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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及时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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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秀山庄。
薄帘微动,花满楼掀帘而出。陆小凤立刻心焦地迎上去。
“怎样?”
“中了毒砂掌,毒性狠厉。外加一种奇特的阴寒邪气,是何人所伤?”
“一个白发童颜的老妖婆。”
“看来是修罗阴煞功。眼下他寒气入体,我可以用银针导出。”
“呼,”他重重舒了口气,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一时间紧绷的全身都放松下来,竟有些头晕眼花。
“但我一旦施针引导,毒血就势必流经他各处筋脉。”
“什么!?”陆小凤猛然捉住他手臂,用力之大令花满楼也不禁皱眉。
“你且听我说完,此毒并不难解。只是毒血伤身,他需要静养上几月。”
再次耸拉下脑袋,陆小凤抵额叹息。
“伤他之人你让她逃了?”
“破了她劳宫穴,我担心他的伤势,没再多管就赶来了。”
“正该如此。”花满楼轻点头。他向来不欲伤人性命,里间那位公子既然能得救,就不该多造杀业。
陆小凤却冷冷哼了声。
花满楼微微怔愣,然后簇起眉头。
他感应到自己极不喜欢的东西——杀气。
而且很重。
灵犀一指点中劳宫穴,就算没有半身不遂,那狠辣的掌功也是立废。难道还不够么?
“我进去看他。”
“等等,你去寻一味药引来,城西王家药铺才有。”
“什么东西?”
“百年井边苔。”
陆小凤一呆,那算个什么药引?
不过事关厉南星的伤,他一个纵跃,人已了无踪影。
花满楼低头略微思索,转身入内。
坐于床边,轻柔按压他几处穴位,那人便悠悠转醒。
“……你是?”
如此虚弱却仍是动听的嗓音。花满楼眼不能视,但凭那人声音,他已可以断定一些东西,一个性情不善之人自是无法拥有这般温柔的声音。
“在下花满楼。”他浅笑。
“是厉南星,厉兄么?”
厉南星微惊,陆小凤已经告诉他了么?告诉了多少?
“在下只是猜测。”
“猜测?”
“几年前魏忠贤阉党一案名动江湖,其人其事花某也略有耳闻。阁下怀中带着天魔教祖师独创暗器‘金针烈焰’,该是厉家后人,却又身中天魔教修罗阴煞功,更身负玄铁宝剑,必是当年不与之同流合污的厉兄无疑。”
厉南星早闻他目盲心明,如今一见果然令人赞叹。“在下的确是厉南星。这里是?”
“这里是花家毓秀山庄。”
他环顾四周,桌上竟摆放着许多香烛红布,不禁窘了一窘,“这是花兄新房吧,实在是打搅了。”
“厉兄暂不宜起身,可放心在此休息,世家人多势大,诸事咄嗟立办,至于新房,另择一间即是。十日后正是婚期,届时还请厉兄喝一杯喜酒。”
厉南星倒也没想到他通达至此,心中感激。只是新婚在即,在他脸上却不见喜色,有些奇怪。
花满楼却像是知道他所思所想,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厉兄先服下这药,解了掌毒,花某再帮你施针引出寒气。”
他拿出一颗解毒药丸来。
方才厉南星昏迷时他用内力试探过,他的内力属已温和一脉,与寒毒相撞却仍让人难受无比。厉南星痛极时竟轻喊了一声“陆小凤”,他正觉得疑惑,而陆小凤的反应又紧张至此……
所谓百年井边苔只是个托辞,花满楼支开他只为好奇,这人想必是陆小凤的知交,却从来不听他说起,究竟是怎么回事?
更不用说那一丝丝的隐秘异常,他虽不耽于情事,却生性敏感,自有所察觉。
厉南星服下药丸,看着一桌喜物,轻不可闻地叹息了声。
“厉兄为何叹息?”花满楼铺开针器,解开他身上衣物,探索穴位。
“说出来怕有些冒犯……”
“但说无妨。引毒时恐怕疼痛难忍,说些话也好稍稍缓解。”
“花兄也算是江湖儿女,却生在世家,终身大事身不由主,因而在下有此感叹。。”
花满楼微笑,针尖缓缓地、精准地入体一寸。“听闻蜀中顾家女儿才貌双全,温柔贤良,在下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不知厉兄可有婚配?”
