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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拾柒· ...

  •   我隐藏在暗处,悄悄撩起帘子,只见厅中鼎沸骤止了,继而楚姬一身紫杉,款款迎来……
      迎来?
      没顾着舞台最前的达官贵人,反倒是借着楚姬身后可见的非盲区,扫了扫远处拥立挤站的人。乔菽性子直、大脑粗,总是很不屑地说那熙熙攘攘的尽是些讨香影儿、瞧热闹的。虽然他们也无意于歌舞的或婉转或优雅,但那数量觉得很压迫人!
      我心情还未从刚才的事情中平复过来,一见那边像示威游行的势头,心中更是慌乱不已了,连一声“坊主”都唤得仿佛在打哆嗦。
      楚姬亲和地一笑,那感觉就像一位温柔的婶婶或姑母,让人一下子舒坦了很多。她执起我的手,稍稍用力一握,仿佛在传递于我勇气和力量。只是,迎目望去,我却觉得她仿佛并非在看我——或者说,她在看的是揉在我身体里面的另一个我……我说不清楚。
      这感觉很奇怪。
      这氛围也很奇怪。
      我就这样的暴露了……更奇怪!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尾随楚姬上台,在众人的裸目顾望下不知如何自处,只好腼腆地垂首,掩饰一份内心的惊慌和尴尬。
      “乔坊新姝,当值百金。”楚姬自语不惊,台下却已然一阵唏嘘。
      我自是万分惊愕,却没有抬起头去,那样恐怕要撞上一打的探寻和意趣。
      百金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是汉武帝刘彻拥有国库这个聚宝盆,他恐怕也不会轻易为一个小小的歌舞坊女花如此的大价钱。皇帝不过如此,何况世人?
      我的相貌如何我自己清楚,楚姬是狮子大开口,小钱难以餍足,可只怕最后她赌大了会惨败下台。若说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本是世间无价;可若是安上“乔坊新姝”的身份,一个姿色皆平庸的小舞女,百金不值。
      楚姬勾起我的下颌,浅浅地笑,忽然让我觉得那笑容是她不曾展露的纯净,如霁雨后的天空,蔚蓝、澄澈。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心中没有芥蒂,没有城府的少女曾经的纯真年华。她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将一个名字唤出口,却是无声……
      我还未看清,四周洁白轻盈的薄纱已经放下——这也是按我的要求设计的,我自己却有些呆愣了。仿佛进了梦一般的世界,不见来路不知出。
      厅中的油灯一一熄灭,只剩下舞台后面的五阶蜡烛在暗自流泪。
      没有一点儿声音,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离我愿去了,忽然就那么孤独无助。
      楚姬离去,我侧卧于台,独臂支首,轻轻地如同梦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曾只知道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被奉为经典情话,却从没完整地读过,甚至不知它出自《诗经》。自从览后,我一发不可收拾,每每想起都不由神伤。偶尔夜半醒来,常常会如痴如醉地一遍一遍念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仿佛一个思妇……如是,奴家良人何在?
      一声声叹息,消弭在夜的静谧里,仍不闻他声。
      我一时恍惚:这一切还是真的么?
      歌吟悠悠,宛若自天际的轻风飘来,又散了。天地乾坤,何其的大又何其的小?只有我茕茕孤倚,只有我善感清唱:
      “一杯伤心酒
      “两滴相思泪
      “到如今
      “菱花镜里空憔悴
      “莫问当年朱颜戴绿翠
      “只怨谁……”
      只怨谁?能怨谁?
      起身,一步一神伤;仰望,一辰一心碎。
      这只是一段歌舞,伴着李悦君《菱花镜》的曲调。
      可,莫名的,我竟然心疼欲泪。仿佛有一段遗落的记忆,我在那儿哭泣,昂首间也是这样的茫茫,傻傻地任由这一层层白纱包裹、迷乱。
      一声恣意重叹,舞蹈中的我妄自试敲神祗心门,胆大痴责:这都是无情你的错!原是你——
      “错把鸳鸯配
      “芳花任谁贪
      “凭君枝头占
      “无承望
      “花飞分谢珠落散……”
      有情盛,爱欲盈,终成恨。若是恨不成,又但当如何?
      我拨开一层又一层飘曳的白纱,苦苦追寻那“如何”的答案。单纯的傻,可爱的笨,于是广袖撒散,我在自己幻想的梦境里旋转……以为只要一层又一层地撩开,就能听到答案。
      可谁会给我答案?
