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公主录》钟于归

1、第一章 惊变

　　西梁武帝建元二十三年。
　　冬日晴明，暖阳普照。恰逢红梅初绽，董贵妃在玉聆宫邀了一众世家小姐赏梅。
　　世人皆传：西梁后宫七十二宫，宫宫不如玉聆宫。
　　先皇后在世时，董贵妃便得皇上盛宠，如今已历十五载，恩宠不曾减去分毫。是以众多世家千金接到邀请皆盛装而来，环肥燕瘦端端是人比花娇。
　　中有一红衣女子笑道：“叶姐姐，你可知贵妃娘娘此番邀请，所为何事？”
　　被称作“叶姐姐”的女子被问起，不以为然：“能有何事？不就是娘娘宫中的红梅开得好，让我们姐妹过来见见世面！”
　　红衣女子便不屑道：“没想到，你原来也是个愚笨的！娘娘宫中的红梅又不单单今年开得好，往年你可见娘娘邀我们来？”
　　叶姓女子闻言面容绯红，微怒道：“休要故弄玄虚，难不成贵妃娘娘私底下还和你说了什么？”
　　红衣女子“哼”了一声，才慢悠悠地说道：“还用贵妃娘娘同我说？但凡有点脑子的话，想一想就明白了。”

　　她这话只说了一半，故而引得一众女子争向询问：“妹妹，究竟是何事？知道你一向消息灵通，快同我们姐妹说说看。”
　　众星拱月的场景使她心上得到了满足，终于红唇轻吐，说出了答案：“诸位姐妹想想，二皇子是不是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依我看来，贵妃娘娘这次劳师动众，八成是为二皇子选妃的。”
　　立即有人反驳道：“不能吧？据我所知，大皇子可还没娶亲呢！”
　　“你知道什么！贵妃娘娘这么受宠，大皇子能和二皇子比吗？”
　　“说起来大皇子也真是命苦，好好的嫡长子，本来应该是太子的，就因为先皇后……”有人忍不住感叹。
　　“你作死呢！这话也能说！”立即有人沉声制止道。
　　“我觉得啊，说不定是为了董家二公子……”有女子含羞说完，立刻拿手帕掩住了嘴。
　　“你呀，还是不要妄想了，董家二公子早已经被清和公主定下了。”
　　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你们说，如果董二公子真尚了清和公主，他还能纳妾吗？”
　　有人撇了撇嘴，道：“我说妹妹呀，这个你还是别想了！清和公主那个性子，真要有妾侍进了公主府，估计出来的只能是尸体了。”
　　有人不解，疑惑道：“我前阵子得了风寒，一直在家里养着，断断续续听了一些传言，不知可是真的？”
　　有相熟的姐妹便解释道：“不怪你不清楚，清和公主原先虽也骄纵，总也没闹出人命来，哪里像这般失分寸……”
　　有姑娘道：“我也是偶尔听过一星半点，姐姐快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堆里，向来是消息的集散地。

　　“……听说十月生辰之后，清和公主希望董二公子求皇上指婚，谁料董二公子连个借口都没提，直接推拒了，这才惹怒了清和公主。后来，两个人像是赌气，可苦煞了旁人。董二公子以前也常流连风月，却是从不让公主知晓。从这之后啊，就像过了明路，什么也不惧了。先是看上了东市街一个“豆腐西施”，清和公主得知后杀了过去，“豆腐西施”毁容了；董二公子又看上西市街万红楼一个清倌人，清和公主杀了过去，好么，清倌人出家了；董二公子接着看上了南市街忠义候府庶出的一个小姐，清和公主杀进候府，这位庶出的小姐一下子消失了；再后来，董二公子去了北市街听戏，捧红了一个刚入行的伶人，清和公主杀过去，伶人惊惧交加，竟然活活给吓死了……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众人口中的董二公子，是董贵妃哥哥的小儿子，生得极为俊朗，京城人人称绝，唤作“玉面公子董二郎”。

　　一片埋怨公主“残忍狠心”的议论声中，众人背后突然杀过来一道冷冷的声音：“本宫的事情，你们倒是都挺清楚啊！”
　　众人心中一寒，慌忙住口，齐齐跪下道：“清和公主万安！”
　　清和公主名唤周凤宜，先皇后之女，皇上第三女，是年十三岁，姿容倾城，深得皇上宠爱。先皇后仙逝后一直养在董贵妃身边，年初刚搬出玉聆宫，独居清和宫。
　　董贵妃有一女朝和公主，据说衣食住行皆不如其姐清和公主，故而屡出怨言。董贵妃得知，时常斥责教导朝和公主，言清和公主早年丧母，理应多给予关爱。时人皆赞贵妃贤德。清和公主亦同贵妃亲近非常，母女情深，一时传为佳话。

