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93、·玖叁·

　　疼——
　　除了这个字，我不知道还能如何来形容此时我的感受。
　　一阵一阵的疼痛袭来，我犹如沉溺在痛感的水波中，每一道起伏都是难以名状的痛。
　　当初生嬗儿也没有这样疼，疼得我觉得自己快要死去。
　　接生的嬷嬷忙得满头大汗，低声叫着“不好”，却不敢多言，只是一声一声求着：“娘娘用力！”
　　我终是疼得晕了过去，大脑还算清醒，可是觉得身体不是自己，使不上一点劲儿，耳边就听见接生嬷嬷叫“糟糕”，说我的胎位是逆位，而且动了胎气早产，如果我昏死过去，孩子会憋死腹中……
　　接生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远，恍恍惚惚，我像在做一场梦：
　　我梦见熟悉的长安街头，熟悉的棠棣子小摊，我与一个少年郎争一包棠棣子……少卿，他是你吗？他长得那样像你，又好像我在水中看到的虚影。那样年轻的你是我不曾见过的；而如今的你，再也不会老去，永远的器宇轩昂。
　　我梦见有人在唤我，不由转身，只见那容颜肖似少卿的少年郎跑近，他说：“方才是我得罪。只是觉得这位公子有些神似故人，所以造次了。”
　　情景犹如走马灯般飘过，我看到一个羸弱无助的小女孩，她的模样那样眼熟，却想不起；我还在思考那小女孩的模样在哪里见过，却又见我与一对少年拱手结拜的样子，低头再看，原来我自己也是一声男装，再看那自称“刘通”的少年，眉宇出众，分明是……刘彻？
　　转瞬是□□频频的莽汉，继而是被灌入苦汁，于是便有了撕扯与挣扎……那样真切的感觉，仿佛这样一个梦是现实的重现。
　　梦中的我哭得无助，我说，没有人来救我。
　　他说：“阿彻——以后叫我‘阿彻’。”
　　只有他，我的阿彻，唯一一次及时来救我，犹如驾着七彩云朵的大英雄。
　　只有他来了……只有唯一一次……
　　我是痛醒的，眼睛眯城一条缝，我隐隐看到接生嬷嬷带来的医女身边慌手慌脚地掐着我的人中。
　　我在恢复神智的那一刻尖叫：“阿彻——”
　　接生嬷嬷说：“娘娘，不要昏，用力，用力！”
　　我张嘴，气若悬丝：“籽烨，籽烨……”
　　子衿跪在我的身边，带着哭腔：“是的，娘娘，已经子夜了。”
　　她说：“陛下在殿外守着娘娘，有陛下庇护，娘娘不会有事的。”
　　“陛下？”我有一瞬的怔忪，轻呵一声，“啊，他是陛下。”
　　我的脑海中忽然生出许多记忆来，那样美好的情景，那样哀伤的心境。像是真真切切的一幕幕，却又是虚幻而飘渺的，我知了，那种种都是我前世的记忆……
　　“稳婆，”我断断续续地问她，“如果……生不下来，本……本宫……会……死吗？”
　　那接生的嬷嬷吓得只会说“奴婢万死，奴婢万死”。
　　子衿伏在我的枕边哭泣：“娘娘莫要说胡话。”
　　我说，“我不能死”，闭上眼，拼劲全身的力气……直至我听到那样响亮的一声婴孩的啼哭，身心俱疲，犹如完成了一程征途。
　　最后，最后的记忆，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说：“或许以后有幸相见，我也已为人之妻了呢！”
　　一梦之间，已是来生，我们有幸再见，却已两两相忘。
　　我为人妻，他的妻，他却已有很多很多的妻。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咫尺天涯”。

