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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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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从燕京来。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闷得人喘不过气,令人窒息。好不容易挤出来,才算真正进了火炉,脚踩上沥青马路,像上锅的活鱼活虾,被蒸得乱跳。
送顾泽来的叔叔拉着他的手,四处张望,烈阳曝晒,逼得他眯起眼睛,抹了一把眼窝处的汗。
终于张望到什么,叔叔喜不自禁,拉着顾泽的那只手扬了起来,示意他们在这里。
不远处有人小跑过来,叔叔低头叮嘱顾泽:“小泽,以后你跟着你爷爷奶奶住,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家。”
一场短暂的告别仪式。
叔叔的手放下,再次被牵起时,牵他的人换成了爷爷。
爷爷带着顾泽坐车回家。
出租车驶过桥面,桥下淌过滚滚江水,江面上腾起团团白气。
这座城,热得路面发烫,江面蒸腾,空气中能听到滋滋作响的声音。
直到车停在小区门口,车尾巴的后备箱打开,司机帮忙拎出顾泽的全部行李。
半轮落日停靠地尽头,晚霞铺陈,撒开一地绚烂如锦的霞光。夕阳不晒人,恰有风徐徐路过街口,吹落一地香,拂去满身燥热。
说不上感觉微凉的是风的气息,还是不知名的花香。
顾泽背着小书包,抱着一辆四驱汽车,抬起头来,看见一株株黄白色的小花从枝头垂下,香气沁人。
“黄桷兰。”
爷爷弯下腰跟着看了两眼:“你喜欢的话,明天买两朵给你,路边有人卖,每株都用胸针串起来,还可以别在衣领。”
顾泽摇了摇头,说谢谢爷爷,不用。
爷爷直起身,两只手背在身后,笑起来眼睛眯成缝:“好闻得很,夏秋才开,清妹儿最喜欢拿线串起来戴在手腕上。明天买两朵给你,也给清妹儿买一朵。”
说完他就不笑了,拖着顾泽的行李,往小区里面走。
顾泽抱着自己的小汽车跟上,走之前,又看了眼,枝头那株待放的花儿。
夏风晃动枝桠,花骨朵儿颤了下,枝叶舒展,似要绽开。
小区是早年分配的房子,顾爷爷顾奶奶在这住了多年,邻里邻居全是熟人。
走两步,打个招呼。
问问晚饭吃了没有,家里有乡下亲戚带来的西瓜,切一半送过来,饭后吃点解暑。
顾爷爷和邻居相互问候,顾泽跟在身边,周围一切全都是陌生的,可他通常缺少别的小孩那种探头探脑的好奇心,他抱着自己的小汽车,安安静静地等。
不远处是小区的中庭广场,这会儿有小孩在玩,吵吵闹闹一阵后,大家四散开去,到处躲藏,只剩一个趴在墙上,用手捂着眼睛,喊:“一百,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
数数来捉人的是个小女孩,声音脆甜脆甜的,让人想起用凉水浸泡过后捞起的脆桃再咬上一口的感觉。
顾泽无意瞟了一眼,那小女孩背对着他,趴在墙上,两根竹节辫翘在脑后,用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左右对应同样的颜色,黄橙红紫蓝绿,煞是鲜艳。
数着数着,她换个姿势,那辫子随她一道动起来,始终翘得老高,在空中,一点一点。
俏皮极了。
回过神,爷爷和邻居的话题已经转到他身上。
“顾爷爷,这是您孙子?”
“是啊,我家老二的儿子,刚从燕京接回来。来,小泽,和你张阿姨打个招呼。”
顾泽礼貌地低下了头:“张阿姨好,我是顾泽,今年六岁。”
张阿姨眉开眼笑:“小泽你好乖,长得也这么俊俏,和你爸爸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拍拍顾泽的肩膀,话是向着顾爷爷说的:“哎,他爸爸是个英雄,以后小泽也会有大出息的。”
从提到顾泽爸爸开始,她的笑一寸寸敛了回去,最后露出一副十分可惜、万分遗憾的表情。
顾泽觉得,大人身上装着同一种程式,只要一触及到“他爸爸”这个话题,就会对他露出千篇一律的,格式化的悲伤。
他并不习惯这种客套的方式。
顾泽低了头,再抬起时往左一偏,又看到中庭广场趴着数数的那个女孩。
她正扬起她的右胳膊,肉乎乎的,随着她的动作,一串黄桷兰呼的一下滑到手肘处,卡在了中间。
严丝合缝。
她本来兴奋极了:“零!我来找你们了!都准备好没呀?”
