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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元献一年,春分。

      段宅院中的香椿树吐露新芽,丫鬟兰英站在板凳上,小心翼翼扶着树干,一把接一把去撸枝端的嫩叶。

      段荞望着窗外的兰英,模糊的记忆浮了上来:兰英上辈子跟随自己进了安思王府,几年后被姜王妃赶走,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曾见过兰英。

      也许是上一世经历了太多的聚散离合,段荞对兰英,对重生,都是统一的无动于衷。她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箭簇撕裂的痛楚早已不复存在,颤抖着的洁白箭羽自然也是幻觉。

      段荞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是不明白为何要死。

      她的死期是天明三年的清明节,天空阴沉下着小雨,贺危梧带她去霞山赏花。他们先去了霞山道观,而后绕到后山,在那里埋伏着十个蒙面人。这些人本是冲着段荞而来,若贺危梧能老老实实躲在一旁,也许不会被一剑穿胸,先于段荞而死。

      贺危梧是仰面倒下的,直倒在段荞怀中。他死得很快,没有挣扎,也没有意义。

      因为紧接着,段荞也倒下了——弩顶着她的胸口,射出一根极细的箭,擦着她的肋骨,一直插在地上。

      *************

      “中午吃香椿鸡蛋饼吧?”兰英挎着篮子跳到段荞面前,见她按着胸口垂头沉思,不由好奇地问:“小姐,你怎么了?心口又疼了吗?”

      段荞抬起头,平静地一笑:“父亲在哪里?”

      兰英拾起一支香椿芽,邀功似地送到段荞鼻子下面:“老爷去给齐锦绸缎庄的小公子授课了呀,小姐你闻闻,今年的香椿长得真好。”

      齐锦绸缎庄?段荞接过香椿,微微些吃惊,她的父亲段夫子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酸腐秀才,靠着零星束脩勉强维持生计,梅州第一绸缎庄怎么会请他去授课?再细一想,段荞不由失笑——如今是岳帝登基的第一年,齐锦绸缎庄怕是也刚刚开业不久,上世的记忆竟与这辈子混淆了。

      兰英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一会儿夸自己摘得及时,一会儿夸自己平时浇水勤快。段荞一听便明白过来,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铜板,笑着说:“拿去吧,都是你的功劳。”

      “谢谢小姐!”兰英欢天喜地地攥着铜板跑向厨房,还不忘回头表现:“小姐,今天我来下厨。”

      段荞望着她奔跑的身影,忽然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慨,她如今与兰英一般年纪,却已不复从前天真。段荞环顾自己的闺房,里面空荡荡的一片冷清,只在桌上插了一簇早已枯萎的野花。她自幼丧母,这些年身边只有父亲一人,但父女二人之间的感情却颇为冷淡,这其中固然有段荞天生凉薄的缘故,但段夫子对膝下唯一的女儿也一直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让段荞不病不死,便是他做父亲的尽职尽责了。

      段荞上一世离家去往安思王府时,不过及笄之年,虽然装得稳重淡然,但面对杨廉和府内众人,内心里其实是十分惶恐的,惶恐之余格外思念段夫子这个散漫无为的父亲,她偷偷命兰英给父亲送去自己做的鞋袜,然而兰英回来以后,却六神无主地告诉她:“段宅被老爷卖了,老爷不见了!”

      从那时起,段荞只当自己生来就是无父无母。

      可如今想起来,那不过是自己不知世事艰辛的抱怨,段荞叹了一口气,心事沉沉地坐在窗前耗时间,看着阳光一点点退到窗外,耳边传来兰英咋咋呼呼地声音:“老爷回来啦!还买鱼啦!”

      段荞闻声抬头望去,父亲当真提着一尾活鱼笑眯眯地走进院中,他鼻子一动,埋怨道:“兰英,你好大胆子,老爷我从来不爱吃香椿。”

      兰英丝毫不畏惧段夫子,她摸摸鱼鳞,嬉笑道:“我和小姐都爱吃。”她从段夫子手中接过鱼,兴奋地说:“老爷,绸缎庄给的钱是不是特别多?咱们以后是不是能天天吃鱼?”

