉得我对地藏开士的认知有了新的高度。
　　这是一件好事。
　　首先我性命得保，其次我还可以藉此在明海面前好好威风，兴许日后给大士算卦、与大士品茗一事，也能作为我纵横三界的谈资，成为我事业崭新的高度、妖生重要的巅峰。

　　我自顾自的心花怒放，全然忘记了竟将大士晾在一旁。回过神来着急忙慌想要同他讲个“不收钱”，却猛不丁与他又对上视线。

　　他看着我。好看的眉眼如妙笔勾勒，黑瀑长发被晚风牵起飘扬，就像我蠢蠢欲动的心子。
　　我不合时宜的想：若是大士笑起来，定让冥界动容，也不晓得这位菩提萨埵，竟会为何事而笑、又为何事而忧。
　　可彼时我又忘了，他虽是被称为“觉有情”，然而，佛宗，却是六根清净的。
　　我目送了大士捏诀离去，心登时空洞下来，赶紧去收拾早就被我遗落的卦摊和布幡。
　　想来，我今晨出门前替自己占的签文，也不知是蒙了哪路神明的照拂，竟然甚准。
　　好些精怪下来冥界做些小本买卖的，此刻都收了摊子往丰都赶路，指望亥时以前穿越两界山，回到凡尘去。丰都是平等王的地界儿，近阿鼻，子时若还不能顺利出城，约莫就变了厉鬼果腹之物。
　　故而虽然频频有相熟的小妖路过我处，匆匆点头招呼，我却未能捉到一个人同他吹一吹牛，现下正憋得难受。
　　而我也颇为理解他们的。
　　毕竟，要钱还是要命，这是自古以来就不太难选的问题：毕竟命没了还能投胎，而钱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果然要我说，在三界中便是明海与我最为要好。
　　他定是知道我满腹牛皮无处吹嘘，正涨肚难受，所以连筏子都踩不稳，离岸几丈远就匆匆跳下，朝着我火急火燎大步而来。
　　我赶紧迎上去，扶住他。
　　“我有要紧事同你讲。”
　　“我有要紧事同你讲。”
　　我二人一同开口。
　　我方才远远就瞧见，他头上黑发已长逾两指宽的界限，原先做比丘的戒疤也隐隐看不清了。这定是说明他今日在普贤菩萨处学佛，有了新的境界，达到无我相。这倒果然是要紧事，值得吹嘘的。
　　然而比起我这个，还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我先说吧，我这个更要紧。”我认真的看着他。
　　他果真停了话头，也认真的看着我，等我继续说。
　　我将他引到茶水摊子处，喊来小二鬼上了两杯荷叶茶。忘川里翠意正浓的莲叶，制的茶甚是醉人。
　　我一面效仿地藏大士的姿势，悠然饮茶，一面有板有眼的与他讲来我今日的境遇，讲的那叫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小二茶水添了不知几回、打更人的锣声响了不知几遍。
　　“便是这样，大士认为我对占卜和卦象的理解已经超过了他所见的任何一个佛宗弟子，甚至可以与道家仙人比拟了。譬如他说上一个让他有此感想的，是贺州南极仙翁。”
　　然我愈发口若悬河，明海听得愈发投入，见他神色分明是愈发明快，使我偶有不解。
　　“又后来，大士说我是慧根独具，日后必能登得极乐，所以有意收我为入室弟子。然我虽然是天资聪颖了些，年岁却尚不足一劫，也没有做过比丘尼受戒，是不够资格直接入佛宗的，自然不能让大士为我破例，故而婉拒。“
　　我涛涛说罢，饮了口茶解渴，拿余光去瞧明海反应，本期他应是羡慕有加，却不意他满面欣喜，握起右拳将左掌一击，一副心事豁然开朗、思虑澄明的模样。
　　我这才迟迟想起，他也是有牛皮要吹的，念他耐心听我一两个时辰，一句话也未曾插过，于是也应景儿道：”你说的重要事情，也说来听听。“
　　却听得他答：“听你方才一言，我所言之事，倒是算不上重要了。”
　　我心下虽窃喜，但面上还是做出个“非也非也”的表情，还是打算给他个薄面，想着无论他的轶事多么无聊，我都会装作有趣，夸他几句。
