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大字不识 ...

  •   暮色霭霭,祥天殿。
      天子书房以雅静为主,斜阳碎金映入殿内大堂,秀铜小炉正氤着袅袅轻烟,入鼻清香。祥天殿落皇宫西边,举步进门时入眼皆是红漆松木与满壁书册,唯有龙椅背墙上裱有先帝所题的一个“静”字。立在御前,未及开嘴,便先哑上三分。
      “唉……”
      皇帝叹了口气。
      连日来的众多奏折批的都是同一件事,即便他自登基起就每日每夜应付这些玩意儿,也不免看得有些烦。
      笔尖在宣纸上划了一道后,终于不甚其烦地丢开朱笔,皇帝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郑公公,你看看朕脸上是不是长褶子了?”
      郑公公颔首笑道:“陛下年轻,还没到长褶子的时候呢。”
      “可朕觉得长了。”
      皇帝盯着面前足有半人高的奏折,忿忿地指向自己,“就这些一本本的,刻在朕额上了。”
      “那陛下可要去花园里走走?”
      “……罢了,”皇帝讪讪地捻起一本来看,嘴唇撅成了一朵粉嫩小花,“看不完要被先生说的……”
      但是只一眼,满篇“石将军罔顾王法,私自与夜疆结怨”的字样映入视线,又瞬间将小皇帝的怒火点燃,不由得拍案而起:“一个个的只知道上折子,朕能怎么办!难道还能砍了石无沧的脑袋不成!”
      砍了他,还有谁能作大将统领三军!
      皇帝气闷已久,怒火井喷一发不可收拾,他扭头就冲身后服侍的小桃喊:“今日先生还没有派人送密函来吗!”
      小桃不过新来的侍女,吓得膝盖一软险些就要跪下,还没着地就被一道稳稳力量挂住了胳膊。郑公公的脸是一张白鬓雪眉的老脸,面上祥和。他的手臂单从长袖中露出那截手掌来看分明是上了年纪的干瘦,但作为一只搀扶了三代皇帝的胳臂,此时扶着小桃,一动也不动。
      “这阵子眼见天气转凉,陆大人要养身子,兴许现下还睡着呢,”郑公公和颜悦色道,“陛下不妨再等等。”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小桃脸色仍是煞白,却好歹是想起了掌事姑姑的教诲,旋即点头默默退了下去。
      等小桃身影全没了,皇帝拿起朱笔,半晌咬了咬嘴唇:“咳……郑公公,你……”
      郑公公了然地躬下身:“老奴明白,会与小桃说明白陛下并非有意发脾气,让她不要记在心上。”
      皇帝犹自梗着脖子,仍旧透着少年气的脸上显出几分讷讷,他不满地咕哝:“朕又不是豺狼虎豹……”
      不多时,小桃捧着碗降火的莲子汤回来了,手脚俱是小心翼翼:“陛下,丞相大人命人带了莲子汤过来。”
      皇帝本来对莲子汤无甚兴趣,闻过后半句忽然眼神一亮,欢天喜地又把朱笔一扔,道:“那先生写密函来了吗?”
      小桃放下汤碗,袖中正揣着一封雅素密函。郑公公接过来后先搓开信口看了看,里头信纸用的是水郡今夏新作的衿纸,雪白无痕,入手柔滑。水郡远在千里之外,一县的手艺人靠制作文房墨笔闻名冬崚,当朝丞相大人几年前与那儿的一名手艺人结下约——每有了新玩意儿,便先送上一份来丞相府中。
      是以密函虽未落款,却算不上有多秘密。小皇帝思虑得没那么深,只一心想让先生出计解他的燃眉之急。
      然密函简约,其内容更简单,上书一行大字:
      臣愿挑石大将军识字之责。
      ——呔!大字不识,该当何罪!
      石无沧自把人扔完归来后,便上言自罚面壁思过,众文臣一腔热血的慷慨之词就一股脑地扑在了弹劾奏折中,这个骂他不忠,那个损他不义,口诛笔伐之下,石大将军四两拨千斤,淡然答曰:我不识字。
      “……”群臣哑然。
      不识字,就不懂朝法条例;不识字,就不明百官所表。
      人人面面相觑,好似这才想起来武状元考核确实是不需识字的……
      一时竟无法反驳。

      朝中无大事时,丞相大人总是借故不上朝的,自顾自拥着府中南角幽静处的一方书斋,困倦时移步庭院中的长椅上小憩。斜阳微暖,陆君书身披青白长袍,发丝松束,一派怡然自得。
      半侧身撑着额角,他忽然闻见一阵脆铃似的脚步,没一会儿就骤然消失。陆君书以臂作枕,不消回身就知来人是谁。
      他说:“小毓,宫里回话来了吗?”
