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生》Zzz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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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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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沐祈的一天的生物钟，通常是从清晨六点半开始的。

　　虽然休息日的时候也想享受那种久违的一觉睡到吃晚饭的愉悦感，不过自从过了三十五岁生日之后，身体内部的“成年人的自觉”就逐年胜过了懒惰。

　　淋浴，刷牙，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亲自动手做早餐，一丝不苟地摆盘后再细嚼慢咽，期间确认和客户的邮件，洗碗换衣服，临出门的时候，自然吹干的头上总是会有几根翘起的呆毛。

　　搭地铁上班的时候梁沐祈偶尔会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打量，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世间所称的平凡中年。

　　每天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处理的也都是机械性的工作，朋友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很少联系，休息日的通常选择是在家里打扫整理。

　　说得悲观一点，大概是那种就算出了意外，也会等到两周以后才被亲朋好友发现消失不见的人生。

　　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的，看似疲于交际的都市人，大概都是如此吧。

　　今天梁沐祈提早一个小时下班的时候，被周围的同事瞄了大概十七次左右。可惜不管是眼刀也好还是眼镖也好，对现在的梁沐祈来说都已经毫无杀伤力。

　　去银行的路上，梁沐祈路过中古店的时候，在橱窗前驻足了片刻。他完全没有要购买的意思，只是稍微思考一下这些商品的“过去”。

　　被珍惜的过去，被呵护的过去，被视若珍宝的过去。

　　可也仅仅是过去而已。

　　到银行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关门的时间，梁沐祈急急忙忙地赶在最后一个拿到号码牌，随后对身后一脸愤怒的老年女性报以充满歉意的微笑。

　　汇款完成以后，梁沐祈把票根随手塞进记事簿里，然后又对满心想着下班的银行职员微笑着点了点头，才拎起公事包离开。

　　大概是由于母亲的教育，他在礼数的周全程度这一点上，倒是唯一的值得夸赞。

　　回家的路上他决心尝一尝午休的时候女同事们反复提起的那一家盖饭，在麻婆豆腐和宫保鸡丁之间犹豫不决了好久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先从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的牛肉盖浇饭开始挑战。

　　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七点，简单地换上浓厚中年气息的棉质家居服，再做一些简单的整理工作之后，已经是七点过十五分。

　　梁沐祈庆幸地做着“幸好没有买豆腐，冷了的话一定很难吃”的思考，一边从冰箱里端出昨天喝剩的排骨汤。

　　今天也是平淡无奇的一天。

　　如果没有接下来突然响起的猛烈的敲门声的话。

　　正端着汤的梁沐祈被敲门声惊了一下，手里的汤全都洒在了自己的衣服上，灰色的上衣下摆迅速扩散出一片深色的水渍，看起来不能更糟糕。

　　幸好……汤还没有热过。

　　拉开门的梁沐祈正一脸无奈地用另一只手抖动衣服的下摆，而后就抬头对上了对面年轻男人不耐烦的脸。

　　来者是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他正举起要敲门的手差点就要敲到梁沐祈的头上。门突然拉开，他有些尴尬地皱了皱眉毛，然后装模作样的收回手，挠了挠金色的头发。

　　梁沐祈看着他，抿了下嘴唇，慢慢说道：“你来干什么？”

　　“你说呢？”青年推开他，大喇喇地径直走进室内，连鞋都不脱，径直往沙发上一躺，脱下身上的皮衣，就露出了肩膀上的刺青。

　　“钱的话下午已经打到你的账上了。”梁沐祈拎着浸湿的衣服下摆走进卧室，“没什么事的话，希望你尽量别过来。”

　　“哈？”青年坐起身，“你现在是用什么态度在对我说话啊？”

　　梁沐祈从衣橱里拿出另一件套衫，脱下了身上湿哒哒的那一件，“只是不想跟你这样的人扯上什么关系而已。”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橱门就被“啪”地一声猛地关上了，青年逼近他，咬牙切齿地：“我问你，你现在是在用什么态度跟债主讲话啊？”

