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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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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送来一大堆的首饰。一人端着奁匣垂首不语,另一个年龄稍大于我的女孩微微低首,说:“公子请姑娘收下。”每次来,她都是这一句。
我也回她毫无新意的一句:“请你家公子收回去。”
“公子请姑娘收下。”
我不回了,转身,径自回房。
每次都是这样,我的话只答一遍,然后独自回屋呆着,不再搭理,只听那女孩一遍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公子请姑娘收下”……往往两个时辰后,屋外那两个人就无声离去了。她们隔三差五就是这样,搞得我在乔芷、乔菽众姐妹那儿得了个与楚姬相当的“冷美人”的名号。
乔芷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把我吓了一跳,刚要骂她却见她神神秘秘地笑,笑得我一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起身围着她绕了两圈,细细打量,却反教她奇怪了。
我刚要开口,忽听屋外的声音变了:“请未月姑娘收下。”
我瞟了乔芷一眼,如老僧入定般在床塌上瞑目假眠。
被人撞了撞,我依旧不动,只是懒懒地说:“谁让他把我弄丢了?是该整整他!”
有人偷笑,推门,出去。
我本想再好好享受一番这位伟大的准少年将军大人向自己低头的虚荣心,可屋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哼!
我往后一倒,气呼呼地倒在了床上,准备以睡解气。
过了一会儿,还不听声,我想他还真是有定力。
侧了身子,背向外,未睁眼,我只是动了嘴:“怎么,霍公子想在小女子的闺房坐上一日?”
终于听到嘿嘿的笑声,像吊儿郎当的痞子一样。他突然挤到我身边坐下,骇得我立马缩在床角。我抱膝而坐,远远地又死死地瞪着他——我还在生气,很生气!
他愈笑得欢了,我也愈觉他笑得没心没肺,嗔道:“你若再不滚下去,我就……”
还没说完,他就乖乖地“滚”开了。
没曾想他这么听话,我不解气,故意说:“我是说——用、滚、的。”
去病俯身凑了来,痞痞地说:“我若滚下去,你就让我亲一下。”
我听罢,想都不想就把他“解决”了——我直接让他被动地圆润地滚了下去。
可真见他落地,我又有点心虚,外强中干地故意拍手叫道“活该”。
去病敏捷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恼,随我一同笑得不亦乐乎。
呵,他这般痞,没心没肺,皮厚肉厚,哪里还有人能对付得了他?
见我笑完了,他问道:“原谅我了?”
我摇摇头,说:“你的解释根本狗屁不通,不合情理,让我原谅你?想、得、美!”
去病想了想,脸色稍有些凝重了,向我解释了他家与这清姬的渊源来……
霍去病是一个私生子——这我原来是知道的,后世只要知道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的都知道他是个私生子。他是卫皇后卫子夫的二姐卫少儿与平阳县小吏霍仲孺的儿子,却奈何他父亲不敢承认与公主的女奴私通一事,所以自小被人在背地中称为“野种”。若不是有一位在后宫中得宠的姨母和一位在朝堂上风光的将军舅舅,只怕那些顽皮的讨厌小儿会当着面骂他,羞辱他呢!卫少儿与霍仲孺的关系本来就在恶化,所以去病也一直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始终背负着“私生子”的身份。
两年前,他父亲,即是霍仲孺,被一个伶人女子所迷惑。因此,卫少儿与霍仲孺的关系彻底僵化了。
若是那女子好好跟了霍仲孺也就罢了,却又不规矩地去招惹去病的大舅舅卫长君。这女子狐媚之术委实不错,竟将两人迷惑得团团转,两人甚至为了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大打出手。
这可得了?
那女子却还不善罢甘休,又狐媚不改地去迷惑卫青。虽然卫青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不巧这女子迷惑卫青的情景恰好被平阳公主撞见了。平阳公主堂堂一公主,自己的驸马却与一个如此低贱的伶人“卿卿我我”,她怎么能不气,怎么能不闹呢?——而且这女子还正是让卫家一家正鸡犬不宁的主儿。
后来是汉武帝刘彻出面干预,这事儿才结了的。
一想到这女子让卫家上上下下闹的,霍去病就想杀了她。
我倒了一杯茶,悠悠地品着,说:“这清姬的本事真是了得,那你还要我学她?”