      “啊,”侍女大约十七八岁,正站在几步外不敢动,唯有发上簪珠争相碰撞,她见人醒着,大松口气,忍不住抚了抚胸脯,“原来大人没睡呢,小毓还怕吵着您了……”
      “你该是怕成安又说你不稳不重罢,”陆君书看着她,笑了笑,“宫里回话来了?”
      “回了回了,”小毓蹦上前去,连忙点头,“听闻郑公公已经去将军府宣旨了。”
      她说着,一边看大人作势要起便上前扶住他的肩,然后手脚麻利地将小枕头垫在他腰上,末了依旧不满意,用黄鹂似的小嗓子哼哼着说:“真是的,您身体不好,应要有个人时常守着,就算嫌我总叽叽喳喳,那让成安守着也行……”
      陆君书两指在小毓额上轻弹了一下,嗓音澄净:“既然知晓自个儿叽叽喳喳,还不改改?”
      小毓吃痛地揉着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郑公公让我传话给您,说是……”她嗽了嗽嗓子:“‘陛下年幼,往后还得多仰仗大人扶持才好’。”
      “……郑公公?”他问。
      见小毓点头,那双金乌西沉的余晖浸染的眼睑留出浅浅一道阴影,他慢腾腾地靠回软垫上,衬出面色越渐平静祥和,小毓不自觉闭口不再言语,连半分大气也不敢出,耳朵听得大人食指在长椅上扣了两下,好似她胸腔内扑通的心跳。
      “大人?”小毓忍不住,试探地问,“您怎么了呀?”
      她有些怕这样静默不语的的陆君书。
      并非是怎么可怖,只是她这位主子心思太沉,沉得旁人也跟着觉得心慌慌。
      “不过想些事情。”陆君书看了她一眼,心有所感地将指尖收回掌心,随即露出笑容,“让成安过来吧。”
      小毓点头,直到娇小背影在视线中消失,陆君书才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自灵魂向外散出来的无奈让他捏着眼窝揉了一揉。庭院微风拂过,绿植摇曳如纱。
      他本是希望陛下能自己拿主意的。
      不论如何,石大将军罔顾法纪惹人非议,这事总要在今日下个定论才好平人口舌——然而眼见日落西山,宫中依旧无甚动静。陆君书阖目小憩时,脑中大约能想出那小皇帝叹气踱步抓乱头冠的丧气模样,思量再三终是施施然起身去书房写了一封信函过去,还捎带了一盅莲子汤,好让陛下降降火。
      ——臣愿挑石大将军识字之责。
      石大将军。
      石无沧。
      陆君书敛起目光,默默在心中将这个名字翻来覆去琢磨了个遍,手指有规律地轻敲着掌心,寥寥几下过后猝然一顿,陆君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唇角浮出无奈的苦笑。
      他觉出其实自己心里是有些抵触的情绪。
      到底不想和那位战功赫赫的石大将军有何牵扯。
      啧。
      不能这样。
      万事得以国为重。
      陆君书揉着额角想那石无沧平日在朝堂上的种种。这人倒不是个戾气重极的武人汉子,入朝三年来,即便面对文官百般刁难也几乎未在殿上辨过一句论过一言。
      ——除了三个月前,他自请领兵征战:“臣愿为我朝浴血奋战。”
      “……”
      手指在空中敲了一半硬生生被收了回去,陆君书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抬脚步入庭院,恭恭敬敬地弯下身子:
      “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那人名叫成安,虽然年纪轻轻但面相天生就带了七分稳重,做事也伶俐得很,此时却是赶得有些狼狈,陆君书看向他的身后,笑道:“我还以为小毓在你身后赶呢。”
      “您有吩咐,小的怎么好拖拉……”成安憨笑着抹了把汗,“是厨房在蒸点心,小的刚从那边过来,所以热出了一身汗。”
      “哦?”陆君书起身下了长椅,问,“今儿是什么点心?”
