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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绛苑 ...

  •   陆君书在懂朝政理事之前,先学的诲人以卷之道。当今皇帝——当年的三皇子刚到读书年纪时,他就被选来作教书的先生,后来三皇子拔得帝位,陆君书便就此平步青云,一举成为冬崚历来最年轻的丞相。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如今那小皇帝在些不打紧的场合,依旧会喊他先生。旁人只看将军府遭罚,但个别精于此道之人琢磨琢磨心思,恍然大悟道:这分明就是赏啊!
      皇帝御用的先生来教你识字,这面子大了去了!
      徐老头把将军府的家藏翻了个底朝天,总算在满室尘埃中翻出一罐不知何年何月何人送的茶叶,稀里哗啦煮上一壶茶后,他扶起额头,默默在心里又将石无沧拉出来耳提面命地教训了一通。
      “老人家不必如此费神,”陆君书看了眼哔啵作响的火炉,缓声道,“到底是陆某唐突,着实对不住了。”
      “哪里哪里,大人特意拜访,将军恰好不在,我们作下人该有的礼数不能省的。”
      徐老头捞起白布汗巾擦了把额头,将炉子上烧好的茶倒进杯中。
      茶香氤氲缭绕时,陆君书便察觉那正是自己当年送石大将军的广枳橘茶。
      那时石无沧刚中武状元,照例宴邀群臣。如今三年过去,连前头院子也与记忆中的印象别无二致——一般人家好歹建些石子小路,葱园圃卉,可这里唯有入院时可见一颗高耸寒松,然这树四季常青,几年来也不会变个模样。
      现下连作礼的茶也原样“送”了回来……
      “好茶。”陆君书泯了一口,履行做客夸赞的职责,“馥郁留香,实乃上品。”
      “大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徐老头憨憨笑道,“我们府里还留有好些,大人若是不嫌弃便拿去吧。”
      陆君书婉言推辞了几句,到底收下了。他们只坐了片刻,留下一整套笔墨纸砚以备今后使用,便起身打道回府,步出一段距离后成安悄悄起开茶罐仔细闻了闻,嘟囔道:“这茶果然是主子送的吧……”
      “你鼻子倒是灵。”陆君书浅笑道,“我看那老人家当是无意,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也太无意了,”成安平日谨言少语,现下也不免替主子不平,“再说哪有人用头道茶来待客……”
      倏地停住话头,成安似有所觉,目光顺着陆君书的视线回身望去,确认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主子看的是将军府邸门头上的牌匾。
      “人常有云,字如其人。”陆君书立身对街墙角投影下,缓缓开口,“你可从那字中看出什么来?”
      “小的不懂,”成安犹豫道,“只觉得,这字似是……有些平平无奇。”
      陆君书一笑,成安说得倒是没错,那的确是一副平平的字。但陆君书久久凝视,眼神如笔软挥毫一般在匾上凸起的一笔一划上轻刷了一遍,成安静候良久,耳尖地听见主子喃喃自语:
      “峰回路转,但愿柳暗花明。”
      话语刚落,肩头猝然被人搡了一把。

      他们已然站于街角,晚市炊烟也才堪堪缭绕墙瓦枝头,成安怎么也想不到这时竟已有人醉得不省人事,甚至大街上就东倒西歪地跌撞过来,他猛地出一身冷汗,龙行虎步冲上前揪起那人的衣领!
      “好大的胆子,可知你冲撞的是哪位大人?”
      那人身着镶金丝缎,腰间挂有一块醇白色厚的羊脂玉,一看便知是个富贵公子哥。成安随陆君书出入各个达官贵人府上多年,眼下心中将人过了一遍,认出此人乃是尚书府家的侄世子,名曰——
      “赵誉桓。”
      陆君书轻声道,抬手拍了拍成安示意他将人放下,其身后战战兢兢的小厮当即上前将人接扶了回去。就在这时,赵家大公子打出个酒嗝,臭气熏天。
      “丞……丞相大人恕罪,”小厮见他身着便装,顿时福至心灵地压低了嗓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他日……”
      “你家公子怎么醉成这样?”陆君书淡淡地整了整衣摆,问道。
      小厮低垂着头,犹豫几息,到底不敢撒谎,答道:“本是要去红绛苑,可去得晚了,竟是人满,公子便与人斗酒……”
      许是什么话刺激了赵大公子混沌的神经,烂醉之下竟迷迷瞪瞪地吐出一个名字:“冉玥……嗝,冉玥姑娘……你不要走,不要走!”
