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先生》某琳ML

5、姐弟

　　“主子，姑娘来了，您可要见见？”
　　成安的嗓音穿透木门，好似隔了一层厚纱，说的话也像裹了三重棉花一般不清不楚，然屋里的大人心中自是明白他说的哪位姑娘。拂袖入座，陆君书薄唇微启：“请她进来。”
　　“咯吱”一声，门后一双莲足踏入屋内。
　　来人确是个美人。
　　修眉联娟，飞簪入髻，水色衣带素裹腰身丝裙，薄如蝉翼的外袍衬着一抹雪脯，姑娘颔首作了个女儿礼，粉颈初露：“主子，冉玥有礼了。”
　　“许久不见，近来可好？”陆君书盛着笑，说道，“看模样是越发楚楚动人了。”
　　“主子就知道调笑旁人……”冉玥一双盈盈眸光在陆君书身上停留片刻，轻蹙起眉头，“您看起来清瘦了不少。”
　　“嗯？”陆君书摸了摸脸颊，“我倒觉得最近多长了几斤肉……”说着，他看了美人一眼，叹出口气：“一口一句主子，看来与丹娘同一套路子……想必是我这主子当的太不尽心，底下攒了颇多怨言。”
　　冉玥玉手掩唇，笑道：“您知道便好……大人诸事繁忙，奴家也不好多留，只是想夜深露重，特意来给您送件衣裳御寒。”
　　她将左臂揽着的一袭外衣拿出，绕至陆君书身后替他轻披上，又仔细将两边布绳拢好：“方才听下人说您来了，冉玥准备匆忙，要早知道便让厨房备好姜汤给您暖暖身子……这秋老虎只有白日当头才厉害，晚上秋风凌凌，您回府后还是要喝药预防着寒意才行。”
　　陆君书道：“你近日可是见过小毓了？”
　　冉玥眨了眨眼，不明所以：“什么？”
　　“小毓今儿个也说了差不离的话。”陆君书闭了闭眼睛，“冉玥，尽可放心罢。自入春以来我也好歹调养了大半年，应当是熬得过今年寒冬的……”
　　冉玥垂首沉默良久，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
　　银簪坠下的圆珠盛着月辉，乖顺地衬在乌丝黑发上。
　　她只打了个简单的活结，一看便知精巧，然动作放得很慢，手指留恋地滑在衣肩布领上，她眼中映出陆君书姿秀逸绝的侧脸，心中重重跳了几跳，不禁在想——这位大人清心自静，此时阖目小憩，不知冥思当中会想些什么。
　　会有她的一抹身影吗？
　　……又或是在想之前那位访客？
　　正想着，陆君书在她手上盈盈一握：“冉玥，我差不多是时候走了。”
　　她双颊酡红，连忙收敛心神：“奴家送您出门。”
　　“无事，”陆君书松开手，起身道，“你也早些休息。”
　　“大人。”
　　她是红绛苑第一头牌，嗓音如丝如水般好听，如此压低着唤道，让陆君书脚下一顿，回身望去，只见冉玥挺直了背脊，半透曼纱下藕臂略抬，作了个额手相贴的大礼：“梅儿……梅儿自沙场归来后，一直心神不宁，冉玥看在眼里，唯恐他为大人惹出麻烦来……”
　　陆君书笑了笑，出口依旧是那一句话。
　　他道：“你放心罢。”

　　入夜已深，闲客散去。
　　穿过回廊，往戏台更里处迈进，就是红绛苑的第三重天。
　　即便各处放置的熏香入鼻皆为清冽，然胭脂粉黛浸染得久了，依稀可闻见其中掺有的旖旎情丝。此刻玄时已过，楼层之上闺阁房门前的灯笼或明或灭，该是极静的时辰，可立身此地，总觉得耳边萦绕软糯哝语。
　　长夜尚还漫漫。
　　婢女手握檀木小梳，一遍遍顺着她乌黑的发丝向下滑动，偶有触碰时只觉入手柔软，不禁感叹道：“姑娘人好，上天待您也好，这发丝儿摸着跟水玉似的。”
　　手指沾染脂红，点压在唇上，冉玥看着镜子，对身后婢女勾唇一笑：“是吗？”
　　“当然是！”婢女登时红了脸颊，心想世上怎么有这样好看的人，饶是她为姑娘画了许多年妆容，依旧每回艳羡地说不出话来。
　　又不禁想，今晚不知哪家公子好福气，能拜倒在姑娘石榴裙下了。
　　“冉玥姑娘，”外头小厮轻声喊着，“客人已经领来了，可梳妆完毕否？”