      段夫子摸着胡须故作严肃道:“多是多的,但我可不想天天吃鱼。”说到最后,他也忍俊不禁笑道:“以后咱们鸡鸭鱼肉,想吃什么吃什么。”段夫子冲着小丫鬟放完了豪言壮语,一扭头看见女儿段荞正一动不动望着他,不由收敛了笑容。

      这是段荞重生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冷似铁,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红了眼圈。

      “父亲……”段荞低声唤道。

      “阿荞,”段夫子皱着眉头看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段荞听到熟悉的抱怨,一下笑出了眼泪,她乖乖地点头道:“父亲说得是”。

      段夫子却吓了一跳,只一天不见女儿,怎么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说也不是,劝也不是,他最后嘀嘀咕咕拂袖进了书房。

      段荞快步也跟进了书房——她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父亲,此时有心想要和他说说话,但真站在段夫子面前了,却不知从何说起。

      段夫子进了书房就仿佛找到了自己的老巢,随手拿起一本书便读了起来,完全无视段荞。若是以前的她,恐怕早就要赌气离开了,但段荞此时突见亲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和蔼可亲。她安静地站在书案对面,先是打量段夫子,把他看得几乎要毛骨悚然了,而后目光毫无目的地在书房打转。

      段夫子虽然是个教人读书识字的私塾先生,但是他从来不允许段荞识字,所以对她站在书房之中毫不在意——不识字的人,在书房又能看出什么门道呢?

      段荞盯着书案上的信封,几乎扼制不住内心的惊疑。她飞快地看了段夫子一眼,随手倒了杯茶送到他身边,趁着段夫子抱怨茶水太凉的时候,段荞伺机把信封上的字迹看得一清二楚:

      “祝闻道亲启”

      父亲居然会认识祝闻道?段荞的一腔孺慕之情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冷静地转身走出书房,一步一步似乎踏在虚空之中,耳边响起了刑场上监斩官的喊声:“逆贼祝闻道……五马分尸……诛三族……”

      祝闻道与阉宦串通一气,谋害先帝在先,捏造“四王之乱”,绞杀宗室在后。

      杨廉便是死在了祝闻道手中。

      段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杨廉——自从接到他死讯的那一刻,段荞就再也不能回头。然而此时此刻,在段宅被撸光了叶子的香椿树下,她的心变得柔软起来,因为杨廉还活着,她还活着,所有人都还活着,“四王之乱”的惊涛骇浪还没有裹挟着无数人的性命而来。

      安思王杨廉。

      “安”是安心的“安”,安的是远在丹京的皇帝的猜疑之心;“思”是反思的“思”,告诫杨廉不要向他父王一样,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杨廉是叛王之后,岳帝仁慈,留他一条狗命,封在了积弱贫困的梅州。安思王府里里外外的守卫比仆从还多,杨廉自出生起,就顶着“好好待着,不要谋逆”的头衔。他空有王衔却无官职,每年等着宗室禄米过活。

      段荞进入安思王府后,杨廉一门心思教她读书识字。她那时年纪小、心思轻,只当杨廉是别出心裁宠爱她,后来才知道,连“安思王今日多读书一本”都会被人上报。只有借着小儿女的私情掩护,他才能安安心心读书练字。

      活到这份儿上的宗室,杨廉也算头一份儿了。他就这么憋憋屈屈地竭力活着,还是被祝闻道拖进“四王之乱”的泥潭里弄死了。

      段荞摸着粗糙的树皮,感到了面前的重重迷雾,这是自己上辈子没有发现过的——祝闻道是当朝太尉,父亲段夫子是梅州穷秀才,他二人为何会有书信往来?

      **********************

      是夜,听到兰英的鼾声响起,段荞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她披上衣服,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护着火苗,赤着脚潜入书房之中。那封信被段夫子随意扔在了桌上,段荞将信塞进衣襟之中,又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

      她吹灭了蜡烛,借着窗口的月光,小心抽出信纸,一字一句读完之后,段荞越发疑惑。父亲在信中絮絮叨叨写了许多琐碎杂事,从菜价上涨,到隔壁老太婆摔跤,再到课堂上学生的调皮捣蛋,段夫子事无巨细,全部写在了寄给当朝太尉祝闻道的信上。信中唯一引得段荞心中一动的,是段夫子在结尾提到了她:

      “吾儿今已及笄,弟为她觅得一良人,乃是梅州齐锦绸缎庄第三子……”

      父亲居然给自己找了婆家?段荞觉得十分荒谬,而更加荒谬的是,他居然有意将自己嫁作商人妇。要知道段夫子为人酸腐至极,自诩是天下唯一清明的读书人,瞧不起家财万贯的富贾,也看不上权势滔天的官员。段荞进入安思王府后,段夫子更是干脆的消失不见,她一直以为是父亲以她为耻,故而不告而别,可如今看来,似乎别有隐情——

      他连把女儿嫁给绸缎庄的商人都乐意,又怎么会强烈反对段荞进入安思王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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