　　清和公主并未让她们起身，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提着裙摆急匆匆离去。
　　大丫鬟墨蓝忙喊道：“公主，这些人……”
　　清和公主冷冷道：“既然她们喜欢跪着，就让她们跪着吧。对了，她们应该知道不少京中秘闻，让她们和你说说，回去你讲给我解闷。”
　　众人听了心里发寒叫苦不迭，直恨自己逞口舌之利。前些日子一直下雪，今日方停，膝盖跪在地上，不知道寒气有几重。然而众人此时也不敢再说什么，都知道清和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墨蓝最是张扬跋扈耀武扬威，不如墨青通晓世情慈悲为怀。

　　清和公主带了两个小丫鬟开始四处查看，像是要寻找什么人。
　　忽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小厮立在前面的亭子里守着。她冲小丫鬟摆了摆手，一路分花拂柳，很快来到了小厮面前。
　　小厮听到声响，回头看到是清和公主，吓得冷汗直流，忙跪下来请安：“奴才给，公，公主请安，公主金安。”
　　清和公主向四周望了望，问道：“你家主子呢？”
　　小厮摇摇头：“奴才不，不能说……”

　　清和公主冷笑一声，径直向前面的假山走去。渐近假山，传来了女子断断续续的□□声和男子的调笑声。清和公主快步绕过假山，果然看到两个人正在那里偷欢。
　　男子正是她要寻找的董二公子董之礼，女子她却一时没有看出来是谁。
　　这是贵妃娘娘的宴会，董之礼作为男子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是作为侄子，他在玉聆宫出现再正常不过。
　　清和公主原本没往这方面想，听到那群世家小姐的议论，才突然想到董之礼有可能在这里。却没想到，眼前的一幕，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清和公主怒极，完全不顾公主的身份，直接冲了上去揪女子的头发：“你个贱人，敢和本宫抢男人，看我不撕了你……”

　　两人大惊，董之礼稳了稳神，忙嬉笑道：“咦，清和你怎么来了？今日天冷你怎么不多穿点衣服？”一边迅速提起裤子，整理好衣衫。
　　清和公主把头扭过去不看他，话语里透着委屈：“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惹我生气了吗？”
　　董之礼笑着去握她的手，满眼深情道：“清和莫气，气坏了身子我可是要心疼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这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但是你千金玉体，又不肯让我碰，我只好找别人来泄泄火……我让小夏在那里守着，为的不还是怕你看到了生气，气坏自己吗？唉，这个小夏，八成是睡着了……”
　　清和公主似乎被说动了，柔声道：“可是……可是我们成婚之后就可以了啊！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求父皇指婚呢？”

　　董之礼握紧她的手，神情落寞：“我何尝不想早日娶你为妻，只是，我爹娘都觉得我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吃喝玩乐，实在配不上公主……我一个七尺男儿被这般奚落，一气之下便发誓，明年开始投笔从戎，报效国家，等到功成名就，再回来向清和你提亲……”
　　清和公主听了极为感动，忍不住落泪道：“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了……我还伤心了好久……”
　　董之礼笑道：“你个傻瓜，我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世上的女子虽然多，在我的眼里，却只能看到你一个。”
　　“可是我舍不得二表哥……” 清和公主听了，面上顿时露出了笑容，继而想到将来的分离，又忍不住难过起来。

　　董之礼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看她落泪忙替她揩掉，柔声道：“清和别哭，你一哭二表哥的心都要化了。”
　　清和公主面上浮现出一丝羞涩，低下头拿手指挍衣带。突然，她目光一转看到了旁边一言不发的女子。
　　女子生得极白，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露出恐惧，衣衫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露出莹白的肌肤来。
　　清和公主目光一紧，怒斥道：“狐媚子！”
　　然后抬起头，换了一张笑脸向董之礼道：“二表哥，这个勾引你的人是谁？”