　　冉玥掌心缓缓拂过耳饰，水袖垂于两侧，一痕烛光如笔勾勒着她的下巴，随着眼睫翕动，她换上了一副娇媚入骨的笑容。
　　“客官请进。”她说。
　　又一只灯笼被点亮。
　　过了几个时辰，门扉悄悄开了条缝，一道人影闪出身来。
　　她褪下了织金袖裙，平时高束的云髻尽数散开，未系发，未着妆，仅仅于里衣外披上一件外袍，手中提了一盏小灯。灯只能堪堪照亮脚下一点点路，然而如此最易避人耳目，别无他选。
　　可刚上楼阶，黑暗中一点暗红的火光让她停下了步子，鼻尖闻到一丝烟草气，冉玥顿了顿，欠身道：“丹娘。”
　　烟嘴滋滋儿冒着烟雾，丹娘背倚墙面，一步步扭着身骨走上前来，不到跟前，忽然噗嗤一笑：“你这么偷偷摸摸作什么？”
　　冉玥苦笑道：“怕给您添麻烦。”
　　“怕什么，有丹娘护着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我看谁人敢跟你。”丹娘撅起红唇，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不过客人醒来前得回来，可不能砸红绛苑的招牌。”
　　“多谢丹娘了。”
　　冉玥颔首谢道，继续向外头走去。她行至门边时回头看去，暗中依然静默亮着暗红一星火光，明明灭灭。

　　她要去的地方是红绛苑的秘所。
　　无论从哪边来看，红绛苑都是五层楼高，然而陆君书建造此地时托能人巧匠花了番功夫，使其内外里形成微妙的偏差，神不知鬼不觉地造了第六层阁楼出来。
　　也因为如此，阁楼建得颇为逼仄矮小，冉玥旋开尽头一盏亮着的灯笼，墙壁便打开一条仅容单人可过的通道，步入门去，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眼前全是漆黑一片，只能凭感观察觉这是条向上的路。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视线倏地变成宽敞明亮。
　　“咕——”
　　十几双豆大的漆黑眼珠看了过来，雪鸽扑闪挥动着翅膀。
　　守夜仆从见了她，点过头，手里仍然忙不停地喂着鸽子，而冉玥看了一眼里边，无奈地扶了扶额：“梅儿，你果然在这里。”
　　“……姐姐？”
　　六层虽矮，顶梁不过顶着头皮上方的三寸左右，可着实宽敞，除去养鸽笼，其余皆是书架木柜。辛梅儿就是在一片书堆中拔出身来，惊诧地盯着冉玥看：“你怎么来了？”
　　“怕你尽做傻事，所以来看看。”冉玥放下灯，抱起了胳膊，“你倒好，专叫我不省心。”
　　“……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辛梅儿说着，一边从暗中显出身形来，他左眸处的黑纱眼罩在灯盏照映下投出一道浅浅的影子，一时间叫冉玥心生些许怔忪。她想起弟弟小时候因名字颇具女儿气，那小小一只团子似的人儿时常受人欺负，整日哭哭啼啼。
　　——谁让当年双亲一心想要双胞胎姐妹，连名儿都早早取好了。
　　可现在，已经是个不再喊痛的人了
　　辛梅儿走到冉玥跟前，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姐姐，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冉玥回神过来，看着他，指尖在他额上虚点一下：“你可还记得当年是谁救你我姐弟于水火？”
　　辛梅儿：“……”
　　冉玥叉腰道：“是谁教你读书认字，助你入朝为官？后来你执意做武将，又是谁向张大元帅举荐的你？”
　　辛梅儿险些招架不住，连连求饶：“姐姐……”
　　而冉玥不理他撒娇似的告饶，只闲闲瞥他一眼：“你可知道皇帝下旨让陆大人去做石将军的教书先生？”
　　“啊？”辛梅儿面色微变，“怎么……”
　　未待说完，额头便迎来一记爆栗，冉玥神完气足，连守门伙计也忍不住背过身去偷笑，辛梅儿端着灯盏避无可避，挨了个结结实实。