　　我的昭阳殿自此没有了镜子，殿内连一盆干净的水都没有。
　　我生产昏迷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闭户”，谁都不愿意见，无论是百凤之首，还是九五之尊，甚至是我自己的孩子，嬗儿和……我那初生的未曾谋面的乳儿。
　　我一夜间想起前尘往事，一夜白头。
　　郭舍仁求见，我召他在美人图屏风之后跪见，只要他带去一句话：
　　“妾，心若蛇蝎，不配为人之母。”
　　我听到郭舍仁额头磕地的声音，他声音沉痛：“娘娘，你这是犯了大忌。”
　　何为“大忌”？
　　相见不如不见，相忆不如忘记。
　　这样是好的，至少我能活下去。
　　如若再见，我怕自己控制不住去问他，“你可还记得一个唤作‘独孤月’的女子？”
　　儿时看《还珠格格》，紫薇问乾隆，“皇上，您还记得那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好不动容。多年之后，不复儿时心性，随波逐流，也笑那一问的矫情做作。
　　现在想起，那时情景，夏雨荷还能说什么，还能期盼什么？她爱了那么久，也许都快忘了自己爱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种等待。等到海枯石烂，等到油尽灯枯，她也许只怕一生等待换来一份徒然与不值，所以唯一念念不忘的只有：你还记得我吗？
　　就好像，他的记忆，是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所以……经年以后，物是人非，你还记得我吗，阿彻？
　　郁美人送的那盆芍药一直摆在窗台上，花谢而枯，连根腐败。后来那盆牡丹也死了，叶黄落尽，最终只剩下三两枝枯枯的茎杆。灵涓将那牡丹茎杆拔出来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没有根了，只剩一段段枯枝，憔悴易折。
　　灵涓重新换了鲜花，美艳动人，生机勃勃。
　　我却说：“花无百日红，灵涓，拿走吧。”
　　有一位诗人，曾经说过，“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现在的我就如同他诗中的“你”，为了避免结束，避免了一切开始。
　　子衿说：“娘娘，发干君夫人在殿外。”
　　自我难产以后，嫣儿常入宫来，我却始终闭门不见。她锲而不舍，每入一次宫就哭一次……这次，索性哭晕了过去。
　　我叹息，倚着秕谷软枕，说：“灵涓，扶发干君夫人进来。”又唤子衿去取一些舒神去惊的香膏来。
　　嫣儿身若无骨，格外憔悴。本就着灵涓的手搀扶着行走，却见撩起的纱幔后的我，不由失声叫了一声“啊”，腰板也惊得挺直了。嫣儿推开了灵涓的手，踉踉跄跄两步趔趄，跌坐在了地上。
　　我起身下榻，子衿忙过来扶我，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走近她。我松开了子衿的手，侧跪在她面前，与她对视。
　　嫣儿望着我，眼中起了水雾，声音凄切：“未月……”
　　她伸手，想抚摸我的头发，又怯怯停在了空中，堪堪收回。
　　“这……怎么会这样？”
　　我面露苦色，垂眸，道：“许是生产伤了身子，未出三日，头发便白透了。”
　　抬头瞧了灵涓一眼，灵涓明白我的意思，拉着子衿退了出去。
　　“不是未月不想见姐姐，只是现下这副模样，徒教旁人心烦罢了。”
　　她拥住我的肩膀，抱着我，反反复复只有这样一句：“怎么会这样？”
　　姐妹相拥，愈发悲伤。
　　这日临别，我让嫣儿帮我一个忙，上霍府找玉镜。
　　我说：“我不能这般终苦未央。”
　　我才二十出头，我的一辈子还这样长……

　　曼倩的到来在我意料之中，也正是我期盼的。只是，我未曾想，与他同来的还有……去病。
　　我险些从榻上跌下来，亏得去病及时扶住。我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小臂，那简直的臂膀犹如钢铁般坚硬，却是温暖的。
　　两两相望，一时语凝噎。
　　良久，我却吐出一句：“你不要命了。”
　　“得知你险些丧命，我的命就丢了。”他说，“当初就应该带你一起远走。”
　　我的手缓缓松开，别目不去见他。就在此时，我不争气地咳嗽了起来，不能停止，几乎要将身体的整个内里都要咳出来。
　　去病为我顺气，却被我扭身闪开。我一边咳嗽，一边说：“你走。”
　　正在此时，却听中冓外有嫣儿与灵涓的声音——
　　嫣儿问：“何事？”
　　灵涓答：“皇后娘娘凤驾将至。”
　　我抬眸，蹙眉望着去病，冷口冷心：“你走！”
　　许久未曾开口的曼倩终于开口：“霍侯，走吧。”
　　去病说，他明日会再来，他说他要带我离开。
　　我咬牙，只回：“无需再见。”
　　曼倩同去病前脚刚走，卫子夫后脚就到了。
　　灵涓在殿门口拦住了卫子夫，貌似恭敬：“皇后娘娘万福，傛华娘娘小恙，刚睡下了。”
　　“本宫去看看傛华。”
　　“皇后娘娘……”
　　“放肆！难道还要本宫‘求见’傛华么？”
　　我让子衿为我打下垂幔，尔后吩咐她去请卫子夫入内。
　　卫子夫见我倚靠幔后，不肯面见，却不气恨，仿佛有些事早已了然于心似的。
　　她来，是同我讲一个故事——
　　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个孤女，长安街头为男主人公所救，一同救了她性命的还有另一个女扮男装的路人。
　　多年间，甲一直不忘她的救命恩人，除了记忆，却不能再奢求更多。直到有一日，她与他在高爵贵府再见，他是座上宾，她是花间女。那是她此生跳过的最美的一段舞，只为君，愿倾心。自从为恩人所救，她便一跃成了上天的宠儿，如此幸运，心想事成。一舞之后，她得偿所愿，使他倾心。
　　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女人。他大轿接她入府，他为她改名，他为她植树，他给她荣华，他让她替自己生儿育女……他给了她一切，极尽宠爱。
　　他爱她，她更爱他。
　　……要如何去诉说那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我发觉，卫子夫竟是一个言语苍白的人，她能幻想所有最美好的瞬间，竟然只是故事中他凝望她的瞬间，他的眼里除了她，没有天下，没有万物，只有她；她能想象最美好的事情，是他向她许诺，送她一座屋宇，纯金的，熠熠辉煌。
　　——当我默默听到此处，我知道，她的故事半真半假。
　　她是卫子夫，却在羡慕陈阿娇。
　　我的嘴角渐渐上翘，冰凉的弧度。只是那个冷笑还未成型，便已凝滞。
　　猝不及防，我忽然听到她将话挑明：“那女子是本宫，那男子便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