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92、·玖贰·

　　有人说，乔艾是受了水刑，寒气入体而亡。
　　有人说，乔艾是毒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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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得知乔艾早殒，我也只是难过，毕竟姐妹一场。
　　听子衿说，宫人们私下传说乔艾是为郁美人所害的。因为当初我“留于行宫”没多久，郁美人就为四帝姬刘妤求了乔艾去做大丫鬟。之后才一个月，身体素来硬朗的乔艾就“因病而死”。郁美人与李姬结盟，早就想除我而后快，一并厌恶与我亲近的人。而当年我“留于行宫”，俨然失宠，乔艾没了依凭，郁美人和李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只是难过。
　　她活着，我可以帮她一把；她死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活在这未央宫中，我活得安分守己、如履薄冰，日子也不见得能有多舒坦自在，哪里还有闲心挑起事端。
　　可有人却最爱挑事儿。
　　嬗儿被送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他冲我笑，笑得讨好，笑得没心没肺似的，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
　　我问起缘由，宫人不敢说，嬗儿也不愿意说。
　　我气得砸了水碗，说：“去换身干爽衣服，到院里跪着去！”
　　——纵是如此，嬗儿也不肯透露一丝风声。
　　这孩子越来越倔强，衣服都没换转身就到庭中朝门而跪，笔挺的后背如同一块板——石板，臭石板。
　　子衿去拉他，他一甩手，却险些让子衿跌倒在地。
　　子衿又进殿中来劝我，说：“小公子身上还湿着呢。”
　　“由他去！”
　　未过几时，李影带了同样湿淋淋的刘旦过来。她一见庭中跪着的嬗儿，微怔，脚下步子也窒住了，不知进退。
　　灵涓搀着我自殿中出来，我站得不远不近，貌似亲切地唤了一声“姐姐”。
　　李影回眸看我，定定地，片刻后才问：“小公子犯了何错，傛华娘娘要如此责罚他？”
　　我反问：“姐姐所为何事而来？”
　　“傛华娘娘有所不知，小公子自幼体弱，易感伤寒。”她说着，作势要去搀嬗儿，却只是一个虚势，“小公子身上还湿着，跪久了怕是要受寒的。”
　　“小公子不懂得君臣之理，不晓长幼之序，当跪的。”我说。
　　“小公子毕竟是景桓侯遗嗣，身份尊贵，怎能如此跪着？”
　　——说话的是随即而来的郁美人，身边跟着撅嘴横眼的刘妤。
　　郁美人又见嬗儿身上湿着，侧首便唤了身边的人，说是让她去取两件干爽衣服来。
　　我心中冷笑：取衣服自我昭阳殿中取便是，未央宫中哪里还会有比我昭阳殿里的衣服合适嬗儿？
　　“二位姐姐莫劝。这竖子近日愈发不乖巧，爱寻衅闹事便罢，还常常说皇嗣小话。再这般下去，他还无法无天了。”我冷眼横了嬗儿一眼，又说，“天不早了，二位姐姐回吧。”
　　郁美人同李影也未作过多纠缠，象征性地劝了两句就顺势离开了。
　　灵涓要去扶嬗儿，我却厉声问道：“本宫说让他起来了么？”
　　嬗儿遽尔抬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表情隐忍。
　　我说：“什么时候，他知道错了，愿意将《论语》抄上三遍，就什么时候再起来。”
　　灵涓便劝嬗儿：“小公子，去抄吧。”
　　嬗儿一动不动。
　　取了披衣而来的子衿为嬗儿披上披衣，复劝他。
　　而嬗儿仍旧是一动不动。
　　其实我的气早就顺了，方才不过是做戏给郁美人和李影看。我倒不是猜到李影会来兴师问罪，但嬗儿这么一跪却好巧不巧地将李影的阵脚给打乱了，一连打乱的还有郁美人的阵脚。
　　但这孩子太倔强，教我心里堵得慌。
　　刘彻太娇惯他，让他生成了一个不知分寸的性子，这样的性子放在哪里都没事儿，唯独不能在宫里。
　　嬗儿是男孩子，我自是不愿他有一个逆来顺受的心性，我望他自尊、自立、自强，希望他敢于反抗、善于自保。但，我更希望他能明白，打架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因为，打架同样会伤害自己。
　　多年前，乔艾对我说：“我们需自保自安，却不是自残自苦。”
　　想到乔艾，我又一次陷入难过的情绪之中。
　　我问嬗儿：“母亲最后一次问你，这次所为何事？”
　　倔强如嬗儿，仍旧是不愿吭一声。
　　我叹息：“嬗儿，你知否？”
　　我不问他“知错否”，只是“知否”，他是否知道我的苦心？
　　我转身回了殿中，寻了蒲团，与他同跪。
　　子衿见状，再一次去劝嬗儿。
　　嬗儿听闻我与他同跪，立即起身，一边叫着“母亲”，一边奔了进来。
　　我抱着怀中的嬗儿，轻声说道：“嬗儿，伤了自己，又何来的周全？”
　　“母亲，孩儿知错了。”