他话中试探,厉南星却不疑有他,只是想起几年前那一场喜事,心中不免酸涩。他苦笑一声,“在下的确成过亲,只不过连新娘是谁都不知晓。”
“哦?”花满楼不免动容。第二针下去已有些刺痛,而厉南星心里想着事,丝毫不觉。当初代替史红英与他拜堂的丫鬟,是那个唤作牡丹的,还是芍药?
拜天地时经他一扶的,轻颤的纤细的手,还有帅孟雄婚礼上那个被史白都击中的,他营救不及的丫鬟,朝他投来一束轻愁的目光……也许是她?
他心地是十分柔软的,当时自然也很难受。
……
“只不过是六合帮主设下的圈套而已。那位姑娘,可能也已经死去了。”厉南星的声音有些涩。
花满楼不想提及他伤心事,立时引开话题,“即使没有如花美眷,也有江湖上一群好友。陆小凤为你寻药去了,他可是紧张着呢。厉兄以为陆小凤这个朋友如何?”
已是第四针,寒气开始在几个穴位四处奔窜,痛楚加身,厉南星也不暇思索。原本想说“他很好”吧,可话到嘴边,又想起那人风流不羁,吊儿郎当的秉性,还真不算好,不禁有些无奈地一笑。
只是想到他,痛竟也似少了几分。
花满楼只听到一声“他…”便没有了下文,心下已有了七八分了然。
此时陆小凤已经折回来,见外间没有人便闯了进来,火急地大喊一声,“拿到了!”
随后与厉南星齐齐一怔。他此时是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倒还比裸着上身来得撩人,陆小凤嗯啊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咽了一口口水。
而厉南星眼里,陆小凤的模样却滑稽得很,他满手满身泥污,手里兜着长衫下摆,原来是匆忙间没带什么包裹,也不知要用多少苔藓,只有刮了一大把直接用衣衫兜了回来。
“那个,花满楼,这百年井边苔怎么用的?”
“放到花盆里就好。”
“啊??”陆小凤张口结舌。
“我正要下第七针,经脉一通,寒气与余毒流窜全身,疼痛非常人能忍,你过来帮我按住他手脚,以防痉挛。”
花满楼榻上干净整洁,他一身脏污也不好贸然爬上去,只得把衣裳脱了。而第七针又是下在腿上,他伸手去解厉南星长裤时脸上不禁带了点笑,被厉南星狠狠瞪了一眼,要他止住绮念,陆小凤却“嘿”地轻笑出声来。
两人正“眉来眼去”,却不察花满楼嘴角那一抹颇有意味的微弧。按住了四肢,第七针方下,厉南星猛地痛哼。
瞧见他苍白脸色,额上冒出的细密汗珠,陆小凤立刻心疼地暗骂自己禽兽。
第八针效果更是猛烈,他全身如入冰窖,恶痛无比,却咬紧了下唇不再发一声。一共十针,十针下齐时人已是神志不清,厉南星唇上咬出血来,痛喊一声“陆…”
陆小凤马上应道,“我在,我在!”
花满楼运力朝他胸口大穴一拍,十枚银针悉数震飞,寒气从穴道激射而出,总算大功告成。
陆小凤替他掖好被角,花满楼出了房间,他便俯下身细细吻去厉南星唇上血迹。体虚之至的人儿此刻像个孱弱孩童,他和衣带被轻柔拥抱着,只觉得心中满是和乐安详。
厉南星睡着了。
他轻声耳语,“你吓死我了。一辈子不许你再受伤。”
指尖抚过那人苍白冰凉的脸颊,缓缓扫过睫羽,又忍不住浅啄一下才放了手。
“如此痛苦,他方才仍能不发一声。陆小凤,你有如此朋友,为何从来不向我们提起?”
