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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识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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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上还有月亮,月色很美,很醉。
他望着月亮不停地笑,笑,笑。
他就叫笑儒生,李末。
因为一种名叫“笑到老”的毒,他已经在这荒山野岭渺无人烟之处笑了整整五天,不得合眼,所以眼下他笑得比恸哭难看百倍,而且容貌一天十年地衰老。
可是他还有希望,希望在他心底火烧火燎的。因为此处他可以望见不远的泰山与徂徕山,他记得徂徕山下有一个名叫厉南星的朋友。
——他,一定能解笑到老的毒吧?
李末不禁想起几年前在西昌江海天的义军队伍中,那个手持玄铁宝剑的少年侠士,和他脸上淡雅如兰的微笑,饮酒挥袖间的洒脱。
——可是他,会不会救我?
如果在当时,厉南星是一定会救他的,因为李末是个好人。可自从李末采了几朵花儿一般的姑娘并爱上这种感觉之后,笑儒生在江湖上的名声已经很不好了。人总有一些隐秘的癖好,比如说他当年加入西昌义军,就是为了享受用红缨短刀杀人的快感。
——义军,多么光明正大的杀人盛宴呀。
但他此时已经无法去求证了,你能想象一个九十岁老人的身子骨跋山涉水,哪怕一里远吗?
李末的眼突然亮了起来。他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人是被笑声引过来的,夜枭一般令人发毛发怵的笑声。
他不认得树下鸡皮鹤发的人,却认得他身边成名的红缨短刀。他很稀奇前两个月据说还精力异常旺盛的采花贼怎么会是如此一位老人家呢?
同时李末也认出了眼前的四条眉毛。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沙哑地喊,“陆大侠……”
陆小凤上边的两条眉毛纠在一起。叫他大侠的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事,叫他大侠的坏人就更不消说了。
看见他的疑惑,李末时断时续地说,“在下…身中…笑到老……求陆大侠…替我去…徂徕山下…找厉南星,他是…大夫…”
厉南星?那是谁?陆小凤歪着脑袋问,“第几天?”
“五天半……”
陆小凤哼着五音不全的调儿走了。他走得不慢,但也绝对不快。
笑到老的毒性第六天才会彻底发作,噢,不是还有半天嘛。
李末这种人他很不喜欢。风流与下流决计不同。
在陆小凤眼中,女子生来就是令人怜惜的,她们情愿绽放的时候他欣然取之,不情愿时他悦然赏之。可陆小凤怜香惜玉过了头,导致身上也带着黎家女儿所下“一寸灰”之毒。
一寸相思一寸灰。她想你念你的时候,你可要连着心痛的,痛得心如死灰。
——既然是个能解笑到老的好大夫,一寸灰也不在话下罢?
所以他依旧去了徂徕山。
已是夜半三更。山下小渔村中灯火早熄,淳朴的村民们皆已入眠。可陆小凤心上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立刻敲开一扇门。
他本已准备好迎接开门人劈头盖脸的责骂,可小伙子一见他惨白得跟死人似的脸色和捂着心口的手,立即俯下身来问,“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陆小凤虚弱地笑笑,“我找厉大夫。”
“他就在那边转过去第三户,急症吧??厉大夫一帖药保证你立刻就不疼了,来来来我带你去!”
“不必了,谢谢你。”陆小凤握了握小伙子紧紧扶着他的手,虽痛但暖。
转过几家小院后,疼痛已经消去,好在今夜那位黎姑娘并没有特别记挂着他陆小凤。
他在门前轻喊,“厉大夫?”
无人应。
但房中有人的呼吸声。
他也不能大声喊叫,伸手拍门,门竟未落栓锁,一拍之下吱呀了声便轻轻开启了。
清透的香。像是夏日莲花,却又有着一口莲心的苦涩,是药香。
水声微响。养在盆中的鱼儿惊起一个水花,更显静谧。
床头月光。西移的白月光匀净地铺上床头,也铺上睡着的人脸庞。
一把剑搁在很妙的位置。妙不在于它多么方便那人随时拔出,而在于它安静地躺在三大串有待阴干的红辣椒下,沾染世俗烟火的安详气息。仿佛剑也在安睡。
陆小凤几乎是屏息走过去,看着银辉中那人的侧脸。他的皮肤很净,很薄,好像也很软。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莫名地忽生怜爱,所以陆小凤缓缓伸出了怜爱的手。
剑醒了。
恍如一枕秋水的玄铁剑,被两根风雷不惊的手指夹住。
陆小凤看到了剑光之后的,比秋水更清明的双眼。
“你是陆小凤?”厉南星问得惊疑。
灵犀一指,陆小凤没有理由来杀他。
他早已醒来,因为门外呼唤的不是村里人熟悉的声音。他的门从不落锁,只是为了方便急诊的病患,更何况,即使是十道门百把栓也不够天魔教的人砸的。
陆小凤尴尬地撤开手指苦笑,“厉大夫,在下是来求医的。”
厉南星疾扣他脉门,以往的经历告诉他表象不可轻信。而陆小凤坦荡荡将生死之门让他扣住。他不相信有如此清新气质的男子会真正伤人。
“是一寸灰……”厉南星叹息一声松手。
“可有解?”