　　董之礼毫不在意地瞅了女子一眼，皱眉想了想：“……我也忘了。”
　　清和公主面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喜悦，然而语气丝毫不留情：“贱婢，二表哥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就巴巴地扑了上来，也不害臊！”
　　女子低声道：“公主恕罪，臣女是忠义候府的胡子苓。”
　　清和公主这才想起来，这正是忠义候府那个逃跑的庶出小姐！
　　想到这里，清和公主面上露出委屈来，撅着嘴向董之礼道：“二表哥，这个贱婢惹我生气了，你说该怎么处理？”
　　董之礼走近她，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发，笑道：“一个小丫头，不值得清和生气……清和想怎样，二表哥自然是听你的。”
　　这个胡小姐虽然生得不算惊艳，却极为放得开，他刚刚尝了些鲜，本来还想再多玩几次，不过看清和这个样子，只能弃车保帅了。

　　清和公主听他说完，立刻抬手照着一张白皙的脸打了过去，胡子苓丝毫不躲，只凄凄道：“公主恕罪……”
　　清和听她声音娇媚异常，口中唤的是她，一双妙目却转向向董之礼，心中厌恨交叠，下手更狠了：“我早派人同你说过，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纠缠二表哥，我便不再为难你。后来得知你跑了，我还以为你知错了，谁料到，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肥！”
　　不过眨眼功夫，女子干净洁白的脸上便多出了几道红手印。
　　董之礼在一旁看着，半晌后才上前握住清和公主的手：“仔细手疼……”温柔地替她吹了吹。
　　清和公主收了手，眼巴巴地问道：“你是不是心疼她？”
　　董之礼叹了口气，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呀，就是爱吃醋，除了你，我还会心疼谁！”
　　清和公主立刻展颜笑道：“那好，我一会儿做什么你都不许拦我！”

　　假山旁边有一条河流穿过，这便是横穿京城的洺河了，据说河水奇寒无比。
　　因着前阵子落雪，气温骤降，这河水也结了薄薄一层冰，阳光一照，像镜子一般闪亮，极为璀璨。
　　清和公主把胡子苓拉到河边，笑吟吟地对董之礼道：“听说二表哥曾经赞她舞姿出众，京城一绝，不知道在冰上起舞会不会更美？二表哥，你可曾见过人冰上起舞？”
　　董之礼笑道：“我还真没见过。不如，今天就让她给清和舞一曲？”

　　胡子苓凄凄道：“公主饶命！这冰薄如蝉翼，臣女技艺不精，着实不能在上面起舞啊！”
　　清和公主想了想，沉声道：“你得罪了本宫，本来想把你送到青楼的，这会子本宫高兴，不想徒造杀孽。只要你能在冰上起舞，本宫就饶了你。”
　　胡子苓还想再求情，董之礼怒道：“怎么，公主慈悲，你还要得寸进尺不成？”

　　胡子苓抬头看了董之礼一眼，忙道：“臣女不敢。”
　　三人立在河边，胡子苓倚在旁边一株老树上，慢慢挪动脚步，轻轻将左脚放在了冰上。她生得瘦弱，冰并没有破掉。
　　在她放右脚的时候，突然长袖一挥，将旁边的清和公主使劲往前推了一把，清和公主受此惊变，下意识地抓住了董之礼的衣袖。
　　胡子苓迅速收回左脚，一只手抓住旁边垂下来的一根枯枝条，一只手又推了清和公主一把。

　　清和公主一下子趔趄起来，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冰上，她竭力支撑着眼看就要倒在冰上，便匆忙喊道：“二表哥救我！救我！”
　　董之礼看了清和公主一眼，迅速分析了目前局面：胡子苓眼神清冷，早已不将生死当回事，却仍然要置清和于死地；清和又抓着自己不松手，这样自己只能和清和一起被推进河里。据说这河水极深，直通幽冥，掉下去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怒斥胡子苓：“你这是谋害皇嗣，要诛九族的……”

　　胡子苓面无惧色：“九族又如何？我不怕！我娘早就死了，其余人死活同我原就不相干！二公子，您不是也一直厌恨她吗？您难道真想以后娶了她，一辈子跟在她身后伏低做小侍奉她吗？子苓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看不惯您被她奴役啊！倘若事败，二公子只需将罪责推给子苓，子苓只当自己命苦，绝不会让您为难！”
　　董之礼显然被说动了，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利弊，手却先一步松开了，并且还下意识地推了清和一下，只听阵阵清脆的破冰声响起，伴着“啊”的一声惨叫，清和公主终于入了水。
　　董之礼这时候才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面露恐惧，不停地向胡子苓道：“怎么办？怎么办……”
　　胡子苓朝四周看了看，温声安慰他：“二公子别急，这里没人看到。你带我悄悄地去贵妃那里……”