      说着,两手凭空挥舞似要挽留,众小厮连忙上前死死摁住他,再捂紧了公子的嘴,一抹额角各个都是汗如豆大:“丞相大人,您看这……”
      陆君书轻挥手腕,一众下人如蒙大赦,逃似的架起公子大步流星跑了,成安望了一圈周围,小声道:“人多口杂,恐怕怎么也得留人话柄了。”
      “才子佳人,其实倒不失为美话。”陆君书道。
      成安瞠目结舌,彷如被猫叼走了舌头,半晌才回过神来:“您方才说真的?可冉玥姑娘怎么可能会倾心赵大公子呢?”
      他连续追上好几步,探头望见陆君书果真眼带笑意地掩住唇角,不由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没想到主子见了,反倒揶揄道:
      “你这样上心,难道也对冉玥有意思?”
      “大人!”成安到底年纪小,轻易羞红了脸。
      “不怕回去小毓吃醋吗?”陆君书笑道。
      “小的说不过大人,您就别再开成安的玩笑了,而且……”像是触及了伤心事,成安垂眼讷讷道,“而且小毓已经心有所属……”
      他想起平日与小毓相处种种,既有欣喜也有苦涩,不知不觉跟着陆君书踱步出了老远,反应过来时,抬眼只见面前尽是红灯柳绿,仿若千万灯火竞相团簇绽放,一时间晃得人渐生眼花缭乱之感。
      成安揉了揉眼,再仔细去看,才发觉那只是一扇扇透出橙白的纸窗。
      天下第一青楼红绛苑,开张十余年来,已是繁荣如斯。
      光从门前向上望去,五层檐脚段段相叠好似直飞天云,然其实内里才是真正别有乾坤——红绛苑楼内设有三重天,第一重摆上吃酒赏乐的台子,以璀璨金柱为中流向外逐一荡漾开去;第二重乃是乐姬舞者拨琴弄弦的地方,间隔拢上十二层单纱,多得是文人雅士;而第三重则是闺阁秘所,门前熏香清甜萦绕,虽说是风花雪月地,可一踏入门帘,谁人心中不涌起一股莫名的神往宁静……
      这样宽敞楼阁,未及戌时竟已客满,着实稀奇。
      “您怎么来红绛苑了?”见陆君书足步不减,成安连忙劝道,“难道是找冉玥姑娘?那也还是走侧门得好……”
      只这么眼皮一睁一眨的光景,成安便觉得已有十几双眼睛似有若无地飘过来,陆君书仿若不觉,轻巧地勾唇一笑:“就当是本官来红绛苑玩乐,又当如何?”
      拾级而上,步入门槛。陆君书极为低调,只往边角人少处闲庭信步地溜达,半个时辰下来竟真未受什么干扰,成安心中渐升疑惑,四下环绕,凭几番察言观色下来才有了些几分奇异的眉目,继而心中骇然。
      他发现,每当有人往这边看来,其身侧必有跑堂亮嗓高喊几声,断然截过注意,抑或是谁想要接近,即被旁人一番推来拉搡,半分不得接近。
      一切好似攀枝错节的蛛网,一双无形手掌默默无声拨弄众人的视线。
      这难道……
      思及此处,成安倏地收回心神,随即鼻观口口观心,只一心跟随侍奉主子便是了。陆君书流连外围莫约半盏茶的功夫,复又抬步踩上檀木台阶,似要往二楼登去。
      “主子小心脚下,别磕着了。”
      成安小心出言提醒,正好身旁有三两客人擦身而过,琐碎言论钻入成安耳中——
      “今日怎么这样热闹?简直人山人海了!”其中一人道。
      “你瞧见那金柱没?那柱子乃是镂空,柱底六只金蝉口中各衔一只东海玉珍珠,每到戌时,便有酒浸润珍珠而过,供人畅饮。今日有人买了它一晚的酒钱,啧……就是石无沧石将军!”
