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就妖生无望》岱亭

1、阴沟翻船

　　五洲历八月初七，原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

　　我打着幡子同往常一样出来算卦，不是很意外的又被人掀了摊子。

　　我一面瞧着眼前小厮模样的少年暴躁的将我案上蓍草、龟壳扬了一地，而他主子则低头在隔壁案子上优雅的吃茶。

　　一面在记忆里疯狂的翻捡，意图找到关于这位仁兄的只字末语。

　　这一番搜索的结果，两字可蔽之：然而。

　　可我作为三界里顶顶有名的占卜师，此刻既无法通过记忆来解决问题，就只好掐起指头，算上一算。

　　算完以后，我了悟的点了点头：果然算不出来。

　　眼看着这位小哥掀完摊子，又面目狰狞的要来掀我，口口声声的“妖孽，今天就要拿你受死”。

　　这就有些麻烦。

　　莫不是我先前卖给过他假药？然我卖的药都是随手在忘川里挖的泥，也吃不坏鬼。还是我以他下世轮回畜生道为名头，收了他钱财后，他果真还是轮回了畜生道？哎……

　　我做了一番思量，走到那悠闲吃茶的公子面前，扯了扯他袍角，预备挽回一下我这三界神算子的颜面。

　　五洲历八月初七，忘川里的莲开的正好，红的红、白的白，意境恰到好处。远方森罗殿已经暮钟，悠悠远远的撞铜声被水波推送入耳，惬意的很是应景。

　　青年被我牵住袍角，放下茶盏与我对视。

　　那真是顶顶好看的容貌。眉和眼，唇与下颌，就像地藏菩萨案前的一幅山水，水墨晕染开，美的很诗意。

　　他便坐在此处。灌着满目清风。

　　清风底下，是赤霞映的他腕子上翡翠珠、腰间琉璃玉，跟崭新的丝缎长袍。这些晃眼的物件儿凑在一处，委实让人心生杂念。

　　明海礼佛，常诵经文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今日出门前，他同我念来这句，问我：“可得经中境界？”

　　我随口同他说：“得了，太得了。”

　　想来，他定是早就算出我今日会遇见富贵，拿这话劝我不可沉溺美色外物，否则不能任运自在、必有祸端。

　　我经过短暂的思考，决定暂时放弃大境界，首先追求小自我。

　　“这位鬼友面生的很，方才来到冥界的新魂吧？”我热络的坐下，看着他腕子上的翡翠念珠吞了吞口水，“良辰吉日、胎位预测、算六道、卜男女、起名恋爱事业风水，小仙样样精通，今日与鬼友有缘分，便给你打个八折好了。”

　　“你……你这个妖孽，菩……公子怎能随意让你玷污！“那狞面小厮气道。

　　我自是不依他的。想我珠十一这“三界神算”的名号，天上地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不消说字字如箴，也是一卦千金，怎好说是“玷污”!

　　便是这冥界随便抓条鬼，听得我的名号，也必得是战战兢兢、不敢有逾。

　　哪个若说不晓得。我五哥也会打到他晓得。

　　然转念一想，我五哥珠五百年之前就坐化了铜身罗汉，给大日如来看大门去了，算起来他也是六根清净了许多年，不曾随意同人打仗了。

　　最近更是听说他正在用功，准备晋升金身罗汉，如果考试通过，就能由门卫变成保镖，工作也体面许多。

　　这么说来，我的知名度有些衰减，也情理之中。

　　我未同那小厮一般计较，转头又继续与吃茶君劝道：“我劝这位鬼友一定不要在乎那些生前陪葬之物，一来轮回不可带去，二来前世晦秽于往生不利。然小仙古道热肠，很愿意为鬼友分忧。我天生灵体，不惧污浊，鬼友倒是不必替我担心。”

　　他似乎听进了我的话去，正将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案上叩着，咚嗒咚嗒，敲碎了盏中茶水。

　　我好脾气的在一旁等他考虑，眼珠子从他腕子上念珠移到腰上环佩，后又移到袍子崭新的缎面儿上。

　　“那就有劳仙人。”
　　有戏，我心中一喜。
　　于是掐指算起，闭目凝神，良久才道：”不妙……“
　　按照我从业多年的经验，首先我这一开句，念珠就差不多到手了。

　　“鬼友上辈子定是大富大贵的人家，然而你却没有相应的德行来比配，担不起这福祉，才会青年早逝啊！下辈子恐怕……“
　　我故意长久的停顿。
　　这一顿，差不多环配就到手了。

