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公主驭夫记》水中素笠

12、崔家三郎

　　洛水城南，一座三进新宅中。

　　陆时丰垂首，美滋滋瞅着自己一身簇新的墨绿官袍，眼角眉梢的喜色，溢于言表。

　　崔璟饮了口茶汤，视线在对方身上打了好几个圈，唇畔溢出一句：“恭喜啊，我们的司农少卿。”

　　对面那厮立时止了动作，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过一个区区六品官。你看你们清河崔氏顶级门阀，你祖父是司空兼尚书右仆射，你阿耶如今是鸿胪寺卿，个个都是朝廷重臣，所以你可别寒碜我了。”

　　崔璟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杯盏，也不反驳，只淡淡道：“我可是一届白身。”

　　陆时丰嘿嘿直笑，“你崔九郎芝兰玉树，冠盖京华。若生了入仕之心，还不是手到擒来？”

　　崔璟敛眸，在大魏，科举制发展尚不完善，名义上科举制是正统，实则与察举制并行，如此选拔出的人才，士族子弟占绝对优势，素质良莠不齐，朝中重要位置均被各大门阀牢牢把持，皇权同士族之间的矛盾，已此消彼长近百年。

　　一直到德明帝年间，先帝雷霆手段，又擅长斡旋，在位十几年先后提拔了数批寒门庶民之俊异者，其中声名最盛的当属而今官拜司空兼尚书左仆射的虞道集。

　　他清浅一笑，清河崔氏的嫡枝子弟想要入仕，当然轻而易举。只是，崔璟志不在成为文官，且眼下不是入仕的最佳时机。

　　他悠悠然起身，颀长的身影朝陆时丰缓缓靠近，神色玩味，“虞公亲自上疏举荐你，莫非你曾到虞府毛遂自荐？”

　　陆时丰摇头，“虞二郎先去幽水居寻我，他言辞恳切，但我当时并未作应，隔了一日，虞公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找上门来，我见到他才应了。”

　　崔璟笑了笑，“你何时结识虞二郎的？”

　　陆时丰仍摇着头，“我之前并未见过他，只不过...”

　　崔璟面上笑意稍滞，“只是如何？”

　　“我再三追问，他才告知，原来是他的一位友人，将我推荐给虞家。洛水城中的权贵们，我认识的也只有崔九你了。我思来想去，他口中的友人，大抵是前段时日一身男装来寻我的那位小娘子。”

　　崔璟把玩着茶盖的手微微一顿，眸底突然掠过一丝锐光，一双眼又黑又亮。

　　他这才想起来，见到裴修与那女扮男装的小娘子那日，裴修身侧还立着一人，那人大半身影被楹窗挡住，可那不甚分明的轮廓并不陌生，是虞世衡无疑了。

　　虞世衡，裴修，和一个小娘子，还是一个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小娘子。

　　有趣，越来越有趣了。

　　崔璟并未在陆时丰的府邸停留太久，如今陛下的旨意已下，扩建工程前期筹备迫在眉睫，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陆时丰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再寻崔璟把酒畅谈。

　　出了陆时丰的新宅，崔璟抬首，对上头顶明晃晃的毒辣日头，一团青色的云气自远天凝结，他不禁眯了眯眼。

　　入夏以后，他查阅了近几十年来大魏气候状况的资料，龙朔二年，远远比之前数年炎热。

　　气候的剧烈异常波动，对于靠天吃饭的农耕社会，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他没有拯救天下黎民苍生的念头，却也不打算就这样坐视不管。

　　当日他回府后，立即调了几队人马，以洛水城为中心，分别前往大魏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沿途无论城郭乡野，所见所闻之异动，都要详细记述。

　　这几个月以来，他恩威并施，又手段老辣，远不是原主那个自诩身份的愣头青能比，如今手底下这些人，被他收拾地服服帖帖的，无不对他又敬又怕。

　　因此他的这道命令一下，被安排任务的诸位，几乎是毫不迟疑便应了。

　　众人散尽，他得了片刻宁静，立在书案前开始练字。

　　大魏通用的字体接近于现代的繁体字，他年少时曾学过几年，如今倒难不住他。只是他本人的字体，和原主的相差甚远。

　　虽然原主的生活作风不敢恭维，但一手书法倒很不错，瘦劲奇崛，骨硬飘逸，捺如切刀，竖如鹤脚。他临摹了好些时日，而今才有八/九分相似。

　　平心静气练了小半个时辰，他的小厮崔佶进了屋，身后跟着个模样俏丽的丫鬟，这丫鬟一身鹅黄裙衫，笑容爽朗，正是崔二夫人郑氏身边的大丫头白芨。

　　白芨屈膝行了一礼，道：“三郎君方才回府了，夫人叫婢子过来唤九郎君去后堂。”她语气透着点激动，眼里也都是喜色。

　　崔璟放下手中的毫笔，面上无甚表情，只点头淡淡道：“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崔佶服侍他换了身皂色绸袍，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眼黑幽幽的，窝在睫羽纤长浓密的眼睑中。

