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78、·柒捌·

　　去找少卿之前，我去了华青那里一趟。
　　华青将药包交给我时，整张脸都红成了猪肝色，还嘱咐我：“夫人如今有孕在身，头三个月最是要紧，还是……仔细……仔细些好。”
　　我且笑，也不予解释。
　　回去后，沅衣已将酒菜备好。我将药包给她，让她拿去泡酒，自己则亲自将菜品端到了李当户的帐中。
　　彼时，李当户正拿着一小方画缯发呆，听到动静，忙将画缯收入了怀中。回头见是我，有片刻不语。
　　我笑：“叔叔可是未曾想到我带了如此丰盛的吃食而来？”
　　少卿这才露出笑颜，举箸夹了一块马肉放入口中，点头称赞。
　　我立即就夸耀道：“那是自然，沅衣的手艺可是没有二话说的。”
　　“原来是沅衣姑娘的手艺。”少卿放了木箸，见我左右无人，便问道，“怎不见沅衣姑娘？如何让你一个人端了这些吃食来？”
　　“这些时日，可是劳烦李叔叔了。还有那日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得送些吃食来，聊表心意。”我说着，便开始为少卿布菜。
　　我说：“若是这饭菜吃得合口味，日后让沅衣常做给李叔叔吃。”
　　“不敢麻烦沅衣姑娘。”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呢？沅衣不仅会做饭，还会洗衣，若是叔叔觉得杂役洗的衣服穿起来不舒服，交给沅衣便是。”
　　“我自幼随军，已经习惯了。”
　　我说：“沅衣是个好姑娘，勤劳贤惠，日后定是持家的一把好手。”
　　少卿点了点头。
　　我说：“她相貌好，脾气也好，鲜少见她与人红脸。”
　　少卿又点了点头。
　　我说：“日后若是谁娶了沅衣，定是一件幸事。”
　　少卿继续点头。
　　我又说：“这本是做晚辈该说的话，但我与叔叔亲厚，有些话虽僭越，你权当忘年交之语：李叔叔年纪已经不小，虽说国事为重，叔叔却也该想想私事了。”
　　少卿终于不点头了，却也不语。
　　我叹息：“李叔叔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他却说：“沅衣姑娘值得更好的人，我……心早有所属，此生不渝。”
　　我便不再说下去。
　　一般男人既心有所属且此生不渝，却未能与那个女子长相厮守，原因只怕无二：若不是那女子已经嫁作他人妇，便是她早已不再人世。——无论哪一种原因，只怕斯人此情不灭就注定孤独此生。
　　何况他爱的人是……既已嫁作他人妇，又独守长门，此生若死。
　　我羡慕那个女子，虽然命苦福薄，有个薄幸的夫君，却有少卿这样一个人为她情深。
　　但我怜惜沅衣，更怜惜少卿。我想，李当户也值得一个好姑娘爱他陪他，沅衣就是一个好姑娘。
　　少卿却说：“你还是不愿开口唤我‘少卿’。”
　　我不语。
　　不一会儿，沅衣取了酒壶过来。她一见少卿，脸就红了，羞涩与仰慕之意全写在脸上。
　　我这便开口：“沅衣，还不为李大人倒酒？”
　　沅衣小心翼翼，可是连瞧不敢再瞧上少卿一眼了。
　　我告诉少卿，见他这些日子太过操劳，便在酒中泡了枸杞之类的东西，味道可能会重些，要他不要见怪。
　　他倒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一杯接着一杯酒地喝。喝得很猛，虽然如了我的意，见状却也不免有些担心，于是伸手去阻挠，想劝他喝慢一点。
　　少卿却不听，只说难得不是一个人喝酒，他心里痛快。
　　可我觉得，他这酗酒的样子，可不像是心里痛快，更像是……心里不痛快。
　　不一会儿，酒就喝完了，菜倒是没有吃几口。
　　连沅衣都担心地瞧着着少卿，踟蹰了良久，方才唤了一声“李大人”。
　　“沅衣姑娘，可还有酒？”
　　少卿抬头望她，似有恍惚一笑，使得沅衣恍了神。她怔怔地望着少卿，表情瞬间万变，眼若流波，似乎眼中除了眼前人，就容不下别他了。
　　我清咳了两声，说：“沅衣，你可听见，李大人问是否还有酒。”
　　沅衣羞赧，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再去拿酒。
　　我摆了摆手，说：“难得痛快，就让李大人喝个尽心吧。”
　　沅衣这才又取了一壶酒来。
　　又去半壶，少卿的眼神已逐渐混浊。
　　我又给他倒了一杯，却是对沅衣开口：“你也饿了吧，坐下来陪李大人喝一杯如何？”
　　沅衣本有些犹豫，听我说了一句“我不能喝酒”之后，才道“奴婢逾矩了”，尔后坐下，自斟一杯。一杯下肚，又是一杯，沅衣的脸上也有几分潮红的醉态。
　　少卿忽然定睛瞧着我，极尽温柔地唤了一声“月儿”。我微怔，明知道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唤我，却还是有些惊诧。想他几次三番在神智迷蒙时如此唤我，我猜疑他是将我认作了他人，而那人……
　　为何不是“阿娇”，而是“月儿”？每次，都是“月儿”……
　　难道，我猜错了？其实，他的挚爱是废后陈阿娇身边的宫女，因连坐而一并贬到了长门宫？