花满楼悠悠沏茶,尤是那一抹玩味的笑意。他眸光黯淡,却有着可洞悉人心的聪慧。
“他一直隐居生活,说是不想过多参与外界人事,不让我告诉你们。”
“那他怎么会在此出现?莫非他隐居之处,与我毓秀山庄相邻?”
“不是,他长居偏僻之地,此次只是来江南散心。”
花满楼轻幽叹息。“依我之见,恐怕是你与人的感觉太不安稳,他自觉不能跟你长久,所以干脆不深涉于你的生活,不与你的朋友相识,你与他两散之时就容易些,也算一段金风玉露的良缘。”
陆小凤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何来长久、良缘一说,难道花满楼已然猜到了?
更惊的是,南星竟是如此作想……
他心底一股苦味散开,左右踱了两步,讷讷道,“我…他…我从不曾细想。”
“只怕不止不细想,还食髓知味,自得其乐。”
闻得此言,尤是陆小凤一张耍惯无赖的厚脸皮,也不禁红了起来。
“陆小凤,他不是女子,更不是你以往所见那些女子所能相比。”
“我知道,他很好…体贴入微说不尽,淡然洒脱之处更是叫人神往。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不知不觉便受了吸引。我总以为,他会一直在……”说到这里,他浑身颤了颤。
会不会有一日,他转身之时,厉南星已不在?
南星的不肯深涉,岂不是给两方都留下后路?
陆小凤闭上双眼,只觉得春意正浓,却遍体轻寒。
八日之后,
厉南星已能下床稍稍走动。
房中一架文武七弦琴古朴清雅,他缓缓近得琴身,信手抚拨,音若流泉倾。
花满楼自外间入,摺扇轻击掌心。“虽只有寥寥数音,但陆小凤曾说过厉兄精通音律,如今听来厉兄也精于琴艺。”
“喜事在即,花兄却不见丝毫忙碌。”
“花家就算人仰马翻,也轮不到我来操持。”他浅浅抿唇。
“许久不弹了,也不知生疏了没有。”自从焦尾赠与金逐流,他再也不曾寻得称意的琴。“倒是花兄有时弹奏,奏必焚香,乃是极雅的解琴之人。”
“知弹奏者未必解琴,正如情场老手未必时时解情。”
厉南星知他大有言外之意,“此话怎说?”
花满楼不语只笑。
“不知花兄所笑为何?”
“我笑一个情场老手正自寻烦恼,他遍历花丛,从未失手,如今为一株空谷幽兰,心神大乱,失却信心。”
厉南星脸上微红,他知道陆小凤已然把事情与他说了。而陆小凤这两天都不曾出现,前几天神色有异,想说什么却一副无从开口的模样。
“他在想什么,我从不曾细想。”
几乎是一样的回答。
“是不及细想,还是不愿去细想?”
“若他在等我开口,那是不必等了。我原以为他都明白。”久立不得,他只能缓缓坐了下来。
花满楼赞许地一点头,没想到事到临头,厉南星倒比陆小凤爽快许多。
“只是身为朋友,在下还是说句越俎之言,陆小凤是个不甘于寂寞之人,厉兄一定是了解的。”
“身处武林中,他有好酒好朋友,何来寂寞。”
花满楼细细听他语意,也无萧瑟也无怨怼,忽而他眉头一扬,振衣而起。“陆小凤果然多虑了。”
看花满楼笑着扬长而去,厉南星也是失笑。
他不是老江湖看破红尘,也不打算青灯竹屋一世,若真如此,何必下江南踏春?
一个人风疾火燎冲进来,猛地将他抱个不透气。“南星,你真是…你真是世上最好的南星!我陆小凤真是无憾了我!”
语句末了都带了点哭腔,厉南星笑叹了口气。“是你自己笨。”猛地被人抱起来,一时间眼前天旋地转,“陆小凤!你干什么!?”
陆小凤抱他到窗前,半开雕窗,只见毓秀山庄里一片洋洋喜气,张灯结彩,许多宾客已陆续前来,连同仆役也换上了朱红新装。
“七童这一场婚事,也替我们办了多好。”
他蹭在他颈窝,紧紧的拥抱无一丝间隙,陆小凤忽然觉得,是生了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