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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捌陆· ...

  •   后来的日子里,我天天入宫去陪泉儿。我有时候会带饴糖,有时会带棠棣子,或是其他糕点。泉儿毕竟是小孩子心性,有零食吃就听话,听乳母告诉李少翁,他已经开始听话吃饭了。
      泉儿缠着我与他讲他母亲的事情,我该给他讲些什么呢?
      就仿佛沉入了回忆,不知不觉讲起了儿时在中山的事情,那时李老爹待我特别好,那时还有小小的季儿,那时嫣儿特别喜欢缠着我,那时广利总是和我斗嘴,那时延年冷面像手冢国光……又讲到在长安城的时候,他的母亲是如何被一位姑奶奶逼迫着学习唱歌、跳舞和抚琴,又是如何想尽法子上街去玩,时而时而地与一个坏小子斗智斗勇。
      “还有呢?”
      “还有?”
      泉儿不满:“那些没有我,没有嬗儿。”
      我笑,又回忆起他出生时疼得我死去活来,第一个给他喂奶又疼得我死去活来,还有他在床上爬的样子,还有他盯着我走动的样子,还有他蹒跚学步的样子,还有他学会的第一个字不是“娘”而是“爹”……
      回忆是如此幸福,以至我忘乎所以。我忘了,泉儿虽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却是帝王刘彻的孩子,是一个自幼长在深宫里、长在帝王边的孩子。
      泉儿说:“你只是受过我母亲一恩?那些事情若不是亲眼所见,你如何描绘得如此细致。”
      我大惊,没想到他会如此敏感而细心。
      “自然,奴曾在霍府呆了一段时间,是看着小公子出生的。”
      “原来如此。”
      忽听到有传唱的声音,刘彻的到来让我如此措手不及。
      我躲了起来。
      我告诉泉儿:“求小公子不要告诉陛下,奴的事情。这是欺君之罪,陛下若是捉了奴去,奴日后便再也见不到小公子。”
      泉儿点了点头,答应我。
      可,他食言了。
      然而,我又不能说他是“食言”,因为他说的不是我,是他的母亲。
      泉儿唤他“父皇”,竟然是……父皇?
      泉儿告诉他:“嬗儿见到了母亲。”
      他依偎在他父亲的怀里,向他父亲诉说自己对母亲的思念,而那一声声都说道了我的心里。
      然而,最让我心悸动的,却是刘彻那一声“父皇也想她”。
      翌日,我没有进宫。一方面,是因为听到刘彻告诉泉儿“明日父皇再来看你”,怕再与他相遇;另一方面,是我每日早出晚归,引起了去病的怀疑,偷偷入宫的事情也被他知道了。
      去病说:“你不该瞒我。”
      我说:“我想泉儿,我想我的孩子。”
      “我知道。这些年你对泉儿的想念,我都看在眼里,我也想他。可,未月,你不该瞒我,你应与我商量的。我担心,万一……”
      万一……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在回避,一如当初他回避是否该见霍光一样回避这个问题。
      “你毋庸担心,我明日不去便是。”
      我只是让李少翁带了些自己亲手做的吃食给泉儿。还有一个小小的同心结,小拇指甲盖般大小,权当纪念吧——母子同心。
      既然泉儿已经好起来,我就不该再奢望更多。
      可李少翁却约了我相见,他告诉我,刘彻许他太卜丞之位,可秩俸三百石,授以铜印黄绶,只要他能召回泉儿的生母——‘已故’的李良人的香魂,使其与之一见。
      小小的泉儿抱着他的腿,唤他“爹”;他给了泉儿龙佩,他说景桓侯的遗腹子如同他的孩子;他建了龙驹殿,并赏给了泉儿;泉儿说,“对,我的母亲是‘霍夫人’”;泉儿唤他“父皇”;泉儿告诉他,自己见到母亲了……
      原来他知道,他真的是全知道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事,全在他的眼里。
      李少翁又说:“小公子要鄙人转告夫人,夫人一日若不出现,小公子便要绝食一日。”
      他将我让他带入宫中的糕点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该留泉儿在身边教养的,如何能让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以自虐来威胁自己母亲?
      “陛下给鄙人一天时间考虑。”
      “我记得,我曾是许了先生荣华的,看来先生的手拿得稳。”我叹息,瞑目,道,“先生明日就回了陛下吧。”
      “夫人……”
      “你该唤我‘李娘娘’。”

      李少翁第二天就回了刘彻,但说,得在夜里招魂,而且需要一个僻静的地方。
      没想到,刘彻选了椒房殿。
      没想到,椒房殿竟然……闲置了……那么久。而我,听到那三个字时,竟然觉得……心痛。
      是夜。
      我在空气混浊、尘垢已深的椒房殿中,刘彻在月朗星疏的殿外。
      一入殿,我便觉得前所未有的难过,心痛得不能呼吸,不能自已。觉得那中冓如同一个牢笼,阴森可怖的死牢,或是让灵魂永世不得超生的阿鼻地狱。
      他在窗外唤我,我便立于窗前,应了一声:“陛下。”
      我们彼此都沉默了。
      忽然有一种“夜来幽梦忽还乡”和“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感觉。
      “朕留你示牒、许你离开的时候,你却留下;你留下了,却为何还要离开?”