　　却不想再深思下去，我只知与其让三人不幸，倒不如成全一人。
　　我摇了摇头，笑道：“李叔叔认错人了，我不是‘月儿’，她才是——”
　　少卿顺着我的手指指的方面望去，眯眼打量着沅衣，又唤了两声“月儿”。他的手伸向沅衣，却有生生停在了咫尺之外，他有些不确信，问了一句：“月儿，是你吗？”
　　此时，没有酒量的沅衣已经喝茫了，她大着胆子，一把握住了少卿的手，揣在心头。隐有哭腔，沅衣开始絮絮叨叨地表白。
　　沅衣对少卿的爱，是如此的内敛而小心翼翼，又是如此的真诚和炽热。
　　少卿一把将沅衣搂在了怀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到沅衣嘤嘤的哭泣。
　　默默地，我退出了帐篷。
　　漠北的星空极美，繁星密布，璀璨犹如漫天的钻石，明亮闪烁。
　　我遇见了曼倩，他一个人在月下看星星。
　　我在曼倩身旁站定，同他一样仰头望天，问他：“籽烨可曾告诉你，传说每个人都在天上对应一个星星，人死之后便化作流星。不知道，哪一颗是我，哪一颗是你？”
　　“她呢？已化作流星？”
　　我摇了摇头，说：“她在那一个世界活得挺好的。”
　　“千年之后，我还会遇见她吗？”
　　“你既与籽烨有缘分，千年不变，只是千年之后……”
　　我不知道人到底有没有灵魂，那投胎转世之说又不知道是否为真。纵然人有灵魂，人能入轮回转世，千年之后再相见，是否会忆起眼前人也是个未知数。但我终不想伤他的心，他明明可以和籽烨在这一世长相厮守的。
　　“我过两日就要走了，”曼倩突然说，“华青现下资历尚浅，霍将军的身体只怕难以托付于他，你们还是要早做打算。”
　　“他的身体已经大好……”
　　“月儿，你也知道，霍将军本是已死之人，他今下是在逆天续命。”曼倩太息，“万象皆空，虚有其表。”
　　我心一疼，知道自己在忤逆历史，也就是在逆天而行。
　　他总在提醒我，我在忤逆天命，那是罪过。
　　我问：“曼倩，可真有天命？”
　　“有，也没有。”
　　有，也没有。信则有，不信则没有。虽然时常说自己不信命，却又总是忍不住怀疑：如果真的有命中注定之说呢？
　　命运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也不是定律或者定理，无法佐证，因为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人生。
　　曼倩离开之前，只问了我一句：“月儿，你可还记得，上一世我告诉你，‘置诸死地而后生’？”
　　上一世？
　　上一世的记忆只剩下一个空虚的轮廓，虚无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是真是假。若不是曼倩、籽烨、逸儿他们的存在或存在过，我甚至会怀疑那些不过是梦中的虚构。但除了他们，我却谁都记不起了，甚至是我曾经最爱的人。
　　原来，再深的印记也终会被抹煞，一干二净。

　　第二日，在我得知曼倩已经离开的同时，还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少卿决定娶沅衣。
　　沅衣并没有太开心，她伏在我的脚边哭泣，说：“夫人，是沅衣的错。”
　　我扶她起身，怜惜道：“傻丫头，你做错了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可……可奴婢想要的，是他的心甘情愿……”
　　她的声音很低，却如一枚针，扎入了我的心底。
　　我忽然想起嫣儿，想：一直以来，她是不是也不开心，她想要的是不是也是卫青的心甘情愿？
　　难道，我又做错了？
　　“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拍了拍沅衣的手背，说，“相信我，李大人会是一位好夫君。”
　　这日，又迎来汉匈的一次激战，去病与少卿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用兵如神，势如破竹，杀得匈奴之兵落花流水，惨败而归。
　　于是，去病决定班师回朝。
　　如此可喜可贺的事情，三军上下都在庆祝，少卿却一人在月下独酌。
　　我心中有愧，硬着头皮坐在了他的身边。
　　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安静得好像我们身边没有彼此。
　　空气中有风沙，风沙漂浮在酒香里，还有血腥味和烟火味。起了风，烟火味越来越重，远处有将士燃了篝火，烤肉、喝酒，还有唱歌。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我侧耳听了一会儿，似乎有了勇气，正要开口，却听少卿说：“我军回朝之日，我就下彩礼，迎娶沅衣姑娘。”
　　——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样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