　　“我知晓你心中牵挂着一个人，但那事何谈容易，急也急不来……”冉玥摇摇头，“陆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
　　“是梅儿懈怠了，”他低头道，满心歉疚，“明早我就去大人府上瞧瞧情况，若能帮些忙，必定责无旁贷。”
　　“咕——”
　　忽然耳边响起了异声，两人均是一怔，只见眼前飞掠过去一道白影！
　　冉玥皱起眉头，辛梅儿见势不妙，连忙眼疾手快地搂住鸽子，急急道：“是刚送信来的……”
　　“拿来，我瞧瞧。”冉玥伸出手。
　　“姐……”雪鸽啄了啄他的手背，喉间咕哝着叫声，但辛梅儿在冉玥威严注视下，只能乖乖将它交了出去，随即勾勾冉玥的纤指，小声道，“那鸽子是陆大人要用的……”
　　他那副模样，仿佛生怕姐姐回头就将小家伙炖了，
　　这点上与小时候别无二致，可爱得紧。
　　冉玥掩着笑意，仔细端详它脚上绑着的信筒，一摸，竟是有信！
　　“信？”辛梅儿喃喃道，“那么夜疆……”
　　两人飞快对视了一眼。

　　翌日清晨，辛梅儿起了个大早。
　　如今从武将的位置上退下来，他顺势作了个闲散的中丞侍郎。辛梅儿没有自己的府邸，平时住在朝廷分予的四合小院。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有誊了一辈子书的老臣，亦有意气风发的同辈新晋，所幸大多是话少之人，耳根清净，还算颇为舒适。
　　其实与他而言，有个遮雨的地方便已足够了。
　　算好了时辰，辛梅儿前往拜访丞相府邸。然而到了门口，却忽然想了起来——这几日陆君书皆在告假，不知现在起床了没有……
　　辛梅儿甩甩脑袋，心里叹了口气。
　　无怪姐姐说他最近心不在焉，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心中踌躇时，视线中门扉微开，从里面探出来一双打量的眼睛，乍瞥向他，便倏地凝住了。
　　“小毓姑娘，”辛梅儿连忙上前一步，“劳烦……”
　　啪！小毓整个人弹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将门一巴掌拍上了。
　　辛梅儿：“……”
　　这厢辛梅儿茫然看着紧闭的大门，心想自个儿究竟是哪里把人吓着了，那厢小毓大喘出气儿，一抹红霞染透了耳根。
　　“啊……笨蛋，笨蛋！”抹了抹脸，只觉得烧得厉害，又不敢以这脸去开门，小毓急得蹦来跳去，“怎么办怎么办……”
　　须臾，她忍不住趴在门缝里悄悄偷瞄了一眼，心脏扑通乱跳，却一寸也挪不开视线——
　　辛梅儿就站在门外等着，既没有出声问，也没有上前敲门。晨阳微风里，一袭便服衣袂随之飘动，他身量颀长，目光清厉，背脊好似拄了铁条一般挺拔。小毓不曾上过学堂，可这一刻，脑海却莫名活络了，急吼吼地蹦出来一句成语：气宇轩昂。
　　对！气宇，轩昂。
　　即便不着甲胄也掩不了的将帅风范。
　　话本里描述起赫赫有名的骁勇将军，往往身高八尺，满脸络腮胡，口吐晦言，在跟前一站，嚯！好个虬髯大汉！小毓咬咬嘴唇固执地想，那些个固然豪气冲天，可算不上气宇轩昂，比辛侍郎差个十万八千里去了。
　　等了片刻，小毓抚了抚胸脯，顶着一张捎带粉色的脸将门打开。
　　“见过辛大人，我家主子等您许久了。”

　　丞相府建起来已有数年，依旧窗明几净，各处井井有条。与其他府邸不同，此处位于僻静的东郊，门前一条大道比起其他街口来人流少了数倍，连叫卖声也鲜能耳闻。
　　但辛梅儿觉得，就是这样清幽别宅，才衬得上那位温润的丞相大人。
　　一踏入门扉，便可见正厅一道品茶的身影，陆君书自茶韵水汽中抬起眼来，笑道：“我就说你去开门，必定能遇见好事。”