      “是新鲜的松枣糕,”成安说,“午前刚从市集上……”
      话语未落,眼见自家主子冲自个儿眯眯笑了笑,登时想起昨日小毓才在主子面前说想吃松枣……
      “不是!”成安一张脸憋了个通红,连忙摆手,“小的是刚好,刚好……”
      “无妨,”主子道,“想来我也算是沾了小毓的光。”
      他低头捡起一旁的月白长袍披上,成安索性闭口不言,闹着张红脸紧跟着替他系好了袍领,没一会儿就听主子淡淡道:“你去备一份笔墨纸砚,再让厨房准备把糕点包一份给我们路上吃。”
      “主子要出门?可需备轿子?”成安问。
      陆君书摇头:“我们步行,去一趟将军府。”
      成安瞪大了眼睛:“将军府?”略顿,又问:“那要不备一篮子糕点过去,也好作个手礼?”
      “将军府恐怕此刻正处措手不及之时,”陆君书笑了笑,轻声说,“若是礼备得多,恐怕要与人难堪了。”

      的确如他所言,将军府此刻正被从天而降的圣旨震得鸡犬不宁,外头宣旨的三十人仗队就在前院像排木头桩子似的拄着,各个脸孔板着不言苟笑的严肃。
      惹不得啊惹不得。
      管事的徐真林不自在地别了别头上束发用的筷子,他已年过七十,平日就是个邋遢的糟老头子,圣旨驾到时和着郑公公一把高亮的细嗓,吓得他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而平日欢腾的小厮婢女不敢造次,只敢纷纷躲在门后偷偷看——他们还没见过宫里的太监是个什么模样呢!
      被人偷偷瞄着的郑公公并无不自在,反倒是抿起眼角深沟似的皱纹冲那一双双眼睛笑了笑,而后温声细语道:“管事不必惶恐,你实话说了也没什么……咱家等了大半个时辰,想必石大将军该是不在府中吧。”
      “啊……不在不在不在,”郑公公嗓音柔软,叫徐老头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头走,正头晃如浪鼓,忽然如梦初醒,连连点头,“在在在。”
      噗嗤。
      嘁嘁嘁……
      躲起来的小厮婢女捂着嘴憋笑憋得脸红不止。
      一个个死没良心的……
      连瞧都不用瞧就晓得铁定是那群不成器的小猴子!徐老头气闷地吹起胡子,他在这儿装孙子,小兔崽子们倒在看笑话……
      还有那倒霉催的石小子!
      出个什么门!
      骑个什么马!偏偏挑这等关键的时候!
      郑公公袖手掩住笑意,望见外头天色不早便起了身,衔起臂弯一卷圣旨:“将军不在也无甚关系,咱家已是将圣旨切实送进了将军府,职责便算了了。”
      话语未落,他轻飘飘地一个动作将圣旨托了过去。
      公公的手轻软冰凉宛如无骨,徐老头没反应过来的眼睛一闭一睁,只觉得手心凉了凉,低头便见圣旨上金光粼粼的龙爪栩栩如生,仿若要冲出来抓破他的头骨。
      好东西啊。
      徐老头略微一怔,被圣旨冲击的颤颤脑海里只剩下这么一句感慨,忽然,他肩膀被人一搭,那手力实在很轻,轻到徐老头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觉出来的。
      只听郑公公用羽毛似的嗓音说道:“此番将军被罚三月俸禄,半年停职,虽说罚重了些,但最要紧的是陆丞相愿任将军识字之责。”
      说着,郑公公提醒道:“咱家倒是不打紧,不过陆丞相位高权重,若是上府,管事的还是端上茶水待客好些。”
      “好好好。”
      点头如捣葱,徐老头嘴里急忙应着,旋即甫一拍脑袋,惊觉竟忘记给人奉茶了!
      “失礼失礼!”徐老头舌尖仿佛打了结,“公公再坐会儿,我让人备茶去!”
      “管事的不用客气,咱家也差不多该回宫复命去了。”郑公公笑道。
      徐老头唯恐他回去跟皇帝打小报告,拉着人不让走,急急道:“哎刚好家里还有些酥油茶呢!跟您说特别香,特意让人从老家带过来的……”
      郑公公:“……”
      将军府上上下下忙活了一通,晚饭也顾不上吃,才总算稀里糊涂地接下了圣旨。月桂寒白才刚刚露出头角,外边街道两旁的小摊正是热闹的时候,府里众人饿得肚子咕噜直叫,徐老头嘴上骂他们各个关键时候顶个屁用,心里到底疼这群年轻兔崽子,正要悄悄出门买几笼包子,一开门,迎面对上了一位书生。
      徐老头唬了一跳,书生身着月白长袍,街市灯火在他身侧笼了一圈柔和的橙光,他抬手阻止了身后随从上前,拱手礼道:
      “老人家有礼了,陆某任下了石将军的教书先生之责,故特来登门拜访。”

  • 作者有话要说:  吭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