　　“不过鬼友莫怕，你今日遇见我，我必当给你想法子渡劫，好让你不至于往生畜生道……“

　　我话方未讲完，那面目狰狞的小厮三两步并上来就拿住我领口将我提起，“喝！你这满嘴胡说、招摇撞骗的妖孽，今日便将你诛了，也省得你为祸冥界！”

　　我见他动了真格，虽知以他修为倒不至于伤到我，左右这一耳光却是挨定了。然，银子面前，岂有退缩之理，于是大义凛然道：

　　“鬼友今日屠我在此无妨，只是你与你家公子来生，可就没有指望喽！”
　　末了还无奈的摇摇头：“渡人，难那！”

　　小厮的这一掌，最后还是没能落下来。

　　倒不是被我慷慨就义的样子所感动，而是一旁的吃茶君停下了叩击桌面，抬起了食指。

　　仅仅是抬起食指，我便幸免于挨抽。

　　想想方才逃过的大嘴巴子，我由衷的决定真真要给这位样貌美、心灵也美的吃茶君狠狠打个折：新缎面儿的袍子和腰佩我就不惦记了。

　　那小厮狠狠的将我一推，气的自行站在一旁顺气，好似唱戏般“哇呀呀呀呀呀”

　　”上仙以为，我此劫如何破解？“吃茶君不紧不慢的从手腕上褪下翡翠念珠，放在茶案上，往我面前一推。

　　我强忍着雀跃的心思，故弄玄虚道：“说难且难，说易又易……却看你自己抉择了。“

　　他抬起眼来看我，“愿闻其详”

　　“我同你开个天机，许你下一世投人道，只是无论富贵与否，你都得以渡弱为己任，不可得一分一厘不义之财，不可不忠不孝，最好就是到九华山剃了度，潜心礼佛，地藏菩萨或可感念，使你轮回盈福。“

　　我同他讲的口干舌燥，想来为了一串念珠，我这生意做得大了些。然能替地藏菩萨又拉拢一个信徒，也算功德一件，便同我这贪财的孽障相互抵消，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了。

　　我如此想着，便心安理得的将念珠收进袖子，再看忘川的莲花，似都开的更欢快了些，一支、两支，扑扑楞楞的想要跳出水面来。

　　再仔细瞧瞧，却是一条筏，自藕花深处急匆匆的踩水而来。上立一紫官裘、戴方冠的美髯老翁，形色甚急，朝着岸这边几度张望。

　　疑惑间，美髯翁早已行至将近，一撩下摆跪至面前。

　　我一惊，看方向该是森罗殿过来的，瞧装束又似有尊位官阶在身，何须一见面就对我行如此大礼，莫不是有个什么亲戚枉死不肯听从转轮王的审计，闹着要找我算卦，又见我正有客官在侧，所以想来夹三儿插队罢？

　　事有轻重缓急，念珠到手，我倒无甚所谓的。于是赶忙上前去打算扶起老人家。

　　美髯翁却未看已经伸出手去扶他的我，而是恭恭敬敬的从袖口里抽出玉笏来，：”地藏开士，丰都城内魔火五日不灭，阿鼻地狱恶鬼蠢动，怕是魔物苏醒的预兆。“

　　“谛听，你先随平等王进铁网阿鼻，听一听地动，是否有邪魔入我冥界。”

　　“听大士旨”

　　瞬间青烟四起，方才的狞面青年登时化作巨兽，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

　　看着谛听神兽和平等王离去，我方回想起，适才差点被抽的大耳巴子，恐怕并非一记普通的大耳巴子。

　　然而。我颤颤巍巍的抬起眼珠子，正巧对上了吃茶君……哦不是，应该是地藏菩萨的眼神。

　　八月初七。我出门前替自己占签，签文说：今日六神具值，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吉祥如意。

　　就在这天朗气清的黄道吉日，我给地藏大士算了一卦。我说他前世无德，后世堪忧。

　　明海果然比我更得般若。如是他在，一定会籍由此事悟出更大的境界。

　　而我最深刻的体悟是：还不如刚才被谛听神兽一耳巴子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