　　“就是你五哥要坐化金身，下凡历劫，不巧投错了肉身。那肉身是恶贯满盈、杀父弑母之徒，你五哥精魄刚一附体恰好赶上他斩首示众，在凡间一炷香都不到就被鬼差领来了冥界。崔判官为难不知如何决断，法典又没有记载这类情况，只好按照正常流程，发配平等王，下阿鼻无间去了。”
　　他又掐了掐时辰，补充道：”原本我从普贤大士处回来，路过森罗殿时正巧看到阿傍罗刹拘着你五哥的魂，故而前往听十殿阎王会审此案，听罢便急匆匆来寻你。然这好一会子过去，此刻怕应该已经过了敲骨灼身小地狱，往抽筋擂骨小地狱去了。“
　　我一面听，一面在身上摸索寻找，今早走的是急了，身上只带一块儿手绢并几粒药丸。
　　明海继续说：“想来你五哥魂强魄壮，前几层受了无妨，只要不到十一磨心小地狱，是不成问题的。我本来还想知会你速速想法子营救，却不想你同地藏大士有此机缘，那你只要前去说明，大士定会替你五哥做主。咦。你在找什么？“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我在找我怎么没带把斧头砍死你！”
　　这委实怨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明海既然已入境界，自然不会再同我一般，为了俗事妄动心思，亏我怎么会以为他要同我吹牛！
　　多想却无义，我匆匆踏上筏子，渡往森罗殿去。
　　揣了揣怀里的那串翡翠念珠，虽知自己脸皮有点儿……但看地藏大士今日待我，便知他是慈心大度的。我将他心爱的念珠完璧归赵，兴许他一高兴，也能听我一言。
　　已过亥时，忘川下的枉死怨灵纷纷起水而歌，歌声空灵飘荡，如诗如泣。我本来劝慰自己的那些心思，因了这些怨腔，又开始忐忑起来。
　　子夜钟声初响，我跳下筏子往森罗殿飞，当值的鬼差倒是认得我，赶忙同他打听地藏大士居于何处。
　　“地藏开士此刻正在焚香冥想，通常会禅坐到寅时，你不妨寅时再来？”鬼差大哥好心道。
　　我却等不得那么久，便只得谎道：“大哥有所不知，今日我与大士忘川北岸偶遇，相谈投机，大士约我子时来讲经，这才贸夜造访。”
　　鬼差大哥一脸了悟状：“如此如此，那便切莫耽搁！“爽快与我指了楼宇，道：“那是大士禅房。”
　　我道了声谢便急匆匆的过去，叩门几声未有回应，索性推门而入。
　　大士禅房，却也简单：一佛龛、一炷香、一草席。唯此三件物耳。
　　此时他正闭目，禅坐在席上，手里却不知怎么又变出一条念珠，我心道不妙，该不是此物他多的很，并不怎么宝贝，那岂不是我的心思全盘落空？
　　我掀起袍子往地上一跪，俯首道：“大士慈悲，鄙人今日犯下滔天罪过，冲撞了大士，特来请罪。”
　　那禅坐之人，一动不动，便是表情也无一分一厘之变化。
　　我当他没听清，匍匐着往前挪了挪，大声道：“大士！鄙人特来请罪，更将大士之宝物完璧归赵，请大士念我初犯，我佛慈悲！”
　　那禅坐之人，还是一动不动。我就有些纳闷，提高嗓门大喊一声“大！！！士！！！？”。
　　照理来说，我这声音已是足够大，几丈之外也该听得清清楚楚，即便睡下，也约莫是能醒的。
　　我愈想，愈觉事有古怪。于是凑的更近了些，这一凑不打紧，却吓得我险些把内丹吐出来：大士没气儿了！
　　我捶手，这可如何是好！原希冀着大士心胸宽阔，不同我斤斤计较，救下我五哥。却没想到这大士不但不心胸宽阔，反而小肚鸡肠，这就被我给气死了！
　　不行，他圆寂了，我五哥可还不大想死。我伸手探了探大士额头，尚有余温，我有个法子兴许能给他救回来。
　　总之，大士的确被我救回来了。
　　他始一睁眼，着实将我吓了一跳。那眸子又黑又深，像是腊月里的忘川，一寒到底。
　　我正勾着他的脖子，大口大口、一刻不敢怠慢的为他渡气时，被他猛地吓了一跳，向后踉跄几步重重的砸在檀木门框上。
　　我看着他仍是不怒不惊的一副面孔，隐约觉察到，这一回我好像确实是要把大士给气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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