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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   院中桃树下,一方食案,几碟小菜,宁静却幸福。哪怕只有四碗清汤稀粥,哪怕只有白菜萝卜,可是好歹有了家的感觉。
      从初春开始,每日我们四人都会在落英缤纷下围案而坐,听着院子里的风声鸟唱吃晚饭。此时此刻,我正端着陶碗,饶有兴趣地偷偷打量着眼前三人。
      李家的生活比之我在二十一世纪的生活,那简直有天壤之别!
      原来在家的时候,虽然说不上富有,但起码每餐鱼肉是可以供应给我的。但在这里,那些便是奢侈,除非广利下河捞到了鱼或者上山打到了野物,不然我们吃的只有两碟小菜、四碗粥——白米饭也是很少能吃到的。
      起先我是过不惯的,饭菜很难入口,我甚至怀疑他们做菜给不给佐料。
      初来的那几日,我总是像闹别扭一样地不肯吃饭,任凭他们怎么劝说。
      后来有一天妍儿端着一盘鱼和满满一碗米饭到我屋子里,要我吃,我依旧不肯,她就一口一口地喂。虽然是水煮鱼,虽然我仍不由挑剔地想一下“饭也并非家里老妈买的泰国香米而是糙米”,但都快要饿晕了的我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吃得别提多香了,最后吃了个底朝天。
      再后来,我才知道那鱼是广利一大早去河里捞的——那时正值倒春寒,而那一碗米饭就抵他们一家子人一餐的粮。迟钝如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任性,意识到他们一家子都是真心待我,也明白了回到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是一时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并没有很想家,就好像潜意识里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或许这梦会很长,十年、二十年……但一定会有一天梦醒,我一睁开眼——我还是那个我,二十一世纪的家里刚刚睡醒的我。
      至于遇到这么诡异的事情,我倒没觉得什么恐惧,有时想想未知而遥远的将来,我甚至会由衷地感到几分莫名的喜悦!
      三年来,我好像只想过三次家,最初的两次团圆节和一次生日,剩下的时候不由自主就把这里当作了家——这儿,就是我的家。
      “你在看什么?”被妍儿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端着碗出神了。
      我的对面正好坐着延年,他吃饭慢条斯理的,很优雅,我有时都怀疑他是这个村子里的农人吗?他的骨子里虽不能说像流着贵族一般的血液,但那气质也绝非市井之辈。
      我放下碗,露出一脸顽皮的狡黠,表情夸张地说:“我啊,觉得延哥哥长得真俊美!”
      话刚说完,我就听到广利一口米汤喷了出来,气得他对面的妍儿哇哇乱叫。
      就连延年也被我的话吓得手抖了抖,脸上虽然还勉强镇静,可食案上的那几滴米汤就是证明——他平时总是教育妍儿、广利,要爱惜粮食。
      我的话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
      广利举手挡着前方叫骂泼辣的妍儿,却对我嚷道:“未月,你平日都文文静静的……”
      没等他说完,我就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食案,状似委屈地说:“开玩笑的。”然后轻轻地,轻轻地低下头去。
      每天这样吃饭,似乎真的太安静了。原来在家里总是和爸妈有说有笑的,一家人其乐融融。这儿也是一家人共进晚餐,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像客人一样拘紧呢?
      延年似乎笑了一下,搁下碗筷,说:“吃饭。未月年幼,童言无忌。”
      妍儿和广利同时闭了嘴,开始吃饭。妍儿搅了搅碗中的稀粥,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把小半碗的粥都倒进了广利碗中。广利瞪了她一眼,孩子气极了,惹得我都偷偷笑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就埋头喝起粥来,像是别扭的小屁孩在生闷气。
      “我再去盛一碗。”妍儿站起身子,然后又弯腰端走了延年的碗。
      我一口一口地啜着米汤,再也不去看任何人,心早就从刚才的小插曲中走了出来,默默叹着:还是这样客客气气。明明处处都流露温情的家,唯独吃饭的时候就这样疏离冷漠。迂腐的旧制家规!
      妍儿很快就回来了,刚刚跪坐下,就听广利开了口:“大哥,长安城的军官来这儿招兵了,是要去打匈奴蛮子。”他搁下碗,郑重其事地说,“我要去。”
      空气一窒,我和妍儿面面相觑,好像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可是延年什么也没说,没事人儿一样地夹了一筷子小白菜,不紧不慢地吃着,依旧细嚼慢咽。
      “哥,我要去应征!”
      一颗翠绿的白菜躺进了广利的碗里。灰褐如土的陶碗,咋一看去,那颗白菜格外显眼。延年不给半分还嘴余地的口气说:“吃饭。”
      我眼角余光中看到妍儿的身子向后微微挪了挪,连脖子也缩了下去。我紧紧抿着嘴,连嘴边的米汤都忘记了喝,一心只想着:好冷好冷,要下大冰雹了!