　　话乃是对着小毓说的，这小丫头将辛梅儿领入厅门，嘴唇抿得死紧，只上前来奉茶时，一双圆眸娇嗔地瞪着自家主子，无声做出一个口型：您可太坏了。
　　一主一仆你来我往逗弄下来颇具意思，辛梅儿眉眼含笑，俯身抱了抱拳：“见过大人。”礼至一半突觉不妥，遂半途笨拙地换成了作揖躬膝，“……中丞侍郎辛梅儿见过大人。”
　　这么一番下来，辛梅儿额角浸出细汗，手足不知所措地摆弄了几息，终于泄了气，只好面露尴尬道：“下官还未熟悉文臣礼仪，请大人莫怪……”
　　“无事，”陆君书笑笑，“辛侍郎可吃过早膳了？”
　　“吃过了。”辛梅儿点头道，“听闻大人告病在府中修养，今日特意前来探望。”
　　“劳你挂心了。”
　　陆君书作了个请坐的手势，两厢嘘寒问暖地客套几句过后，小毓便心领神会地带着其他侍奉的婢女小厮退了出去，将门仔细地阖上。一时间，宽敞厅里只剩主客两人，炉上茶水煮沸的咕噜声响正翻滚不止。
　　陆君书叹了口气，将手边一碟点心推了过去：“你心里一有事就容易忘东忘西，我可不信你还能惦记着吃早膳。”
　　“……”
　　辛梅儿脸上叫他说得一红，仔细一看那碟糕点，正是他爱吃的松枣糕：“咳，多谢大人。”
　　没外人在场，他自然而然放松了许多，也不讲虚礼，拿起点心往嘴里塞上一块：“大人一说起来，梅儿才觉得肚子饿了……”
　　陆君书道：“在中丞那儿做事可还习惯？”
　　辛梅儿咬着点心含糊地说：“习惯，平时都是做些抄书誊案的闲活，也不繁重，幸亏当年大人教了我识字。”
　　陆君书笑眯眯道：“那怎么作揖的把式还做得如此不利索？”
　　辛梅儿：“……”
　　险些被点心噎住喉咙，辛梅儿好容易咽了口气，回道：“那儿当差的人皆是一团和气，自在散漫惯了，我头一天去时与人作礼便把人唬了一跳，再没机会学此类的事……”
　　他一顿，随即认真道：“梅儿知错，不该为自己言行找借口。既然走了文臣这条路，就该把各中礼节烂熟于心。”
　　陆君书闻言，抬了抬眼皮，半晌却轻声道：“也不打紧。”
　　“嗯？”辛梅儿一怔。
　　“不学也不打紧，”陆君书重复了一遍，说道，“你本就是武将出身，见人行抱拳之礼，并无过错。”
　　“可是……”
　　“梅儿。”
　　陆君书打断了他，目光似乎盛着些愧疚，停留在他左眸的眼罩的那处：“我现在也不知当初送你踏上军旅，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是我自己想要去的，”辛梅儿颔首道，“与大人无关。”
　　“即便我如今后悔，亦是于事无补，只不过有些话须得告诉你尽管，”陆君书沉声道，“你如今虽然只是中丞侍郎如此小官，但到底曾是为了冬崚血战沙场的先锋，莫说是在我面前，即便是在堂前殿下，也不能自消了沙场上那份勃勃的英勇之气。”
　　辛梅儿怔愣许久，而后闭眼慢慢吐出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精光毕露，绽开锋芒：“是，梅儿谨记大人的教诲。”
　　陆君书笑了笑：“这样就是了。”
　　语罢，将撇去头道的茶重新斟了一杯，他轻吹着茶面，问道：“你此番前来，可是为了石大将军？”
　　“是。”
　　辛梅儿抬起眼皮，收敛起心神正襟危坐道：“是，今次来，是想与大人谈谈关于石将军的事。”顿了顿，他试探般地说：“您可愿意听上一听，梅儿眼中——万千士兵眼中的石将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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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小红花~
每天看着大纲都仿佛在拷问自己的智商。【日行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