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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玩核桃 ...

  •   这一年冬天,北京城风沙极大。
      腊月二十九日,许阁老领导的内阁成员们,裹着厚厚的狐领大氅连夜进宫——年轻的林皇后终于没有挨过这个寒冬,在一众太医的摇头哽咽之中,在一群中官宫女的哀恸声中,松开了皇帝的手,与世长辞。
      皇后崩逝,中宫乏人,皇帝膝下也只有一子荣臻,群臣上书催促皇帝遴选后妃以充实后宫,延绵子嗣以保国本。
      庆业四年初,皇帝迎娶继后陈氏。
      皇帝思念原配,与继后关系并不融洽,却常常在李妃宫中呆着。李妃是前皇后在世时的人,虽育有皇帝唯一的儿子,却对前后两位皇后素来恭敬顺从,从无失礼僭越之处,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先皇后在时,皇帝并不常去看她,先皇后去了,竟也引以为旧人,越看越发顺眼起来。
      皇后陈氏备受冷落,婚后半年,至少有五个月独守寝宫,连丈夫的影子都见不到,更不要奢望生儿育女。

      远离繁闹的主城区,安静幽深的胡同里,有一座独立的小四合院,院内种植高大翠密的青竹,却掩不住正房内传出的琅琅书声。
      胡同里的街坊四邻都知道,这是礼部尚书林知望家的私塾,收授林家在京官员的子弟,也有同年同乡的子弟在此读书,胡同里的孩子愿意进学的,也可入学旁听。
      林家是韫州府有名的望族,一门出过十数位举人、数位进士,最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出了两位状元,这在大祁的诸多世族之中是绝无仅有的,林家对子弟教育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学堂里,整齐摆放着四排书桌,二十八名学生正摇头晃脑的背书,正前方一张大案,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先生坐在案后打着盹,那张宽大的书案上,除了书籍和文房四宝,还有一副花镜、一只鼻烟壶和一对油亮如漆的文玩核桃。
      老先生姓杨,在这座家塾里坐馆已有十余年了,因年事已高,夜间少眠,白天困意袭来,就容易去跟周公下棋。此刻鼾声均匀,示意早已睡熟,只见一只小手由下而上,摸到了那对儿核桃。
      偷核桃的是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个叫林楠,是礼部尚书林知望的长孙,是先皇后的亲侄子,另一个叫沈时年,是兵部右侍郎沈廷和的幼子。两个顽皮的孩子双眼闪着狡黠的光,轻手轻脚的溜出学堂,想看看这对儿核桃跟别的核桃有何区别,让老先生如宝贝似的盘了半年。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老旧的门扇合页断裂应声落地,扬起漫天灰尘。
      老先生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学生们的背书声也戛然而止,纷纷起身张望。
      只见门外站着的林楠和沈时年神色尴尬,原是两人用门缝夹核桃,核桃坚固如石头,使上了吃奶的劲,结果核桃也碎了,门也掉了。
      杨老先生已经十几年没有闹过辞馆了,上一次还是教林楠他爹的时候。
      如果说上一次是他个人对学生的偏见,那这一次,可就是不折不扣的欺师灭祖了。
      林楠的父亲名叫徐湛,从小在外祖家长大,随母姓徐,十几岁上才被林家认回,因种种原因没有改变姓氏。同样是杨老先生的弟子,徐湛是靖德二十三年的状元,如今是国子监司业、右春坊右谕德,是皇长子的老师。
      而林楠……除了相貌以外,几乎没有继承父亲的任何优点。
      徐湛从国子监回来,见杨老先生在正堂坐着等他,连官服也来不及换下,忙是进去端茶行礼赔小心。
      到了他这个年纪地位,其实也不必对业师如此毕恭毕敬,实在是老先生每次上门,准又是那逆子闯了什么离经叛道的祸出来,花样百出,不落俗套。
      “你不必同我来这套,我只等令尊回来,请他另请高明便罢。”杨老先生黑着脸,一大把花白的胡子都气的打了卷。
      “若是逆子惹先生生气,我必狠狠责罚于他,先生千万别气坏身子。”徐湛道。
      杨老先生抬眼看了他一眼,想到他过往的种种作为,幽幽感叹道:“也难怪。”
      “……”徐湛被挤兑的无言以对,只好陪着笑借口回房更衣,让先生稍坐,出门就吩咐长随常青道:“今天谁在学堂,去问问怎么回事?”
      片刻功夫,常青回来禀告说:“是老先生讲课的时候,被楠少爷质询了几句,打了楠少爷几板子,楠少爷就伙同沈家少爷,把老先生盘了半年的核桃给挤碎了,还弄倒了学堂的门。”
      “……”徐湛气得说不出话,只问了句:“孽障人呢?”
      “散了学就没回来。”常青道。
      “杨老先生还是脾气太好。”徐湛心想,换做是他,早把林楠吊起来打了。
      徐湛本想叫林楠来给杨先生赔罪,听常青这样说,就知道八成又躲到宫里去了,只好又折返回堂屋里去。
      “你更的衣呢?”杨老先生白他一眼,拆穿了他。
      徐湛笑道:“先生在生气,学生哪有心情更衣呢,不过是出去问问今天的情形,果真又是那逆子闯了祸,学生这里替他先赔罪了。”
      徐湛好话说尽,保证再三,才劝得杨先生息怒。杨先生拒绝了徐湛留饭,前脚一走,徐湛后脚便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妻子秦妙心气的犯了胃病,她只有林楠这么大时就开始学习经商,商海沉浮,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竟败在自己儿子身上。若林楠只是个资质平庸的孩子,只要规规矩矩的走正路,以林秦两家的实力,保他一世富贵平安不在话下,偏偏林楠不仅菜,还爱玩,说他是纨绔子弟都是败坏了纨绔子弟的名声。
      她愁眉不展的问丈夫道:“这孩子这么小就有报复心了,日后长成个流氓无赖,出去杀人放火可如何是好?”
      徐湛揽着她的肩膀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报复心人人都有,你跟我生的儿子,也不可能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不是?”
      “你总是有道理。”妙心埋怨道:“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你这当爹的现在不管,以后闯出大祸,自有人管他。”
      “我怎么会不管呢?这就进宫捉他回来。”徐湛说着,拿上牙牌,命人备轿进宫。