“此毒不需解,两个月之后自然会消除。”
“什么!?”他几乎要跳起来,“她可是恶狠狠地说若不娶她,就让我一辈子受心痛之苦的啊!”
厉南星也大致猜到,浅浅一笑。“哪有真舍得让心爱男子受罪的道理。”
陆小凤摇头晃脑地感慨,我陆小凤果然还是人见人爱,叫人舍不得。他中一寸灰已将近两月,离解脱之日不远矣。
“还有个人,中了笑到老,在一里外的地方等你去救……”
厉南星的脸色却变了。
“笑到老,解不了。此毒解药甚是稀罕,但不名贵,只因为笑到老之毒极难配成,早已绝迹。因此那唯一的解药‘地数’,几个月前被我用来医治了渔伯的痨病……”
陆小凤哭笑不得。好歹也是江湖上有些名堂的笑儒生,就这样把命输给了一位渔夫。不对,他看着厉大夫愧疚的神色,忽然觉得自己这颇有人命贵贱的想法实在是要不得。
“令陆兄白跑一趟,南星甚是惭愧。”他低下头去。
“无妨…我觉得此行不虚。”
陆小凤摸摸两撇胡子,微微地笑。
“那个人在哪里?或许我可以帮他稍缓癫笑之苦。”
走出小屋,又一阵猛烈的心痛袭来。厉南星回头,神色似笑非笑。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那位姑娘想必一夜未眠,念你得紧。”
陆小凤随口应了声,却有些不敢瞧他眼睛。
看到厉南星的时候,斜靠在树下的人笑着挂下两条眼泪来。
“李末?”那把兵刃他自然眼熟。厉南星快步上前握住他枯瘦的手。
“可解…?”
他紧抿双唇,沉痛地摇了摇头。
李末怪笑了一声。当然他已经无法有别的表情。并不太失落。已是五天半,九十岁老迈皮囊,即使解了毒又能苟延几日?
厉南星让他服下些药物,总算能少笑些。
陆小凤盯着他们紧握的双手。笑儒生怎会有这般干净的朋友?
怎配?
“你还记得我们在西昌义军大营的时候么,李末,我们共浴血,杀阉党,是好兄弟。”厉南星抚开他苍白散发,为他轻轻擦拭着脸上污物。
“我…记得……”
李末神色有些恍惚地点着头。
“那时你最是豪气,以一当百,杀敌最多。李大哥,南星一直很敬佩你。这一生我们除了魏忠贤这个大奸臣,总算不枉。”他语气柔和,勾起追忆。
李末微微震了震,看来厉南星在徂徕山这几年,不问江湖世事,根本不知道笑儒生已然遭人唾弃,更不知道当年他杀人时的真正心思……他嗯啊应着,听厉南星断断续续地说起在江海天帐下共事之事,知道他是要陪着自己走完最后一程,心头酸涩至极。
陆小凤倚在树边,明明已经没有他任何事可以走人,但听厉南星淡淡的声音叙说,仿佛最残酷凶恶的沙场,正是兄弟们谈笑豪饮的好地方,仿佛这个苍老的采花贼,当年有着如何凛冽的英雄气概。
不算什么好听的故事。
他却有些愿意听下去。
东方渐白,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时不时间着李末笑咳声,他气息已渐弱。
“李大哥,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陆小凤低头,见他眼角晶莹,暗里感叹一声,这大夫的心地实在跟他的人一样…柔软。
李末叹息了一声。
他还能有什么心愿?
如果可以,他真想……
“来生…做一个,你说的…那样的…好人……”
他垂下最后一滴泪,阖上了眼。
陆小凤忽然有些怔愣。
他倚着树干说不出话。
厉南星环着那枯瘦的身躯,也不发一言。
“他是义士,好生葬在泰山之下吧。”陆小凤已不想揭穿笑儒生这几年的行径。
往事已矣,托体同山阿。“笑到老”无药可医,他却觉得这大夫已然救了李末的魂。
厉南星久久才应了声,轻不可闻。
陆小凤仰望泰山,却见东方启明之星,泠泠清辉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