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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伊泽里克•亚利安的论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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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一向被说成是英国十七世纪下半叶一种最重要的政治场所,一点也不为过。国会是不可能长年累月开下去的。市议会也已不复能代表一般民意。群众集会,激昂演说,宣言决议以及近世鼓动等等做法在当日尚未流行。类似今天报纸之类的这种东西也还不曾诞生。处在此种情况之下,咖啡店遂不能不成为当日本国首都公众舆论的主要发表场所。
这种店铺最早出现在共和政治期间,由一名土耳其商人创立,此人的酷嗜此物乃是从回教徒中学来。这类店铺的好处极多:可以为人们在市内到处提供碰面机会,而且花钱不多便能在晚间与人交际聚会,因而这种做法便在社会上迅速传播开来。那时每位上层人士甚至中层人士每天都要到咖啡店去打听消息,商量事情。每家咖啡店里都不乏几位能言善辩之士,各自以谈吐吸引着一批听众。于是这些人物不久就成了——今日我们报界人士博得的雅号——“国中的第四阶级”。
宫廷中对国中的这股新势力早就心存顾忌。丹比伯爵1674至1679年间,曾以托利派领袖身份出任本国首相,真心佩服他的人不多,深心敬畏他的人倒是很不少。不管怎么样,这位大人物再其掌政时期便有过封闭咖啡店之壮举。但是各方各派人士对于失去日常去处这事感到异常痛惜,以致抗议之声遍布全国。面对这般强烈而普遍的抗议舆论,政府终于未敢将此条例强制推行,因为法令本身的合法性就是一个大问题。
自此之后,不觉又是百余年,安妮女王变成了维多利亚陛下,俱乐部不论在人数或是影响上均青出于蓝。美国人科林说,俱乐部是使得伦敦区别于其他其他城市的重要标志,也是伦敦市民之家。顺便说一句,科林•唐信,波士顿人,美国长年驻外大公使。
据说现在人们想要寻找某位人士,他们通常打听的不是他住在佛里特街抑或查色瑞巷,而是他去的是帕码街雅典娜神像俱乐部抑或海德公园沉思俱乐部。一般而言,只要顾客志同道合,这类地方便是来者不拒。不过当然,各个阶层与行业,各个教派与政见的人也都各有其司令部。
圣詹姆斯公园附近的俱乐部即为浮华少年常聚之地。这些人的头部肩上总是披覆着黑色或者黄色假发,查尔斯•芬顿言之凿凿,那浓密的程度几乎不亚于大法官和下议院院长。这些假发,经李维证实,均系巴黎所出。同样,一位绅士的全部行头,例如绣花上衣、镶边手套以及支撑他的紧裤的穗缨等等没,无一不是来自那里。他们交谈时使用的那种语言在上流社会中间久已不再流行,其特点之一是将“O”音读成“A”音。于是乎,他们称人“爵爷”(Lord),听起来总是会变成“猪油”(Lard),每每令该隐笑不可抑。那里的空气完全是一种香料的味道。说到抽烟,也只盛行浓香浸过的鼻烟一种,其他任何吸法都在排斥之列。如果居然有莽夫粗汉不懂规矩,来这里索要烟斗,他必要遭尽满屋人的讥诮与侍者的简慢对待,最后逼得他非拔脚走掉不可。不过如果那人想要另外寻找一家俱乐部,倒也非常容易,根本无须走远。赞美我万能的主上帝,迪恩•格里菲斯从来未曾对于此地产生过任何兴趣。