      “陛下,妾身已为故人,还望陛下宽怀。陛下记挂,妾身感激涕零,然今已殊途,唯恐不得安宁。”
      他说:“朕可擢升汝长兄延年为太乐丞,脱离优籍,封汝姐卫李氏为中山君,予汝兄广利协律都尉之职。朕许嬗儿为景桓侯义子,可以封嬗儿为冠军侯,甚至是胶东王……”
      “陛下!”
      “告诉朕,朕要如何做,你才肯留下来?”他说,“嬗儿不能没有母亲。”
      夜已三更,更更敲人心碎。
      “臣妾愧受陛下如此恩宠,臣妾家人更受之有愧。陛下不再施恩,便足矣。”我摇头,说,“忘了臣妾,就当从未曾有过臣妾这个人……便足矣。”
      我说,我只是一缕魂。
      就当我是一缕魂吧,自黄泉而来,肉身早已归于尘土。因我只是一缕魂,所以人鬼殊途。
      灯灭,一切归为黑暗。我离开窗边,如同一缕魂魄的消散。
      我听到窗外刘彻仍旧在呼唤我,他不甘心,以天子之口、以帝王之尊命令我回去。
      记得有一句话,来说古时候的女子,“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得不到的才总让人抓心挠肝地想念。想他后宫佳丽,不甚枚举,矜有卫皇后,艳有虞美人,柔有李姬……又何苦对我一个念念不忘,锲而不舍?
      刘彻要李少翁再次招我回去,否则要他人头来祭。
      李少翁磕头求饶,说:“不是小人不招李良人娘娘的香魂,只是一夜频频行此逆天之事,会有损娘娘玉体,可能……可能……”
      “可能如何?”
      “娘娘可能会……魂、飞、魄、散。”
      我就说这李少翁是聪明人,尤其是嘴皮子利落聪明。他此话一出口,刘彻便不再强求,只是问他何时才能再次行招魂一事。
      “此乃天机,还请陛下容小人回去卜算。”
      “许。”刘彻说。
      尔后是传唱的声音,郭舍仁道是刘彻的御辇要去天禄阁。
      想必庭中的李少翁同殿内的我同样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还未等我走出殿外,刘彻的步辇又折了回来,吓得我赶忙躲到了门柱后面。
      只听刘彻召了李少翁过去,问道:“为何这两日都不见先生的僮子?”
      状似无意一问,却如同一匕利剑,直中要害。
      “这……那孩儿犯了过错,小人责罚他面壁思过。”
      “他……他……他打翻了小人为小公子祝祷祈福的香炉。”
      “哦,”刘彻随意应了一声,片刻,又说,“放了他吧,想必你那僮子也不是故意的。”
      “诺。”
      刘彻又说:“听说,小公子很喜欢他,明日一定要带他来。”
      李少翁做不了我的主,可如此情形下,他哪里胆敢忤逆当今陛下,只得期期艾艾又是一声“诺”。
      这之后,刘彻的御驾步辇才是真的去了。
      我在殿中又呆了一会儿,直到李少翁等不及了,进殿中来寻我,我才出来。
      “娘娘,这可怎么办是好?”
      “你回去,随便取一策卜简烧了,但别烧完,字迹难辨即可。明日你就将那卜简呈给陛下,说那僮子今夜在你入宫行招魂之事时擅入你的书室,还失手烧了你准备献给陛下的卜简。那僮子自知有罪,罪无可逃,便畏罪投河了。”
      “不知陛下信吾否。”
      “先生不说,怎知陛下不信?”
      第二天,李少翁就照着我教他的做了。刘彻既没说不信,也没说信,只是让郭舍仁念了擢升官职的诏书给他,说不日会授予铜印和黄绶,行正式册封之礼。
      听说泉儿真的开始绝食,连刘彻劝说都没有办法,热恼了天颜,害得身边乳母、婢女都受了责罚。
      我让霍光去长平侯府拜见偏房舅母嫣儿,希望她能带卫家三公子卫騧能到龙驹殿多多走动。霍光并没有说明泉儿真实身份,只说泉儿孤苦,没有父母在身边,望嫣儿多给他些照拂。毕竟,她与去病也算故人。嫣儿应承下来,只说若是能得到刘彻应允,定会带着卫騧入宫去探望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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