　　梁沐祈默不作声地盯了他一会儿，而后小声地：“你今天又跟人打架了？”

　　青年面露赧色，摸了摸下颚的淤青，不耐烦地直起身子：“关你屁事。”

　　“我每个月打给你的钱，足够你去进修，然后找个像样的工作。”梁沐祈套上衣服，“不用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可以啊。”他顿一顿，“你父母还在的话，也一定希望你早点成家立业。”

　　“扔下儿子跑路的人渣就不用提了，”青年没好气地，“没准早就死在哪里了吧，那对人渣夫妻。”

　　梁沐祈像是考虑了一会儿，在床上坐正了身体直视他，“谭哲，我想过了，我打算一次性把剩下的钱过账给你。”

　　“哈？”被称作谭哲的青年夸张地扬起眉毛，“怎么了？打算给我一笔钱彻底摆脱我吗？”

　　梁沐祈并没有加以否认，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本来也就只剩一年多了，一次性结清对你也比较有利。而且，你上次不是说，有在交往的女朋友吗？”

　　“别傻了，”谭哲环抱起双臂背靠在门上，耳朵上的一排密密麻麻的耳钉让人不忍直视，“你以为我是是那种上过几次船就要结婚的白痴吗？”

　　“那就拿着这笔钱去做点小生意，”梁沐祈觉得脑神经突突地跳着痛，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交握，努力平静地提议道，“或者随便你想做些什么理财投资之类的也好，留笔备用的钱在身边总没有坏处。”

　　“你又不是突然发了横财，”谭哲“啧”了一声，“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梁沐祈看着谭哲，觉得额头痛得更厉害，他伸出手来缓缓揉着太阳穴，“我没有心情跟你谈这个话题，总而言之下个月我会一次性过账给你。总数之后我会发邮件和你确认……”

　　他还没说完，感觉就被捉住衣领提了起来，谭哲一字一句地：“我说了不用了，你没听到吗？”

　　梁沐祈看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拍拍他的手，“我明白了，你放开我。”

　　谭哲哼了一声，放开他，抓了抓后脑：“啊，一天没吃东西，肚子饿了呢。弄点什么来给我吃，快点。”

　　梁沐祈扶着额头起身，“我这里，搞不好没什么东西可以吃呢。”

　　谭哲滚回沙发上躺着，顺便拿过一边电视遥控器来开了电视，用余光打量着不得不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的男人。

　　桌上摆着的外卖看起来已经凉透了。梁沐祈系上围裙，把盖饭整个翻过来倒进玻璃器皿里，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又忙着去水开了的灶台上下速食面，虽然忙碌却并不慌乱的样子。

　　梁沐祈转过身来打开冰箱找鸡蛋，谭哲立刻转过视线盯着电视画面。

　　“这个公园，以前我们经常去的吧？”

　　梁沐祈端着面出来的时候，谭哲一脸兴奋地指着电视机里的场景，“你看。”

　　梁沐祈并没有说话，只是把面放在他面前，口气平淡地：

　　“吃完了就走吧。以后没什么事的话，不要再来了。”

　　谭哲脸上的神情瞬间就凝固了，唇边泛起有些说不出来什么感觉的笑意，“你现在是在命令我吗？”

　　“面放久了会烂掉，”梁沐祈只是小声地补上一句，“快点吃比较好。”

　　“我没胃口了，倒不如说，你真让人倒胃口。”谭哲一脚踹开面前的茶几，碗里的面汤晃荡了几下，大半都溢了出来，顺着台面滴落到了浅色的地毯上。

　　梁沐祈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着新买的地毯缓缓晕开深色的污渍，也只是稍稍皱起了眉头。

　　谭哲穿上外套，起身径直走向玄关，拉开门了以后回头扯开一张痞气十足的笑脸：“下个月的钱我也还是会亲自来拿的，请多关照。”

　　随着门“嘭”地一声关上，梁沐祈叹了一口气。

　　下个月……吗。

　　“你还在跟那个孩子见面吗？”

　　梁沐祈呛了一口咖啡，有些狼狈地弄脏了桌布，他一边咳嗽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旁边的服务生就过来，带着亲切的笑意说道“先生让我来吧”。