      这舞中的我是思妇,是不悔的痴女。一刻一时都用去等候,便将一生一世都付作东流。千载流年转,即便望夫成崖,却仍在等着,候着,痴心不改。
      “待得来日霜鬓垂肩乱
      “回头看
      “不见来时伴……”
      双目微瞑,不敢睁也不敢闭,不敢睡也不敢醒。
      是谁——
      犹记得黄泉路上齐赴,记得忘川河上共济,记得奈何桥上同跪,还在那三生石上定誓言:
      “君为妾郎,妾为君妻。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只是,如今谁还记得?
      放眼望去,天地恍惚。我竟然就这样坦然地,在皑皑苍茫中沦陷,沦陷……
      舞蹈中的女子,犹记得彼岸繁华如荼,桥下泪水成川。回首,在熙熙攘攘、苍苍茫茫的阴间,只有黑和灰,只有苦侯来生的孤灵。
      又是谁——
      砸碎了奈何桥上那碗忘情水,一地澄亮一地泪。
      早已凉心了亘古的孟婆亦要动容,凭栏远眺,一眼的幽魂排立到天际,无声。一滴泪,吞进了万人血泪汇成的忘川中,依旧无声。
      冷眼世事,凉薄了千万年。怀着一颗如死如枯的心般的人,却将另一碗忘情水倒入桥下泪川中。
      “喝了孟婆的汤才是真正的忘川河。”是她的叹息。
      “虽同去,可能同归?”亦是她的叹息。
      ……再次同来这个人间,共徘徊、同等候。而如今又剩了什么?连坚持,都所剩乌有。却,还要等,还要候——这就是思妇,不悔的痴女!
      歌声渐散,我缓缓睁眼……
      一段舞蹈,如梦一场。我入梦太深,有些茫然。
      想舞蹈中幻化描摹的那个女子,那般痴傻,世间女子却大多都是如此。
      可有例外?
      我可是那个例外?
      不知何处来的微风,推开了那最后一层白纱,细细的半边缝隙。我双手合十地捂在胸前,微垂的头抬起的瞬间,不期而遇上一双深黑而明亮的眼。那眼睛,比夜还要黑,比星光还要亮。忽然,心底有似微微的冷凉在冲撞,不是痛更甚痛。仿佛有水滴坠落碎裂的声音,原来我已一脸冰凉。
      我望着那双眼,陌生又熟悉的眼,如杜宇声声,唱到:
      “回头看——
      “不见——来时——伴……”
      静,原来世界可以这般安静。
      柔弱的白纱在空中飘摇,努力寻到生命的依托,奈何依旧还是飘摇。
      不知过了多久,白纱撤去,油灯重燃。人物依然,只觉时空飞转,恍然隔世……
      突然从某处传来的一声响动,这个世界仿佛刹时有了声音。台下的掌声并不雷鸣贯堂,却是持久地持久地不绝于耳。
      我却像个局外人,仿佛不知那掌声是为我而鸣。
      寻寻觅觅,我的视线细细地停留在每一个角落,一点点希冀,又一点点失望。
      许久,我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还压着心口,瞬间有无法喘息的感觉。
      慌慌忙忙,松手间却又觉得胸口那儿好像被捅了一个洞,很深,就像刚才所见的那双眼眸。于是,满心的心事都在翻腾,如潮水不止,好像多少年来心里藏了那么多,都在这一刻从那个洞里涌出,落下……于是,整颗心都空了。

      掌声终是不甘似的渐渐地平息,于是开始有人叫价。
      我入戏太深,心里本就很不是滋味,空落落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不慎跌入了一个未知的深渊而不知自救。现在又听人像在竞拍一般,而展品就是活生生的自己,我的头痛更是几欲发作。
      原来也见过乔坊里其他的姐妹现“初颜”,不喜见却也不讨厌,毕竟与我无关。而今这叫价不绝的争夺“商品”却成了我自己,感觉自然不同了……
      忽听闻有人已将价码抬至一百二十金,厅中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轻易叫呼了。一百二十金,有些人家活三辈子都有余了……却只为一个蒙面的歌舞女?
      又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二百金。”
      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一点——是他?
      不知楚姬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边,她并未显露出太多的惊讶,只是淡淡地含笑问道:“还有人愿抬价?”
      “三百金。”
      ——对,就是他!