去病夺了我手中的杯子,如饮酒般仰头而尽。放了杯子,他的帅脸在我面前放大,整一个花花公子的风流口气:“只给我看不就行了?”
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用这副神情告诉他:想——得——美!
又倒了杯茶,这次一次性喝完,看他再抢什么。
我把空杯子故意摆在他的面前,说:“今天怎么招得霍公子本尊来了?”
“数日前,匈奴蛮子攻入代郡、定襄、上郡,每路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他说得咬牙切齿。
对这些野蛮的匈奴人,他的恨意更甚于清姬。
不过旋即他便换了一副万分开心的模样,说:“我下月就可以行成年冠礼。陛下答应我,待行冠礼后,我就可以随舅舅出征匈奴了。”
“你就因为这个而高兴成这样?”我倒了杯水敬给他,说,“那恭喜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坏了哪根筋,故意压低了声音,揶揄他:“你终于,可以娶亲咯?”
去病当户单膝而跪,门外见天,他拱手一楫,豪情万丈地说:“不破匈奴,誓不娶亲。国不安,何以立家?”
我不言,只是看着他。
心里……百味陈杂。
匈奴与大汉的纠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历史上匈奴最低谷的时期就是在汉武帝在位时期,但不代表匈奴就被彻底灭了。匈奴还是匈奴,并未彻底臣服于大汉成为皇帝的子民。这之后,匈奴又逐渐走上兴盛。若去病所谓的“破”是指彻底歼灭,那他今生今世是注定茕茕一人了。
腰间一紧,这完全不知 “男女授受不亲”的家伙又以相当暧昧的姿势对我,他说:“在我出征归来之前,你不许允亲他人。”
他似笑非笑的,几分戾气,又几分柔情,语气中含着玩笑,又好似认真的。
明明是大热天的,我的额头上却是一阵薄汗。我一边扒开他的手,一边说:“若是你终生不得愿,我岂不终生不可嫁?”
他“呵”的一声嗤笑出来,仿佛对于我的假设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有什么落在了我的青丝上,密密的,轻轻的,是他的吻。忽然,整个房间都氤氲入了一种别样的缠绵。
……和霍去病,一个古人,谈恋爱?
我心中一凛,转身,慌慌张张地推开了他。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尴尬。我退了两小步,粲然一笑,道:“有你这般,孰还想要我,孰还敢要我?”
孑然而来,孑然而归。
我总盼着有一天能回到我的世界,继续我自己的生活,做我的独孤玥,而非什么李未月。所以我绝不可以和一个古,一个已经成为历史的人,谈恋爱……霍去病就更不可以!他很优秀,他是名垂青史的英雄,是古往今来男儿的追求,女儿的闺梦。但他短命。我害怕自己会爱上他,无法挣扎地就束手就擒,陷入爱情的深渊。彼时,只怕纵然我可以回去那个本属于我的世界,我也会……舍不得。
如是想来日没有舍不得,那今日就不得不舍。
那日之后有些意兴阑珊,与去病作别时也是心不在焉。之后他似乎忙了起来,只来见过我一次,为我带了些可口的糕点,尔后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
有时没了去病来烦,生活一下子变得清淡不少,略显得有些无趣。但我的生活重心毕竟不是霍去病,终归并不是太在意。
这段时间,我着实没有时间顾忌去病了,满脑子都在研究楚姬眼中美的标准。我是个有好胜心的人,不爱让人看低,总是被说教着实让我不痛快。
这日,我兀自理着水袖,顾自思量,竟没在意楚姬在一边说了些什么。
……正想着这“美而不艳”很好办,凭我自身的相貌在这古代称“美”还是尚可的,且眉眼间并无天生的妩媚之处,只要不浓妆艳抹的便可做到“不艳”;但既然“不艳”了怎又“媚”呢?若将这“媚”是指一种迷人之姿,跳舞可练出气质来,好的气质自然就迷人了;可又何谈的“妖”与“不妖”呢?“不妖”是否与“不艳”……
“李未月!你可是愈来愈不像话,竟然连我的话的不听。”楚姬勾起我的下巴,不怒却笑。
我一惊,也轻轻地笑了起来,无声。脉脉此情,尽在澄澈如碧空般的明眸中。我并不一直盯着她,而是视线亦远亦近。看远方时只觉邈远飘忽,整个人都仿佛薄雾般,明明这么近却偏偏抓不住;当视线飘然而近时便会与她的眼对视片刻,什么也不想,让她在那对视的短暂中仿佛可以一眼就看到我的心底……在她别目之前,我的眼底似乎粲然地晕开笑意,只是唇角依旧浅浅。一点一点地将视线沉下去,让她在一个较高的角度看着我,看到我盈盈翳动的睫毛、看到我……
楚姬放下了我的下巴,很满意地笑了起来,说:“明日由我亲自来教你抚琴唱曲。”
说完她就领着乔芷走了,让姒染留下继续看我练舞,为我雕磨细微、摒其瑕疵。
直至是夜,妍儿还是么有明白,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钻进了我的薄衾中想问我个清楚明白。
我已经练了一天舞,累得要命。我现在算是知道乔坊中最严格、最折磨人是谁了——不是坊主楚姬,而是最初陪着她起家的姒染。只要有一点点不到位姒染都会让我重来,才不像楚姬那般纵容我混过去——这才叫“狠的在后面”!