　　梁沐祈向后直起一点身，一边用餐巾掩着嘴唇咳嗽，一边轻声地：“没有。”

　　坐在他对面的年长女性透过小巧的眼镜片，用相当严肃的目光注视着他，“你很清楚不应当和那种人有所来往吧。”

　　梁沐祈垂下眼睑盯着咖啡杯里散了形状的奶泡：“是的。”

　　“要是你的母亲还在世的话，也绝对不希望看到。”

　　“我明白。”梁沐祈低垂着视线，谦恭的样子充满诚意，“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女人满意地点点头，眼光随即也柔和起来，“说起来，之前介绍给你的女孩子，相处得好吗？”

　　梁沐祈点点头，“偶尔会出来喝喝茶。”

　　“是家世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人品也很好，我看是做好老婆的人选没错。”女人喝了口咖啡，“如果合适的话，趁早定下来吧。”

　　“我会考虑。”梁沐祈微笑一下，双手交握着，“姨妈请不用担心。”

　　在女人离开之后，梁沐祈又在咖啡厅坐了一小会儿，掏出手机来查看了一下那个，见了一次面之后就从来没有联系过的女孩的电话和邮件地址，是不是还储存着。

　　说到底，感情这类的事，还是需要花时间互相了解。像他这样并不太擅长找合适的话题又不太会沟通的男人，通常在第一次见面以后就会被判死刑了。

　　虽然也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也曾经到了“就这么结婚过一辈子就好”的地步，但是只要对方一旦得知自己每个月将近一半的薪水要过账给别人，就会或婉转或直接地提出分手。

　　说到底这还是个现实的世界啊。

　　梁沐祈一边自嘲地笑着一边把女孩的联系方式通通删除，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他想起姨妈管谭哲叫做“孩子”，不禁哑然失笑。要是她看到谭哲现在的样子，八成会瞠目结舌，连假牙都一并掉下来吧。

　　虽然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谭哲的时候，对方也还并不是现在这幅张牙舞爪的不良青年的模样。

　　十三年前。

　　“我先跟您说明，我绝不是有意要为难那孩子。”

　　走在梁沐祈前面的中年女人确实就是常见的有些小精明的市侩妇人而已，要说起来的话，也绝不像是会特意虐待孩子的人。

　　“那个孩子实在是太过分了。”女人忿忿不平地说着，“其实我先生本来就是他们非常远的亲戚而已啦，你也知道，他们一家当年到处借债，哪里还有什么近亲肯收养这孩子啊。”

　　梁沐祈含混地敷衍着，“那么……”

　　“自从他来了我们家之后，凭良心说我真的没有亏待他……可是他真的太恶劣了。”女人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经常搞些恶作剧，在我们家孩子的衣服上涂鸦，扯烂我们家孩子的书包，半夜还会偷偷起来糟蹋第二天给孩子们准备的便当……果然是没娘教的野孩子呢，要不是我先生坚持要收养他……”

　　梁沐祈闻言用手掩住唇“咳咳”了几声，女人仿佛自知失言一样转了话题：“说起来，您跟他爸妈是什么关系？那种扔下孩子不理的人居然也会有朋友，真是不可思议啊。”

　　梁沐祈没有答话，只是礼貌地笑一笑，动手指了指面前挂着大铁锁的门，“就是这一间吗？”

　　“没错，”女人面对铁锁显然有些尴尬，“也不是一直都锁着啦，只是我不在的时候这孩子就会往外面偷跑，不锁上的话怕他走失了，我就更没法跟我先生交代了。”

　　她说着动手打开锁，门打开的时候陈腐发霉的空气扑面而来，梁沐祈不禁掩住口鼻后退了一步。

　　“半地下室没有窗子，虽然有定时帮他打扫换气，不过还是有些味道。”女人把锁挂在门把上，探进身子朝里面喊道：“小哲？有哥哥来看你哦。”

