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112、 ·壹壹贰·

　　翌日，立储、立后的诏书还未颁布，云阳宫里就死了人——宫中的消息往外传，说：“钩弋夫人在云阳宫里自裁了。”
　　在我得知消息后茫然无知甚至有些麻木无措的时候，弗陵却来了。
　　弗陵叩首，对我说：“母亲可知，钩弋竟然会说话。”
　　弗陵看上去要比我平静许多，就好像他不知道话中人已经不在了似的。
　　我问他，谁告诉他的。我心中生出过无数个念头，甚至怀疑钩弋就是被人谋杀，凶手是那个知道钩弋能言语却装哑的人。莫名的恐惧让我几乎失去了基本的判断，所有的心智将一缕又一缕怀疑的目光抛向身边所有的角落……朝堂与掖庭，本就是杀机重重的地方，只怪我这些年过得太平顺，就渐渐忘了。我以为在刘彻身边就有依靠与庇护，可终究……有他保护不到的地方，保护不了的那天吧？如果没有他，我和弗陵该怎么办呢？
　　弗陵却说，是他自己亲耳听到钩弋说话的，就在前一天。他说：“钩弋告诉儿臣，原本是想与母亲说说话来着，可母亲昨日陪伴父皇左右，不能抽身，所以钩弋就请儿臣捎带几句话给母亲——儿臣今晨听闻云阳宫的消息，心知现在就是带话的时候，便来了。”
　　钩弋让弗陵转告我，她小名唤作“拳儿”，出生在酒泉之地，家中因躲避仇家而去了河间。她的父亲是不得志的文人书生，以代笔书信为生；她的母亲，曾是受恩于我的人；而她的小姑，是我身边的旧人，以月为名，唤作“冰镜”。她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于瘟疫，若不是冰镜，他们兄妹几个大概早就去地下陪了父母双亲。后来小妹妹也得了伤寒死了，哥哥则成家立业。有一日，冰镜传信给她，要她前往长安，投奔霍光门人杜韦之妻——玉镜。再之后，她就由霍光进献入宫来。她是入了宫之后，得到小姑冰镜的消息，才知道自己是来报恩的。
　　“母亲，钩弋说，她的命都是母亲的，所以她结草衔环，甘为母亲牛马，纵是刀山火海亦愿为母亲而死。”弗陵言语之间有超越他年纪的老成，他说，“钩弋今晨在云阳宫中自缢，儿臣听闻朝臣欲立儿臣者，皆欲杀母亲，所以钩弋是代母亲一死。”
　　“是，钩弋是代母亲一死，她才是母亲的恩人。”我已泪流满面，“世上怎会有这样死心塌地的人，忠诚于一个非情非故的，所谓的‘主人’。”
　　“‘子少母壮，恐母干权’，这话说得没有道理。”弗陵扯着我的袖口，将一块绢帕递到我的面前，他说，“父皇亦是皇祖父幼子，少时即位，是一代明君。众人皆说儿臣酷似父皇，为何儿臣就不能像父皇那样呢？”
　　我蹲下身子，拥抱我的儿子弗陵。
　　“告诉母亲，你想做太子吗？”
　　“儿臣仰慕父皇，想像父皇一样，”弗陵说，“但儿臣更想母亲开心。”
　　“母亲开心，母亲一直都很开心……”
　　弗陵小小年纪却是这样的聪慧，有抱负，又是这样成熟而稳重。
　　“母亲勿怕，”他为我轻轻拭去眼泪，宽慰道，“母亲，儿臣会保护你。如果儿臣真的成为太子，连自己的母亲都无法保护，将来成为一国之君，又如何能够保护自己的子民？”
　　“我儿弗陵，我儿弗陵……”