　　胡子苓跪下来，将事情同董贵妃说了一遍，董贵妃大惊，向董之礼道：“她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我一直让你哄着她……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不过你如果娶了她，以后她还不是任你处置？你呀……你，你眼看着她落水，怎么不赶紧喊人把她救上来？”
　　董之礼目光呆滞浑身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子苓看了他一眼，他旁边的地上有一滩黄水，想必是吓尿了。
　　绣花枕头！胡子苓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忙道：“贵妃恕罪。臣女想，倘若即刻将她救上来，她说不定能逃过一劫。可是如果她清醒过来，二公子就性命难保了。”

　　董贵妃蹙眉想了想，道：“你说的是，是本宫急躁了。”
　　胡子苓道：“贵妃同清和公主母女情深，世人皆知。贵妃担心公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若单单为了二公子，臣女也不至于任她落水而不救。怕就怕清和公主到皇上那里陈说实情时，皇上动怒，牵连到娘娘。”
　　董贵妃看她神色平静，目光坚毅，言语清晰有条理，一点不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杀戮，反观自己侄子手足无措一脸恐惧，忍不住冲她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是。那依你看来，接下来该当如何？”

　　胡子苓深呼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这一关，忙道：“娘娘心中必然已经有了判断。臣女愚钝，娘娘既问起，就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清和公主颇得圣宠，倘若被人发现溺死水中，定然会惹得龙颜大怒。到时候万一派人来查，说不定就会牵扯到娘娘。依臣女拙见，不如静待一段时间，再回河边去救，到时候是死是活就要看天命了。不过，过了这么久，想必……”
　　董贵妃静静地看着她，心中起伏不定，即使纵横后宫半生，也少见这般聪颖又绝情的女子。她有心想收拢这只恶虎，又怕被伤了手脚，一时踌躇不定。
　　胡子苓看她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温声道：“娘娘，娘娘……”
　　董贵妃回过神来，笑道：“你说的很是。不过，那里虽然少有人至，今日本宫邀请了不少世家千金，保不齐有哪个迷路的转到了那里……”

　　胡子苓想了想，还是平静道：“娘娘想得很是。臣女也怕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临走时和小夏说了，让他牢牢守在那里，若有女子经过，就告诉她们有男客在那里，请她们转道而行……”
　　董贵妃心内收拢她的想法更加深了一层，这种情况下还不忘拉男客来说事。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人人都知道是有男客在那里，同她一个庶出的小姐可是没有什么关系。
　　董贵妃想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好在她出身低微，只是个庶出的小姐，倘若出身再高一点，真要入了宫，哪里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倒不是说她就比董贵妃强，只是董贵妃清楚知道自己得到的太多，绝对不会放手一搏。而这位胡小姐什么都没有，自然也不怕失去什么，可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董贵妃的沉思，胡子苓也看在了眼里，此刻觉查出她的冷笑，忙道：“娘娘，我那时候也是被吓坏了，看到二公子脱口就说了出来……”
　　董贵妃回过神来，笑道：“这么说，那时候你就想好了对策吧？”
　　胡子苓低下头，沉默着。
　　当别人已经有了怀疑，说多错多。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董贵妃看她不说话，忙笑着安慰她：“你做的很对，就按你说的办，你和之礼先去……”看一眼还在打颤的董之礼，叹了口气：“罢了，让他先留在这里吧。”
　　然后，冲着身边大丫鬟道：“去，快把二皇子唤过来……”
　　胡子苓了然地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言。

　　董贵妃百忙之中不忘嘱咐她：“别紧张，本宫不会丢下你的。待会到了那里，你可想好了怎么说？”
　　胡子苓抬起头，异常虔诚道：“臣女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倘若能侥幸活下来，愿意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倘若不幸命薄，也绝不会怪任何人。”
　　董贵妃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让她起身坐下，等二皇子过来。
　　胡子苓不敢坐，静静地立在窗前，不经意地朝窗外瞟了一眼，发现不知何时太阳已经不见了，天色阴沉得仿佛日暮时分，风声呼啸，像是有一万只马奔腾而过。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