　　刘彻御驾到来时，嬗儿已经换了干爽的衣服，乖巧地呆在我身边抄写《论语》。
　　见他面色不善，我却一笑，抚摸着嬗儿毛茸茸的头，只说了一句：“陛下来晚了。”
　　他冷脸看着我，我笑望着他。
　　好像，我只是在说一个玩笑，或是一声娇嗔：你怎么又来晚了？
　　好像，我心里一点都不苦似的。

　　可是，我心里苦……
　　我沉入苍池之水时，我品尝到了那水的苦涩。可是下一瞬，我又觉得那水其实是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真正的苦水在我心里。
　　他说，我是个如蛇蝎的女人。
　　虎毒不食子，而我却将自己的孩子作为牺牲……可刘彻，他哪里知道，我恨不得那个高热不退的是我，那个昏迷不醒是我，而不是我的嬗儿。
　　嬗儿自那日同刘旦打架落水又湿衣罚跪之后，当夜就发起高烧，浑身滚烫，虽然及时传了王太医丞来医治，又灌了汤药，却连日不见好转。甚至，嬗儿渐渐陷入昏迷，时而叫“冷”，又时而喊“热”。
　　当初刘彻留宿昭阳殿是习惯，尔后他人来即走也是习惯。那夜他“照例”没有留宿昭阳殿，昭阳殿这夜的鸡飞蛋打、一团乱麻，他是第二日常朝后才得知的。
　　他来看嬗儿时很生气，没有同我说一句话。
　　后来嬗儿夜里昏迷，怎么唤都唤不醒，我立即让灵涓去通知了郭舍仁。
　　刘彻是自郁美人的香榻而来我昭阳殿的。夜风中，我站在昭阳殿外迎他，他不看我，从我身边而过，甚至没有说一声“免礼”。
　　我因有身孕而双腿水肿，长时间屈膝就疼痛难耐，却抬眸不经意间看到似是俪婴一闪而过的裙袂时，我笑了。那笑里，含着痛意。
　　郭舍仁不忍，招呼灵涓赶紧扶住我，说：“夜凉，傛华娘娘快些入殿里去吧。”
　　我甫入中冓，只见俯身在嬗儿身边的刘彻抬头看我，目光如刃。
　　他说：“虎毒不食儿，你这个蛇蝎女人！”
　　我心中一悸，脚下不稳，堪堪扶住萧蔷。
　　后来的日子过着浑浑噩噩，嬗儿一日不醒，我也一日不清明。
　　我唯一知道的，是流传在宫人只见的风言风语：
　　“傛华李氏荣华不再，显已失宠。”
　　“若是小公子不幸，傛华娘娘的下半生只怕要在永巷度日。”
　　“皇后娘娘身在西宫，这未央宫掖庭倒底还是郁美人娘娘的。”
　　而她郁美人说，我的荣宠不过仗着有幸抚养嬗儿，而嬗儿受我抚养必会早夭……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世间最毒的诅咒莫过于殃及自己的孩儿。
　　听闻之时，我守在嬗儿身边，见到他那潮红的脸颊和苍灰的唇，听到“早夭”二子，我彻底混沌了，唯有手的握紧再握紧能使我维持表面的平静……
　　忽然听到嬗儿喊了一声“疼”，在昏迷中哀哀唤着“母亲”。
　　我惊觉，立即松开了手，又恨又恼，眼泪便落了下来。
　　“嬗儿，没了你父皇，母亲就是‘残花败柳’——刘妤和刘旦说的没错。”我轻轻抚摸他被我用力捏过的手，呢喃，“所以，嬗儿，你错了，你不该同他们打架。”
　　那日我要他罚跪，要他罚抄，要他认错……因为他打架，因为打架会伤害自己。
　　可我就对了么？
　　或许，在这未央宫中需自保自安，往往就必须自残自苦……苦尽方能甘来。
　　……水中的我的意识开始涣散，嘴里不停地露出气泡，我的耳边回旋的只有那几个字：
　　“苦尽方能甘来，苦尽方能甘来……”
　　——似乎是我自己的声音，却又有些陌生。
　　我的嗓子、我的肺，都仿佛被万枚银针扎刺，疼！
　　我能感觉到氧气的流失，眼前出现虚虚实实的象，仿佛是实景，又像是幻觉：
　　我似乎看到一个娇俏的小女孩在水中挣扎，仿佛听到她的声音，“我如果就此死掉，会不会就回去了？会吧，可以回家，太好了……”
　　一次沉浮，转瞬却仿佛看到一个娇柔的女子于水中下沉，她的泪落入水中，浑然不见，她张嘴，似乎想说，“刘彻，我要死了，为什么你不来救我？刘彻……”
　　小女孩与女子的身影重叠，双双沉浮在水中，下落，下落，几乎要沉入水底。我伸手想抓她们一把，宛如一种救赎的欲望……可什么是虚，什么是实，谁在水中，谁又能救谁？我抓不住她们，也救不了自己。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个卫士装扮的男子游向她们……
　　而我，在水中看到广利的那张脸时，心中划过一丝叹息。一声，仿佛已逾经年、亘古未变的轻叹，叹尽无奈之后是薄薄的哀伤——
　　为什么，始终不是你？
　　在我与郁美人于苍池之畔狭路相逢，我失足落水，又幸得下朝经过的广利救起之后，我整整昏迷了三个时辰。
　　昏迷中，我仍旧梦见自己落水，我沉浮无依，不能自拔，却等不到人来救我。
　　梦醒之前是短暂的昏蒙，一片黑暗。黑暗伴随着我的意识复苏而消失，在睁开眼的那一瞬，意识的断层里，我好像有一声似是而非的喟叹……却在我彻底清醒之后，怎么也回想不起那声喟叹是什么。
　　我醒来的时候，中冓空无一人，冷清得让我窒息。
　　直到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寥寥一声“醒了？”，我才觉得自己恢复了能动的呼吸。
　　“疼！”
　　——而，这是我给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