　　正悄悄抬眼打量他的崔佶心中一咯噔，主子莫非不乐意见到三郎君回府？

　　崔佶不免唏嘘，崔家二房只有两位年轻郎君，都是主母郑氏所出，三郎和九郎是嫡亲的兄弟，可这俩人自小关系就不好。

　　三郎崔瑒刚出生那会儿，恰逢二老爷崔瑾外放，夫人郑氏和崔瑾夫妻情深，当时就决定同去照顾二老爷，可老夫人却态度坚决，不同意把襁褓中的三郎带去，最后两口子没办法，只得把三郎留在了洛水城中。因此，三郎是由老夫人照看长大的，等三年后崔瑾擢升回京，三郎性格已经定型，和崔瑾夫妻并不亲近。

　　郑氏看着儿子只亲近婆母，虽然婆母是自己的嫡亲姑母，可她心里还是难受，私底下不知哭了多少回，崔瑾看到妻子伤心，也不好受，直到两人的次子崔璟出世，郑氏才从伤痛中走出。崔璟小时候白白胖胖，冰雪可爱，一张小嘴儿又甜，极讨郑氏欢心，连带着二老爷崔瑾，心里都更偏疼活泼伶俐的次子。毕竟，长子在夫妻二人面前冷心冷清的模样，着实让他们伤透了心。

　　九郎四岁时，因为弄坏了他三哥的弹弓，被三郎一顿熊揍，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郑氏气狠了，罚三郎在青石砖上跪了一宿，从此九郎和三郎势如水火，而三郎待郑氏形同路人。

　　四年前，十六岁的三郎崔瑒离家出走，四处闯荡成了一名游侠儿。

　　堂堂清河崔氏的嫡子，居然去当时下地位微贱的游侠儿，就连司空崔瑀，都气得差点吐了血。

　　崔家也不敢声张此事，再说清河崔氏不缺嫡子，权当府中从没这个人。几年下来，似乎渐渐都忘了三郎的存在。

　　可如今，三郎回来了，而且瞧着白芨的神色，夫人应该很是高兴，只是九郎若顶着这样一副阴冷表情去后堂，恐怕会惹夫人心中不快。

　　崔佶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道：“三郎君四年没回崔家，九郎君可得表现地欢喜些。”见崔璟晲目望他，他眸中有些慌乱，支吾着小声道：“至少...别现在这副表情。”

　　崔璟不置可否，径直出了屋子。

　　崔佶急急追上来，“三郎君和九郎君的恩怨，毕竟都已经过去了。”说完这话，他明显瑟缩了一下。

　　崔璟脚步一顿，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你今日怎么话这般多？我心中自有分寸。”

　　崔佶呵呵傻笑，“小的这不是担心九郎君嘛？”

　　崔璟收回视线，心道这崔佶脑瓜子虽不够灵活，可胜在是个忠心的。念及此，他语声轻柔了些，“走吧。”

　　甫进后堂，丫鬟婆子们簇拥着郑氏，郑氏的正对面，坐着一人。这人身形魁梧，双目炯炯如闪电，唇下乱髭杂生，上身着一件半旧靛青短衫，腰间佩着一柄剑，脚上的靴子沾满了斑斑泥点。

　　郑氏眼眶红红的，正掏着帕子抹泪，见崔璟进来了，忙拉住他衣襟，哽着声，“九郎，来见过你三哥。”

　　崔璟对这个便宜三哥没什么好感，也谈不上恶感，只客气道：“三哥。”

　　崔瑒淡淡“嗯”了一声，脊背绷得笔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下，须臾分开。

　　“我今日回来，是相中了一个小娘子，还请夫人前去为我提亲。”崔瑒的语气格外疏离，仿佛刀子一样割在郑氏心上。

　　她止了泪，怔怔问道：“是三郎你在外认识的？对方是哪家的女郎？”

　　崔瑒面色淡漠，语声平淡，“她姓秋，是祁蒙山下一个猎户的女儿，半年前曾救过我一命，我答应了要娶她。”

　　郑氏脸色沉了下来，一个寒门猎户之女，怎么能嫁给崔家的嫡出儿郎？但她才见到长子，不敢直言反对，只委婉道：“既然是三郎你的救命恩人，我们崔家定然会重谢，也不一定非要以嫁娶来报恩。”

　　一抹冷冽的讽色浮上崔瑒黝黑的脸，“我娶她，是因为喜欢她，不是为了报恩。”

　　郑氏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为难，“这事实在太突然了，又门不当户不对的，总得你阿翁阿耶回府，我们再行商量。”

　　崔瑒目中流露不耐，冷冷道：“我回来，是通知你们，商量就不必了。我和她已定下终身，又有了肌肤之亲。”

　　郑氏强忍心头怒火，仍耐着性子温声道：“你若真中意她，纳了她便是。只是清河崔氏嫡出子弟的正妻，万万不可能是一位寒门女子。　”

　　崔瑒忽然拍案而起，瞪着郑氏，怒声道：“我崔瑒的妻子，只会是秋小娘子。”

　　他面色狰狞，一双眼似在喷火，郑氏被震得双肩一颤，双颊隐隐发白。

　　一直沉默的崔璟忽而上前，将郑氏护在身后，面无表情地望向崔瑒，一字一句，声音冰冷极了，“三哥今日回府是来逞威风的？为一个女人就要和爹娘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