威尔斯俱乐部里那种烟雾弥漫的情形实在令旁人的救火冲动油然而生,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外人对他们许多人放着自己的炉边不待而偏要长期熏在浓烟与恶臭之中,总是感到惊讶不已。这家位于柯文公园和弓街之间的有名俱乐部乃市文人荟萃之地。这里谈论最多的是“诗的正义”(西方文论常见术语,意为在诗歌、戏剧和小说等文学作品中好人好事受到褒奖,坏人坏事受到惩罚)以及“时间地点的一致问题”(西方戏剧用语,根据西方戏剧旧时传统,一剧中的时间、地点和动作这三者必须一致。也就是时间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地点应该自始至终不变,情节要前后连贯)等问题。其中一派人支持波洛特(1628—1703,法国文评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在文学上提倡今胜于古,因而与厚古薄今的布瓦罗形成对垒)和现代作者,另一派则支持布瓦罗与古代作者。一小伙人正在辩论《失乐园》是否原来就是应用押韵文体写成,其实劳伦斯•路德的一篇论文就可以让他们统统闭嘴。在另外一伙人中,一个妒心极盛的诗人正在向人们说明,克莱门特•摩顿和他的《流沙》早就应该鞠躬下台。
空想科学俱乐部的宗旨是异想天开,规则是必须言之成理。于是乎,所能见到的人物五花八门,是其他地方完全不能比的。肩佩星章、下饰吊袜的复古伯爵,身披袈裟、衣帽镶边的教士,神态简慢的田普勒(伦敦内殿与中殿法学院的律师与法学学生的统称),腼腆稚气的大学生,以及身穿粗呢外衣的翻译人员和索引编纂,甚至可能乞丐时不时也来掺一脚——真可谓什么都有。
一般人最好争斗的便是齐格飞•汉密尔顿的位置附近。该隐•C•哈利斯对此自有解释——冬天齐格的座位总是设在炉火最旺处,夏天则安置在阳台荫凉——当然要坐在他的旁边。不过绝大多数俱乐部成员坚决声称,能有机会向这位数学物理天才鞠躬致敬,甚至亲耳聆听他评论自己的设想不足之处或者他最新出版的《怪圈艺术》的缺憾,那是一项殊荣。这些人最喜欢做的,就是拿着他的著作请他签名,到手之后莫不欣喜若狂。
于我个人而言,前天他不顾一个绅士应有的种种礼节,直接甩来一大本中国的《九章算术》,限我某时某刻完成翻译任务。结果就是一个星期之内,我连做梦都会看见成群方块字不依不饶砸向我。而齐格飞少爷却说,希望我加快翻译速度,因为伦敦书商想要提前出版日期。这当然不是因为伦敦书商们如何热爱科学或欣赏齐格的才华,只不过齐格飞•汉密尔顿的大名相当于一种销量保证——虽说当然拼不过色情书刊,总和侦探小说一样好卖了。简直岂有此理!翻译的人是我,受苦的人分明也是我——虽则编纂的人是他,也未必不辛苦。但是总而言之,那些人真是盲目崇拜!
阿多尼斯俱乐部能遇上第一流的医生。医学界当红的吉贝尔•迪斯雷利医生出现的时候,总是交易所最忙碌的时段。他总是只待上数个小时,因此一出现,座位周围马上挤满外科医生与药剂师们。遗憾的事情是,该隐从来也没有如愿碰上他。
清教徒也有他们自己的俱乐部。在那里,你绝对听不见诅咒之声,只能看见一些长发端肃的人在讨论选民和永罚问题。另外也还有天主教派的俱乐部,那里,据国教教徒的说法,耶稣会的教士往往在杯酒之际阴谋纵火、制造混乱,或者暗铸子弹,图谋弑君……诸如此类等等。我有幸曾经在□□俱乐部——那是当代炼金术士以及占卜师预言家的聚集地——见过一个人,他就是名满欧洲的魔术师多米尼克•克雷哈德尔。当然啦,他肯定不认识我,不过我却知道他。
我当然也有自己的俱乐部。可惜那里的会员质量虽然很高,数量却很少——只有上限没有下限——这是根据副会长劳伦斯•路德的说法下的结论——“除了我们七个人之外,尚有无数幽灵会员。因此我们寿命有限,这个俱乐部永远长存”。我只能顺势毕恭毕敬回答,阿门。
一个人自己的怪癖之所在,总是难免羞于启齿。何况,倘若我竟敢在区区言谈之中向伦敦公众泄露半点迪恩爵爷个人之事的问题,我的私人医生想必旦夕之间忽然忙碌起来。鉴于我极为满意自己的健康现状,大体上总能守口如瓶。