　　刘彻下旨，钩弋的一切丧葬皆循昭仪之礼，仅次于皇后。而她的梓宫，就安防在云阳宫中。
　　一场储位之争，也因钩弋之死戛然而止。没有人再奏请立哪位皇子；也再没有拥护弗陵的人请求立子杀母，毕竟他名义上的母亲已经薨了。
　　自古宫妃自裁是不良的行为，将会累及宗族，所以宫中对外公布的是“钩弋夫人赵氏忽然恶疾，卒于云阳宫中”。而不知情的人就传说，是因为钩弋夫人犯错触怒了龙颜，被责骂，终而郁卒。自以为知情的人，又演绎出另一番故事：当朝陛下欲立幼子，有心杀母。一日责难，使得婕妤赵氏脱簪、取珰，叩头请罪，可陛下视而不见，命人将其拖走，送往庭狱。那时赵婕妤望陛下顾念旧情，时时回头，却不想陛下铁石心肠，只回应她一句“速去，你活不成了”，于是不久赵婕妤就香消玉殒于云阳宫中，实则是陛下赐了鸩酒、白绫和匕首。
　　钩弋死后的“头七”，燕王刘旦快马加鞭地命人送了自陈而来，表白心意。果然是权欲熏心，没了心智，这风口浪尖之时，刘旦竟然又一次求刘彻按长幼之序封自己为太子。他是怕钩弋夫人一死，群臣不论立储之时，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就没了后文么？为了博得刘彻的好感，刘旦甚至用尽笔墨描述自己的能干与多才：自封王以来，是如何辛苦地在土地贫瘠而民风凶悍的蓟地燕国镇守边陲、抵抗匈奴；又是如何地广纳贤良，编文立志……
　　刘彻却没有为刘旦辞令所动，只是再一次震怒，急火攻心地说“生子应置于齐鲁之地，以感化其礼义；放在燕赵之地，果生争权之心”，甚至扬言要杀了这个野心不小的儿子。
　　“若论序齿，论才能，论拥护之众，理应是燕王旦。”我为他顺气，说，“就像朝臣说的，弗陵尚小，未经世事，不知未来如何。我怕他担不起储君的重任，也怕他无法护自己周全。”
　　刘彻将我递给他的茶水推了回来。
　　“名不正则言不顺，若立弗陵，势必招人诟病。钩弋之死，恐只是一个开端。”我将脑袋埋在刘彻膝间，惆怅地说，“我只要一个健康安好的活着的儿子，不想要一个躺在皇陵中的儿子。”
　　刘彻是越发的生气，他捉住我的肩膀，捏得有些过分用力，我能感受到他气愤的颤抖。
　　我知道自己说得过分，可那是心里话。如果抛开历史，由我选择，我宁可弗陵做一个山林间的逍遥王爷，甚至是不是王爷也没有关系，我只是希望他能长命一些。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都还那么年轻。我只是希望弗陵能比他的两位哥哥活得更久更久一些，活到他看过世间风情，得一心爱的人相守，直到儿孙满堂，承欢膝下，颐养天年。
　　我不死心，仍旧要追问：“让弗陵远离长安，得一僻静之地，逍遥自在一生，可行否？”
　　这几日，我纠结了很久。我儿子的梦想，我儿子的命……我作为母亲，还是儿子的命重要一些。算我自私吧，弗陵既然说更愿意见到我开心，那么我开心的就是他远离纷争，得以保命。
　　刘彻俯身，亲吻我的鬓角、我的脸颊、我的耳垂……他说：“弗陵是你与朕的儿子，朕不比你少爱他一分。立弗陵为储君，是朕为他做的最好的选择。无论燕王旦或是广陵王胥为太子，一旦朕归天，新皇即位，势必不能容弗陵存于世。彼时，无论弗陵栖身何处，他们都必定穷其办法，除之。只有弗陵为太子，有那未央宫墙，有大汉千万兵马，还有朕培养多年的羽林军以及金日磾、霍光一干忠心的重臣佑护他，他才是最安全的。”
　　“宫门能破，兵马能为他人所用，便是臣子亦可能有贰心，且野心易生却不是轻易能消的，”我苦笑，笑出泪来，“你这一生有多辛苦，弗陵的一生只会有增无减。”
　　刘彻却还是立了弗陵为太子，昭告天下，大赦天下。
　　昭文既出的那天，刘彻同时下了另一道旨意：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若无皇命召见，不得私自离开封地、进入长安；即便应召入京，也不得携府兵入城。
　　弗陵很开心，我是极少看到我的小儿子是如此异常的开心的。其实，他是真的很想做太子，成为像他父皇那样威严、有为的明君吧？
　　像是在对我承诺一般，弗陵跪在我的面前，对我说：“母亲，儿臣一定会成为父皇一样的君王。”
　　我抚摸着他，说：“答应母亲，时时刻刻要保护好自己，你将是大汉子民的天，若天塌了，他们就没了庇护之所。母亲不求你像你父皇一样有为，只求像你父皇一样，身边有一爱你的人。”
　　弗陵笑，起身扑入我怀中撒娇，问道：“母亲可是在说自己？”
　　“是啊，母亲说的就是自己。”我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难得一笑，说，“母亲爱你的父皇，一辈子都爱不完，两辈子也爱不完……”

　　就在我告诉弗陵我有多爱他的父亲的这天夜里，我爱的他的父亲刘彻却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倒下了，倒在重重书简与奏章之中，犹如轰然倒塌的支柱。
　　没有太医能说清他这次病在哪里，众口不一，没有准信，就好像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被疾病所侵蚀，渐渐无法承担他的生命。他吃不下饭，喝不了睡，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减轻一点痛苦。可是他一沉睡，我就害怕，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刘彻对我说：“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朕大概是不能陪你太久了。”
　　“胡说！天子之口，怎能胡言乱语？”
　　弗陵跪在刘彻的榻边，说：“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我却那样蛮横无理，竟然对自己疼爱的小儿子也语气不善，我要弗陵退下，说：“你父皇哪里需要你来为他分忧？人都得做自己本分的事情，你父皇不能这样偷懒，他贵为天子，更应该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匈奴不能一日不防，那南越、乌桓也是，陛下许久都没有过问过水利之事，还有……还有……”
　　“你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怎么能就这样倒下？”我伏在刘彻的肩头痛哭，心中绞痛不已，我说，“你得好起来啊，你的江山、你的子民需要你，我和弗陵也需要你，阿彻！”
　　弗陵起身，想过来拥抱我，他压抑着悲痛，唤着我“母亲”。
　　我置若罔闻，嘴中呢喃：“你不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将弗陵推上太子之位就可以了吗？你还没有教会他如何做一名储君，他将来又如何能像你一样做一位明君？”
　　可是刘彻沉睡的时候更像是昏迷，我的痛苦、我的哭诉，他通通不知晓。我肆意发泄，直至筋疲力尽，然后躺在他的身边，仔细倾听他的心跳。那鼓动的声音，是唯一的最后的我的镇定剂。
　　我虚弱而无力地说：“弗陵，你退下吧，母亲累了，母亲想和你父皇单独待一会儿。”
　　“儿臣告退。”
　　弗陵走后不久，刘彻就醒来，他说他刚才做了一场梦，不好的情景。
　　“梦到了什么呢？”
　　“梦到了你在哭，弗陵也在哭。”他说，“你在怪朕。”
　　我蜷缩在他的臂弯中，竭力地抑制自己抽泣。
　　“不要怪朕，”刘彻握着我的手，像是叹息，对我说，“朕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