      那人顶着众人压迫性的目光,眉头都不眨一下。
      忽然一声小小响动,我侧目就见去病的手被卫青死死压在案上不能动弹。他憋气地看着我,眼睛狠狠地瞪大,脖子都红透了。见我在看他,他更急了。我冲去病微微摇了摇头。
      薄纱后,我脸上有笑,半喜半悲:悲的是而今的处境,喜的是我终究不是孤独一人。
      “三百金只为看一眼奴家,公子不觉太不合算了么?”我歪着头,随手理着鬓边的垂丝。
      很多人不可置信地回头看我——这次也包括楚姬,只是她的表情依旧,仿佛我的言行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有那么一瞬儿,我在想:是否会有一天,我也会像她这样深不可测?
      那男子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摄心的莞尔,这笑容于我是那样熟悉。他只道:“的确不合算。五百金,换你自由之身随我如何?”
      “奴家本就是自由身。”
      他沉默了片刻,起身从案后走到台前,问:“不想随我走吗?”旋即,他轻轻唤出一声“月”。
      我倒吸了一口气,前所未有的,多少年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一个人激怒。我很生气,气到没有大发脾气,而是冷冷地轻笑。
      我看了楚姬一眼,面对众人,不屑道:“五百金,可以要去整个乔坊,偏偏要不了奴家。”
      再看去去病一行,我说:“只要答我一问,若衬我心,奴家自当免金献颜、三日为侍。在座各位,皆可一试。”
      台下有些骚动。
      那男子眼中笑意显得别有深意,几分玩味。
      我顿了顿,见楚姬并未阻拦,便问:“世人皆知,漠北匈奴乃我大汉顽敌,肆扰猖獗,边民终日为其所苦。问曰:元光六年汉与奴关市下之战,出兵几路,分率多骑,各经何地,胜败如何,斩杀之数几?”
      众人傻眼,窃窃私语。时时有人偷觑卫青,大概认出他来,心中明了我是故意放水。只是卫青镇定品茗,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无意作答。
      只见那男子正欲开口,却被去病抢了先。去病呵呵地冲我笑,口快道:“元光六年有关市下之战,我大汉出兵四路将领各率一万骑兵:车骑卫青大将军直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为胡奴所败七千馀人;轻车公孙贺将军自云中出兵;骁骑李广将军始于雁门,为匈奴所败,匈奴生得飞将军,其道亡归。是以,四役而两败一无功,唯关内侯凯旋。”
      我轻笑一声,赞道:“公子甚是了解,小女佩服。”于是施施福身行礼。
      去病拱手回礼,不可自持地玩笑道:“姑娘心系国家,实乃巾帼。”
      我眼睛微眯,转身又对众人福了副身,宣布:“奴家为这位公子献颜,而后三日随侍。”
      ——当然,我是青倌,这“侍”单指在乔坊中的表演任凭他选。是“才侍”,而非“身侍”。
      说完,便缓缓揭去面纱。
      顿时一静,旋即喧闹无比,似乎有人要闹事。乔坊门下的龟奴从各处向台周靠拢,杀气咄人,不容胡闹。
      我没有多顾其他,唯见台下的去病伟岸得教人难以别目,还有……我无法忽略另一个人,他深不可测的静观的黑眸。我自问唱歌时看到了那双眼是否会是他,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不是。
      那,又会是谁呢?
      我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拨,厅中稍稍缓和些。我软语卿卿,说:“奴家就此献丑一曲,微薄谢意敬献各位客官。”
      说罢,便指拨悠悠,旋舞于琴弦之上,奏出一曲《梅花三弄》。
      泛音三弄,一弹赞梅洁,二弹敬梅谦,三弹叹梅坚。高洁、谦逊而坚韧的梅花,宛若一位独于水中央的纯美少女,别有一番快乐,却与世隔绝。其实,很孤独。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个念想:有时太过坚持就是顽固,伤了惜花人,最终苦的还是自己。
      曲毕,我凝望了一眼台下像极了剑天的那人,转身而去。这一眼算是谢他的错助——他欲“救”我,我却偏偏自甘沉沦一般与他唱反调。现在火气消了,再想想,真得很抱歉,他本是好意的。
      一人信步月下,前边大厅再如何也与我无关了。抬头见月,只觉今晚发生了好多好多——今日以后,或许还会有好多好多……
      轻轻地哼唱着悠扬悦耳的旋律,原来是方才弹奏的《梅花三弄》,渐渐便沉浸进了那音乐之中,万物不知。
      本是赞美高风亮节的曲目,不知何时也受了情爱所托。琼瑶有词曰:
      梅花一弄断人肠,
      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
      云烟深处水茫茫。
      ——或许我今日不该弹奏这一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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