再者,不管是以我个人的眼光,还是以伦敦公众的好奇心看来,虽然我的俱乐部另类非常、可谓将惊世骇俗进行到底,却还是李维爵爷的天堂俱乐部更有看头。反正那天晚上,我的确是在场并且从头看到尾的。
在人类之中,人人具有的品德,与每个人特有的众多缺点相比,其比例并不更大。事实上,“世界上最普遍的东西”,并不是良知,而是(虽然有太多的人对此嗤之以鼻)善良。当然这种善良因为利害关系时常陷于瘫痪状态——善良的负面就是软弱——但是它依然存在。每逢没有任何自私的动机妨碍它发挥的时候,例如读一本小说或者看一份报纸的时候,这种善良便会大放光芒,向弱者、向正义者、向受害的人照去。甚至那人竟是个杀人放火的在逃犯,作为长篇连载小说的爱好者,他的心也还是很软的。刚刚抢劫路人的匪徒,往往会听着一首忧伤的歌曲落泪。
与美德令人佩服的情形相仿,缺点的多种多样也令人叹为观止。
最完美无缺的人也有某个缺点使人不快或令人恼火,譬如他太完美而完全不像人类。
某一个人智力超群,高瞻远瞩,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但是,你亲自给他请求代为转交的重要信件,他却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忘记了,后来又叫你误了一次紧要的约会,而且你还不能指望他诚恳的给你道歉。因为他一向以自己从来不知道时间是几点为荣。
另外一个人心思细腻,性情温柔,待人接物优雅大方。关于你本人,从来只会说让你高兴的话。但是你感觉到他对有些事情闭口不谈,将某些心事深深埋藏,各种各样的谜团在他心里闷着发酵。他见到你非常高兴,并且将这种高兴看得那么宝贵,宁愿叫你累死,也坚决不离开你。
第三位更诚恳一些。但是,当你说自己健康状况不佳而未能前去探望请他原谅时,他把诚恳推进到非叫你知道,有人看见你去戏院了,人家觉得你的气色非常之好不可。或者非让你知道,他并未完全受益于你为他进行的斡旋,再说已经有另外三个人主动提出为他活动,所以他对你也只是稍加感恩而已。在这两种情况下,这最后一位朋友,他感到需要向什么人反复说明或者揭示出恐怕最令你反感的事,对自己的直爽感到十分得意,以至于拼命向你强调:“我就是这样。”
有的人则以他们过于好奇或是完全没有好奇心教你心烦。你可以对他们谈起最为轰动的大事,而他们完全不知所云。有的人等几个月才给你答复,倘若你的信是关于你自己的一件事而与他们无关的话。要不然,他们就对你说,要来问你一件什么事情。你怕错过了他们的来访一直不敢出门,他们却并不前来,让你白白耗费几个星期。究其原因,居然是他们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以为他们惹你不高兴了。然而要知道,他们的来信并未要求任何回应。
某些人高兴起来,想要看你,只顾自己愿意从来不理你的感受。他们口若悬河,不给你留下任何可以插嘴的余地,也不管你还有一件紧急的事情要忙。反过来,如果他们感到时间长了,累了,或者心情不好,你休想引出他们一句话来。任凭你怎么来劲,他们就是能用无精打采打发你,再也不肯回答你的问题,甚至连哼一声都不愿意,就像是根本没听见有人在他旁边说话一样。
唉,我们只有努力原谅朋友,正如朋友也尽量理解我们。
惟其如此,地球上的友谊方能得以继续生存,阿门。
自然,该隐算是与我交往甚密的老朋友,无论如何,我们的交情可以追溯到求学时代。伦敦人提起他,大都会用极为羡慕和嫉妒的口气说一句“那个天之骄子”。说实话,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上流社会的最顶层,他就是表率,他说了就算,简直难以想象。而既然最高层的人都那么跟风,底下的人便更没有理由不随从了。
平心而论,对该隐来说,在任何情况下,他认为怎么最令人愉快,最实惠,他便怎样做。但是总是马上有附庸风雅的人来加以效仿。这样的事情实在叫他恼火。