      果然,延年一口喝干了稀粥,然后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里。我看到广利本来有些发白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还以为广利会对着延年的屋子叫嚷,不过他没有,只是也一口喝干了稀粥,忿忿地冲回了自己的屋子。本来延年和广利是住一屋的,但家里先后少了两个人,房间也空余了些,他们就分开了。现在想想,还真有些庆幸,要是冰川和火山撞到一切……后果绝好不到哪儿去。
      偏回脑袋时,我发现妍儿的碗里也空了,连忙三口两口把稀粥喝了下去。
      妍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皱起愁眉,对我说:“大哥这次可真生气了。”
      我点点头,觉得无话可说。
      这世上有一种人,一生气就火山爆发似的,怒发冲冠、面红脸胀。一般人生气都会发发脾气,广利时常可以作为这类人的代表。
      但还有一种人——就像延年,本来就沉默少语,一生起气来更是冷到了极点,就算在三伏天里的人都会觉得寒冷。我没见过延年真正生气,只听妍儿说过一回,至于什么事情我忘了,只知道他有十来天没说一句话,就像哑巴了一样,而且天天都面无表情。
      忽然听到妍儿鲜有地叹息了一声,我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每天都快乐得像一尾鱼的妍儿都在叹息,有点儿骇人,那延年生气应该就更恐怖了?
      妍儿端走碗筷,自言自语地甩下了一句:“大哥很少生气,我长这么大也就见过一次。”
      天空已经变得晦暗了,远山间最后的一抹橘色也被掩盖。晚风习习地吹起,凉凉地席卷走枝头联系脆弱的花瓣。我仰起头,满眼的落英簌簌,就好像仙子洒下的花雨。粉红是温暖的颜色,真的很漂亮,但也很脆弱。
      我回房,在床榻边用台子搁了一盏豆灯,灯油是我用捣碎了的野花泡过的,燃着时就会烘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暖香。我横趴在塌上,眼下是那卷明日限期归还的《诗三百》。虽然灯烨昏暗,自小大人们就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这样看书坏眼睛,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
      忽然传来幽幽的洞箫乐声,声音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因而闻起有些辽远飘忽的感觉。屋子里本就灯香氤氲,再加上这悠缓的似乎略带清愁的萧声,慵懒的气氛中我更加昏昏欲睡了。眼皮不断地上下打架,竹简上的字也忽远忽近:“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还没看上几个字,我的脑袋就砸在了竹简上,只觉得额上有薄薄的凉意,然后就自愿沉沦入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自己身陷何处,大概是梦幻与现实的或是我的一个与另一个梦间的临界。周遭仿佛是流动的黑暗,我能感觉,仿佛有许多未知的在涌动。远处,仿佛有阵阵乐声传来,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但耳朵又好像听不到。我能感觉到那声音内在的浓切,仿佛是超过了整颗心灵体积的爱的沉淀,遥远的,带着自天际而来的空绝。我害怕,我应该害怕的。可我虽然能感觉到自己的感觉,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这是梦,我无须恐惧。只是,我觉得没来由的悲伤、郁结。
      突然,一切仿佛在瞬间停滞。感觉模糊了又清晰,就好像我在这片黑暗中沉浮着,像雨中萍。接着,有无数的声音从耳边划过,呼呼的就像飞速落后的风声。那一定是我心底很熟悉的声音,可我听不清楚,它到底在述说、在怨泣还是在愤号?
      安静了,平息了,一切都归集于沉寂。我感觉自己好像抱膝坐在地上,仰头,但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瞑目中能感觉自己心中的那份苦涩,久久的,我才敢再次睁开眼去面对那片深邃如同无底洞般的黑。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心!
      原来,从何时起,我变得内敛沉默,渐渐没有了多余的表情、没有了多余的举止……变化是瞬间的,也是潜移默化的。我或许已经不是我,不是曾经的独孤月。在这里的三年里,我放任自己这样,以为自己的存在感总有一天会变得淡薄透明,然后消失,也无人会在意。
      可是或许我真的错了,在这个我所不熟悉的世界里,未知的前路是那么渺茫,迷蒙的,我无法触及。我以为自己是淡漠,因为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灵异的事情感到恐惧,可是我无力,所以我选择淡然而安静的沉默。
      今天我才知道,我心里不再是孩提时因无知而幼稚的恐惧,我只是孤寂,因为在这个我不属于的世界里。
      我小心地封闭自己,把自己严实地藏在这个家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安心地过活,可是这个家也是如此的脆弱,它保护不了我——或许它可以保护,可远不及我想的、我需要的那么多。这个家,薄如蝉翼,脆弱得就像花枝上那些摇摇欲醉的桃瓣。现在,无论是延年还是广利,他们都像一阵风——轻,却有力量捅破这片蝉翼,那么轻易地无情地掠走枝头的花瓣,凌乱地散落在空中。我冀求的,这脆弱的安宁,却掌控在他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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