      “咦!就是前阵子教训夜疆蛮夷的石无沧?”
      “正是!金柱被买下,他人要再想喝,就得拼酒了……话说回来,我刚听说啊,”那人下半句如喃喃自语,可仍让成安听了个明白,“有人瞧见丞相大人今夜也来这红绛苑了……”
      “这两人倒是好默契,”另人惊奇道,“不过咱们陛下不是刚赐丞相大人作他石大将军的教书先生吗?”
      “哎,你这人说话倒是挺逗,什么叫赐丞相……”

      酒在军中属于禁忌,行军路上若是发现士兵偷藏酒喝,轻则罚俸一月,重则棍仗五十,唯有打了胜仗才能痛快畅饮一通。如今入军的壮汉大多难以抱有什么爱国热血,能慰以肖像的,一是发财,二是喝酒。
      王仁虎就是个嗜酒如命之人。
      然即便凯旋归来,作为守城的副将依旧被一堆条条框框勒得死紧——他本是地痞无赖出身,寻个不识字不懂条例的由头也不是不行,但石无沧亲口下令巡城禁酒,他只好滴酒不沾,每每馋得要紧也不敢碰。
      可今天是不一样的,今儿是石大将军亲自请酒。
      哈哈哈哈哈哈!
      王仁虎乐不可支地抹了把嘴,把前来斗酒的闲客各个醉撂在地上,连站的力气也没了。他意犹未尽盛满了酒樽,周遭酒气薰得众看官跃跃欲试,眼见气氛愈见浓烈,王仁虎冲一旁沉默喝茶的石无沧敬过酒去,脸上简直笑咧开了花:
      “我敬石哥哥一杯!哎哎哎,难得您做东,这酒不喝不合适吧!”
      石无沧瞥他一眼,笑了,但手里到底没接过那杯酒——又有个汉子挽袖上阵,人群里一阵沸腾。
      就是在这阵沸腾声中,石无沧忽然抬起眼皮,朝着众多目光反向望去。
      二楼至五楼设有红绛苑的雅座,以浅底竹帘依次隔开,各有的卷起铺开形成层级鳞次之感,一眼望去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可他单单只凝住二楼西南角一处绘有嫣红青梅的竹帘看。而邻近左右各五扇帘壁,交连垂合,像是一潭讳莫如深的静水。
      作为武将,最要紧的便是一双眼力,而作为统领三军的大将,嗅锐察感尤为行事关键——他眯缝起眼睛,甚至隐隐察觉那后边是何人……
      须臾,指尖从旁划开,挑起竹帘一角。
      他扬起了些下巴,见果真是那人,反倒放松了心思。茶杯于掌中游曳秉盛,石无沧静默地撩起视线,眼中既无悲喜,也谈不上尊辱。
      那只葱白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会儿,便慢慢收了回去。石无沧轻挑眼皮,晃着茶杯的手一顿。
      就这样?
      只这么远远瞧一眼?
      石无沧蹙起眉头,脑中思索那文酸书生打的什么算盘时,身旁不知何时站来一个人,一身小二模样的打扮。
      “石大将军,楼上有请。”
      小二面露笑容,然任周围如何群起拥挤,仍脚上定钉似的岿然不动。石无沧回头看了眼那边喝酒正在兴头的王仁虎——显然对面那人是个对手,几碗豪饮下来,他眼神便有些发直了。
      估摸要么拼酒到明早,要么醉死到明早。
      石无沧站起身,目光轻飘飘地略过那片竹帘,良久,缓缓吐出一个字来:
      “走。”
      他其实并不愿意呆在这儿,人群嘈杂也就罢了,只是看着金柱总觉眼睛难受得很——他想,金蝉吐酒本是好意,可非要费心塞上颗珍珠作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看一眼贫瘠的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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