      乾清宫西暖阁,年轻的皇帝荣晋拼上了三十多年的涵养,才没有破口大骂,他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扔在地上,坐在榻上喝茶。小太监拉动手摇扇,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令人格外烦躁。
      另一个太监默默朝他打了个手势,让他暂时停下。
      “陛下,”太监冯春入内禀报,“徐司业求见。”
      “快传。”皇帝道。
      “是。”冯春将地上的奏疏捡起,放回到皇帝手边。
      皇帝瞥着它,怒气更胜,这一次扔得更远了,险些砸了刚进门的徐湛。
      徐湛捡起奏疏,撩襟跪下行礼。
      “行了行了,又没外人。”皇帝不耐烦道。
      “陛下,怎么了?”徐湛从地上爬起来,问道。
      “你看看就知道了。”皇帝指着他手里的奏疏,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的改口道:“算了,还是别看了。”
      徐湛浅笑着,却还是打开来看了。他知道这段时间,皇帝与言官的矛盾纷争不断,短短四年时间,言官们收拾完先帝留下的冯党残余,开始着手收拾新君了。
      太、祖皇帝设立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处理朝政,又在六部之上设立六科制衡六部,纠其弊误。六科给事中只有七品,权力却极大,享有“科抄”,“科参”及“注销”之权,还可以参与“廷议”,“廷推”,参与朝廷大政方针的制定,并监督执行。
      六科选拔官员的要求不同于其他衙门,专挑那些没资源、没背景、没后台的三无人员,还要刚直耿介有胆气的年轻官员,说白了,就是什么都敢往外说的二愣子,职业骂街的文化流氓,敢于挑战高官,也敢于斥责皇帝。这其中不乏有真正仗节死义的英雄之辈,但最不缺的还是讪君卖直沽名钓誉的小人。
      譬如他们会上书限制皇帝的人身自由:要节约宫中开支,不要去怀王邸怀旧,不要去宫外散心游玩,更不能打着出巡的幌子公费旅游等。
      皇帝下旨拟对言官进行考察,意图整饬科道,许阁老却为了保护科道言官,苦苦劝谏,阻止了这次考察。皇帝纵使心有不满,也不好驳斥许阁老的面子。结果计划不成,反倒助长了言官的气焰,这一次,管起皇帝的家务事来了。
      奏疏上的内容,竟是弹劾帝后关系不睦,许久没有同房。对夫妻相处之道大谈特谈,并指出皇后是天下人之母,劝谏陛下对皇后尽人伦之责……
      徐湛看得瞠目结舌,神特么人伦之责啊!
      荣晋自然是不想让徐湛看到这封奏疏的内容,襄儿的离世是他至今无法接受的现实,何况一个活蹦乱跳的姑娘嫁给他,不过七八年就一病不起,溘然辞世,每念及此,他面对林家父子时免不了带着几分愧疚。
      荣晋看向窗外,长长叹了口气,道:“看看许阁老把这群言官惯成什么样子了。”
      他本想说疯狗的,可贵为天子,在后宫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写入内起居注里,等闲不能骂人啊。
      “许阁老确实过于纵容他们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陛下的家事。”徐湛合上奏疏道。
      “说的极是,朕也觉得他们太过分了!”荣晋听到徐湛这句话,心里更有了底气,对冯春道:“传旨内阁,将胡其昌廷杖八十,交内阁票拟重处!”
      冯春看向徐湛,心说您快劝着点吧,八十杖就算收着打,也是非得落下残疾不可,到时候言官群起而攻之,乱子可就大了。
      “陛下,言官犯罪,加三等。”徐湛幽幽道。
      冯春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文玩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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