在剧场里,他很渴,叫人将饮料送到他的包厢后头。到了下周,每个包厢后头的小客厅都装满了清凉饮料。
有一年夏天阴雨连绵,他耐不住家里人的请求,订做了一件柔软暖和的驼绒外套,无非是当作旅行毛毯使用。至于上面蓝色和橘红色的条条,他懒得理会便原封不动。可是没几天,高级裁缝就看到,他们的主顾纷纷要求做一件蓝色长毛带橘红流苏的驼绒外套。
他在某个城堡里度过一天,由于某种原因——大抵是经不住某小姐某夫人的追求——希望淡化晚宴的庄重性性质。为了表示这种细微的差别,他没有带礼服来,只穿着下午的上装出席。那么,在乡下身着普通上装参加晚宴便会成为时髦,直到他又采取别的什么做法。
吃一块点心,他没有使用小勺,而是使用了一个叉子或者什么他突发奇想向金银匠定做的自己发明的餐具,其结果是以后上流社会的其他人再也没有除此以外的吃法了。
他有一次非要我们每个人再来一遍贝多芬的四重奏不可,荒废了好久的学识又得捡起来,还要每个礼拜演奏。于是这一年,聚集为数不多的人,凑在一起演奏室内音乐就是最高雅的事情。可是上帝知道,他之所以采取这种做法,不过是要熏陶他妹妹学会钢琴又想给那位小淑女留面子罢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以上种种,已经让该隐再郁闷没有了。
该隐那样漂亮的男人,连绯闻都是五光十色的。劳伦斯•路德——我们最尊敬的副会长——曾经专门就这件事进行笔录,仅仅花名册就写下一大本。整理归纳了两年多,谁也没能确实将真相和谎言区分开来。
也有人说,可以从他身边的人入手啊。
可是我的天,想要从该隐伯爵的管家那里打听到什么事情却未曾经过他主人的允许,那当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纯粹痴心妄想。
我们时不时也会拿那位忠诚的拉斐特先生开玩笑,不过大都是善意的。至于摩顿公爵和李维大人冷不丁冒出的刻薄言论,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出于恶意,倒不如说是某种程度的嫉妒更恰当些。
该隐实在不是那种令人喜欢的快活的年轻男子。他是那种你完全不可能忽视的人,而一旦你注意到他,就不得不同时爱他的聪明风度才华等等优点以及恨他的狂妄傲慢冷漠等等缺点。如果你们最终成为朋友,发展到后面,你会一边咬牙切齿于他的恶习,一边暗自承认正是那些恶习让他看起来如此迷人。呜呼。
我不知道那位常年跟在他身边的拉斐特先生是否早就走到这一步,看上去他已经没顶并且乐在其中。该隐稍感不适,他立刻代替主人紧张。天气转凉,我们谁都没有发觉,他已经把大衣盖到该隐身上。若是感到该隐忧郁或者不快乐,他会不声不响做好安排,晚上陪得更晚。他表现出那样的悉心周到,以至于从该隐健康的角度来说,严酷一些说不定更有好处。我们都觉得这几乎有些过分,不过都深深的受到感动。
所以当我在天堂俱乐部四处转悠了一阵,忽然发现拉斐特先生的行踪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尤其他那张严谨俊俏的年轻脸庞散发着一种正气凛然的气势,令我猛然想起亚瑟王的圆桌骑士。好吧,勇敢的屠龙骑士,我是绝对不会阻拦你去救公主的。要知道童话世界里压根没有坏人的立足之地,他们的结局总是凄惨得能叫人想一掬同情之泪——要不是他们的外表过于丑陋,兴许哪位美丽的小姐真的会落泪哩。
我悠然的站在一边,假如剧情许可的话,我会适时插进去,扮演一下指引道路的刚多尔夫,就如托尔金所写的那样。不过最初的最初,我的脑子里只是在想,路德也好迪恩也罢……这些人,他们是真的确定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