瞌睡已是连天,可妍儿硬是缠着我要问出了个所以然来,我拗不过她,只好强自清醒地向她解释,但语气还是懒懒的:“嗯……坊主日日念叨‘美而不艳,媚而不妖’,难的不在那‘美’、‘媚’,而是‘艳’和‘妖’。任何事情都是满则亏、适为宜。要做到‘不艳’、‘不妖’,其实亦是‘艳’、‘妖’,只是恰分而已。”
翻了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继续解释:“艳者,色彩鲜明也。在物理……嗯,百色则艳,而百色综始于白。是为白色,可引为清、净。只要不怀诡心、以诚相对,清澈如水、清净如镜便是‘艳’,亦为‘不艳’。”
我都不知道自己后来在说些什么了……好困,好困,好想睡觉。
可妍儿硬是追问那“妖”字的解释,我捏了捏鼻梁,勉强说下去:“妖者,释为美丽而不端庄。若是‘不妖’,则是端庄有理、进退有尺——既要落落大方,又切不可开放无度;既应有羞有避,又不可躲闪做作。不闻者不闻、不观者不观、不道者不道,该闻则闻之、该观则观之、该道则道之,仅此而已。”
我都快要梦游太虚了,妍儿却将我生生推醒、我是欲睡不得,欲醒不能,委实痛苦得紧啊。
我迷迷糊糊,语气倍加慵懒:“又有何事啊?妍姐姐!”
“我还是不明了……”
“我真的不会解释了!好姐姐,你饶了小妹吧……”话音未落,我就睡了过去,呼吸均匀,任凭妍儿再如何打扰我,我也无知无觉了。
这一夜,睡梦香甜无比。
却到了翌日早晨半睡半醒的时候,迷迷糊糊有些意识,却有好像在做梦。
我觉得有人在中庭唱曲,咿咿呀呀,好似昆曲中的闺门旦,唱着哀婉动人的《牡丹亭》。可其实我什么都听不清明,心思也不在这里,我只想看清那中庭中的女子是谁,我的心里有不受自己控制的好奇。
梦中的景致就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我发现那水袖偏偏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却又不像我,那一颦一笑,倒旁观梦境的我失了神。
看来我的潜意识很是自恋,将梦中的自己想象得如此闭月羞花。真实羞煞了人哟!
只见不知从何处来了人,看那身形,像是去病。梦中的我似乎很欢喜,朝他笑,笑得柔情又娇媚,就好像是白日里我故意对楚姬露出的那般神情。只是,我觉得,白天那笑定是没有我梦中想象描摹的这般勾人心魄。
只是刹时,那梦中的我就勾入了去病怀中,我与他深深对视,满眼温情。脸是越来越近,就连这个以上帝视角旁观的我都仿佛能感觉到彼此的鼻息……
我被吓醒了,惊魂未定。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春梦,因而心虚不已,只见妍儿还睡着,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春梦”之后又有好些日子都没见到去病,久了我也将它抛之脑后,每日都是专心练舞,免教姒染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