然后下一秒:“哎呀!怎么卡住了呢……”
她小心地把黄桷兰手链往上撸,线卡着她的手臂,崩断了。
她低头去看。
落了一地的花瓣。
夕阳下,她的背影倒映墙上,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那是一种真实的悲伤。
因为不合时宜,顾泽用大拇指顶了顶嘴角,把笑撇下去。
——
爷爷奶奶住在七楼,楼层构造是两梯四户,顾家在电梯左侧。
临近江边的新小区,前年他们刚搬过来,是家里两个孩子一起帮老人置办的房屋。
顾家两个儿子,人人都说他们孝顺。
顾老大和媳妇从事金融,两人都是大学毕业生,毕业后留在当地工作买房,顾老二就是顾泽的爸爸,他在燕京当军*官,营队给他分了房,军队纪律森严,他很少回来。
留的两间房便成了孩子们逢年过节回家拜年时的歇处。
不过以后,顾泽爸爸不会回来了。
去年夏天国内发生一起特大洪灾,他带了一个团的兵去抗洪,再也没回来。
再然后,就是他的战友帮忙把顾泽带回了老家。
顾泽就这样来到了爷爷奶奶家。
睡在他爸爸回来总住的那间房。
顾泽把自己的衣服填进衣柜里,书桌上摊开自己的画纸和蜡笔,那辆四驱汽车放在床头上。
大大的房间,装进小小的他的全部,仍显得空荡荡的。
顾泽坐在桌前,开始画画,星空下开一片黄白色的小花。
奶奶把门打开一道缝隙,看顾泽的背影,乖巧坐在那,一声不吭,背挺得很直,几乎和他爸爸小时候一样。
门没关,呜咽声泄了出来,奶奶的眼泪藏在掌心里。
顾泽听见了,没有回头。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如果不想让别人替自己更难过的话。
他对这种事,还算有些经验。
所以,不回头,专心致志画画。
爷爷把奶奶扯走,他们在客厅里压低了声音说话。
“在孩子面前这是做什么?”
“……”
“何况都过去了快一年,现在好好的,就别想那些事了。”
“不是的……我只是突然想起我们家小二像小泽那么大的时候,也喜欢画画。那时候太穷了,谁都穷,没有纸也没有笔给他,小二就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画。你说,当时没有买,后来怎么也忘了买给他呢?”
很长的一段静默。
爷爷的喉咙里不知怎么哽住了,声音低沉地落下,“过两天,我们给他多烧点钱下去。”
顾泽已经听很多人说,他像他爸爸顾晏清。
一样的皮肤白净,眉眼清秀,像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还有,都喜欢画画,喜欢晚上不睡觉趴在窗边看星星。
但只有爷爷奶奶告诉他。
他们父子俩的性格简直是天差地别。
顾泽洁癖,爱干净,到了爷爷奶奶家,他的衣服都自己洗。
看着小顾泽站在木凳上,在洗衣池边上一脸严肃地搓洗着自己的短袖,奶奶忍俊不禁。
顾泽也不爱说话,性子沉稳。
奶奶挎着菜篮出门见小区里的孩子们玩疯了似的,在广场上奔跑,尖叫、狂笑、跌倒大哭。
顾泽不会,他走路稳当,不爱跑跳,不大声说话,也不出门和别的小朋友玩闹。
他是个特别的小孩。
说不上这种特别,是好还是不好。
奶奶面露慈祥,看着顾泽吃完午饭自觉地把碗筷收进厨房,然后是洗手,顺序是手心、手背、指缝,反复搓洗足有半分钟,最后用纸擦干,才回到客厅。
长虹电视机开着,在放今年热播的《雍正王朝》,是顾爷爷调的频道。顾泽在电视机前摆了张小板凳,坐得端端正正,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懂。
奶奶叹了口气,只要这孩子开心就好,她转身回房午睡。
敲门声是在奶奶午睡时响起的。
很礼貌的一下接一下,节奏把握刚好,和配音放在一起:“开——门——啦——顾——爷——爷——顾——奶——奶——是——我——啊!”
门外是小女孩脆甜脆甜的声音。
声调拖老长,中气十足,极具穿透力。
“我——是——清——清——啊!”
“顾——爷——爷——顾——奶——奶!”
“给——清——清——开——开——门——吧!”
顾泽不知道“清清”是何方神圣,只觉得她太吵,迟早会吵醒午睡的爷爷奶奶。
他打开了大门。
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口。
公主裙,黑皮鞋,红发绳。
没有扎之前那种竹节辫,只是简单在脑后绑了个高马尾。
一朵黄白色的小花簪在发顶。
她打扮得像上街出巡的小公主,坐在马车上,对两边微笑、招手,说你们好的那种。
如果忽略掉她双手捧着一个大不锈钢盆。
顾泽的目光扫过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婴儿肥的脸颊,肉乎乎的手。
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奶声奶气质问:“你是谁?”大中午不睡觉,这么吵。
他打量小姑娘的时候,她也在歪着头看他。
看着看着,圆脸红了,努力吞咽了下,眼神发亮,如果手能腾出来,她一定会拍拍自己挺起的胸脯:“我呀,清清啊!”
***[来自黑洞的时间碎片]***
1999年7月9日 大太阳
今天我好像见到了天使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