　　狭小的室内如女人所说，并没有窗户。虽然才是初夏但却已经很闷热，能见度也很低，梁沐祈从女人的肩膀后方打量着室内，却没有看到孩子的存在。

　　他正想出身，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女人的身边钻了出来，梁沐祈没有多想就往旁边去了一步，结果那瘦小的男孩就猛地撞在他的身上，向后倒去跌坐在了地上。

　　梁沐祈吃了一惊，正要仔细看的时候男孩又爬起来要跑，却被梁沐祈一把抓住了细瘦的胳膊。

　　虽然应该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男孩却比同龄孩子都来得更瘦小，身上穿的过大的套衫领口露出了凸出的锁骨。一头柔软蓬松的天然卷发像是很久没有打理过，几乎盖过了眼睛，但还是能看到男孩额发下紧紧盯着他的充满警戒心的眼神。

　　“唔嗯……”男孩发出细碎的呜咽声，梁沐祈意识到大概是捏痛了他，连忙就放开了他的胳膊，蹲下身半跪在他面前。

　　“你是谭哲吗？我是你父母的朋友，是来看你的。”梁沐祈有些笨拙地从提着的袋子里拿出很多小孩爱吃的零食，讨好般地在男孩面前晃来晃去。说到底，他实在是对如何与这么大的孩子相处一无所知。

　　男孩瞪着他，一言不发地伸出手，随即就把梁沐祈手里的零食都打落到了地上。

　　梁沐祈有些错愕，却并没有生气，他沉默片刻，抬头对女人笑了起来：“抱歉，只有十分钟也可以，我可以跟他单独呆一会儿吗？”

　　女人并没有阻止，想必是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温柔正直好青年的模样，再加上刚进门的时候的那套高级化妆品也功劳不小。

　　拉着沉默的男孩进了房间又关上门，男孩立刻甩开他的手飞奔进房间的角落里，抄起一根棒球棍对着他，一开口就是还没有变声的清澈童音：“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梁沐祈对这样的发展有些无可奈何，只好掏出随身的工作证件指给他看，“我叫梁沐祈，是你父母的……朋友。”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好朋友。”

　　男孩冲他大喊道，“你骗人！我不认识你！”

　　“我这几年一直在国外。”梁沐祈努力让他平静下来，“所以你父母出这么大的事，我也没能帮得上忙，非常遗憾。”

　　男孩将信将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果然，确实没有被信任的理由呢。

　　梁沐祈苦笑起来，半跪在地上，从公事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不信我也没关系，但是这些钱你先收好。”

　　“钱？”男孩楞了一下，“为什么？”

　　“我之前接受了你父母的帮助，”梁沐祈努力组织着措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多亏他们我才能度过难关，这次我回国，才知道他们出了事。”他停顿一下，“虽然没有借条什么的，但是你既然是他们的独子，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把钱还给你。虽然我现在的能力不足，但是每个月偿还一部分的话，还是做得到的。”

　　“这里只是供你零花的一部分，剩下的我会请你的监护人帮你开一个账户存起来。”梁沐祈有些吃力，就索性双膝跪坐在了地上，“你听得懂吗？”

　　大概是这些语言对于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太过复杂，男孩处于消化理解不能的状态，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简单来说，我欠了你父母的钱。所以接下来，我会每个月还一笔钱给你。”梁沐祈摇了摇手里的信封，“这样可以吗？”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就扑了过来，抢走了他手里的信封，又缩回角落里，利落地拆开信封数了数里面的钞票。

　　“具体的数目和每个月应该还的金额，下次我会带一张详细的清单给你看。”梁沐祈说完，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发，“虽然你应该还不明白的样子……”

　　“……给我。”

　　“哎？”梁沐祈楞了愣，随后才明白男孩指着他装食物的袋子，他伸长胳膊拎起袋子，双膝向前挪动了几步。

　　“你不要过来！放在那里就好！”

　　这样的对话，真像哪里的警匪谈判剧啊。梁沐祈这样想着，苦笑着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那我先走了，下个月再来看你。”

　　“下个月……下个月你还会来吗？”

　　男孩的声音里像是有一丝急切似的，梁沐祈放下了握住门把的手，回头温和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