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华》堂暖米

18、CHAPTER 18

　　东京的早晨浸泡在迷雾中，天刚微微亮，薄弱的阳光从淡蓝色的纱帘中透了进来，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他从狭窄的床上爬起来，感觉到脚踝处的酸痛，用拇指使劲地按压了几下似乎得到了舒缓。他并不觉得疲惫，只是第一次离开生养他的祖国，有些许不适应。但是，他对日本的经济型商务酒店十分欣赏，房间大概只有十几平米的面积里，摆着一个单人床，一个写字台，一面镜子，向玄关望去还可以看见一个衣柜以及柜子对面的卫生间。他觉得人生和这酒店的房间应该是一样的，紧凑而实用。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发这个想法的？大概是因为洛可可的某句话吧。

　　他不喜欢镜子，居住在南宫家的时候曾一度要求表姑把镜子搬离他的领地。此时，那面镶花的精致大镜子却安稳地钉在床对面的墙上，写字台的上方，看上去写字台还有另一个功能，那就是女性最爱的梳妆台。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要对镜子这种事物表现出过度的憎恶了，因为他发现已经没什么事物值得他投入太多的情感了，无论是爱还是恨。当然，有一个人除外。

　　他下了床，身子依然是佝偻的，穿上酒店提供的可反复使用的白色毛巾布拖鞋，缓缓推开卫生间的门。他洗了一把脸，他知道自己的脸很难看，可是每当沁凉的水滴接触皮肤的时候，他的心都会不经意地抽动，就算伤痕有时候会化脓感染，他还是不介意水有可能带来的伤痛，水总比火好。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喜欢看某个人的微笑一样。用淡绿色的绒布毛巾把脸擦拭干净，他对着沾了几滴水的镜子看了半天。他把遮盖右脸的黝黑发丝撩起，仔细审视着这张魔鬼般的脸孔，半秃的右眉上有一块粉里透紫的椭圆形疤痕，右眼角下的伤疤有着同样的色泽只是形状更不规则，面积也更大。左脸的伤痕相对较轻，只有一块类似方形的紫色痕迹。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正视自己的脸，他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叫《夜半歌声》的电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比电影中男主角要幸运，因为他是被母亲牢牢抱在怀里救出来的，他的脸和身体都在最大限度上得到了保护，他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了，但还不至于整张脸都被大火肆虐。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在心里说道，为了母亲要活下去，为了她，也要活下去。

　　他缓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沉静的目光轻飘飘地游弋在大片的停车场四周。日本的早晨和家乡没什么两样，一样的阴沉一样的寒冷，纵使是酷夏里最具热度的时光里，他还是能够感受到最深层的冰寒。停车场就坐落在这座二十层高的酒店脚下，当他把目光延展到更远的地方，他看到的是层层叠叠的高楼，没错，这里不属于他。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否定一座城市，正如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否定自己。

　　打开电视，是晨间节目，他听不懂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只是看到两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和一个秃顶的老头似乎在轻松愉悦地播报新闻。

　　他坐在床沿上，低垂着脑袋，看着裹在白色拖鞋里的双脚。是的，他的脚还是和以前一样白。他刚出生的时候浑身皮肤有着牛奶般的颜色，和母亲一样，很多人都夸他漂亮。日子一天天流淌而过，当他三四岁时，机体上不同寻常的白色却没少让他遭到嘲笑，那时候他已经开始记事了，他清楚地记得每当有人嘲讽他的时候，总有一只纤细的手紧紧地握着他，一个瘦弱的身体挡在他的身前，那个女孩是他童年时代的英雄。按照普遍的观点，他的童年还没有结束，他只有十二岁而已，还没有变声呢，还不知道什么是青春期。可是他却很清楚，童年已经被埋葬在家乡的泥土里，已经被大火焚毁得连碎片都不剩了。因为他已经没有机会再看到和蔼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也不可能再和他们对话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甚至忘了眼泪是用来做什么的。但他还是无比庆幸能在阴差阳错中去了D城，见到那个在他心中永远也抹不去踪影的少女。只要能看她一眼，纵使让自己化成炊烟也是值得的。他没有忘记，几年前的某个上午，当他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一股脑地端到她的手上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长大后娶她为妻，从未考虑过其他，比如年龄的差距、沧桑万事的阻隔。如今他却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了，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小小愿望脆弱的不堪一击，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他是一个怪物，一个满脸疤痕的鬼魅。

　　文森特先生在按门铃。他知道这个时候一定只有这个人才会来找他。文森特先生就是父亲曾经救过的那位专家，那位善良的英国绅士。

　　“胡，感觉怎么样？”老人一进门便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道。

　　“还好。”他的情绪依然低落。两个月了，他在东京待了两个月，除了每周三次的检查和治疗，其他时间基本都用来观光。他从未在轻松的游览中找到任何欢愉，因为他的心就是灰色的。

　　老人大概六十岁左右，头发是灰棕色的，鬓角已经微白。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鼻梁很高，嘴唇稍厚，身材高大，大概将近一九零的身高，看上去就是个正直而可靠的人。他摇了摇头，从玄关隔板上拿起电动水壶，从卫生间的水龙头接了些水，一边按着烧水开关，一边无奈地说道：“孩子，为什么不喝些热水，对你有好处。”

　　“恩。”他回答着，又坐回到床边。

　　“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专家，他对烧伤后遗症很有研究，我想也许他可以彻底根除你身上的痛苦。”

　　“我见过很多医生。”他坦白地说道，眼里没有一丝希望，“况且我的后遗症并不怎么严重，只不过是伤口不定时的溃烂，莫名其妙的高烧还有喉咙的不适而已。这些我都可以克服。我在想，也许我们不需要在日本耽误太多的时间，如果对你来说方便的话，请尽快带我去英国念书吧。”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考量了几个晚上之后，这就是他的决定。

　　老人依然摇头，眉眼间闪着怜惜的光，说道：“我带你来日本就是为了见这位专家。咱们已经等了两个月，终于等到他可以抽空来为你治疗，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我知道你急于去读书，但是一切都要慢慢来。我不希望在你长大之后还要一直遭受那次火灾带来的伤痛。”

　　他又一次低下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白皙的双脚，声音低沉地说道：“这样也好，每次后遗症肆虐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当时的场景，我就会铭记是谁把我救了出来，我该为了谁继续努力地生存下去！”

　　老人叹息着坐到他身边，使劲地拍着孩子的肩膀，幽幽地说：“胡，这些只要在心中记住就好了，不要用身体的痛苦来惩罚自己。你母亲救了你不代表是你害死了她！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你还小，你还有大把的青春和无限量的未来，你不该早早就放弃。”

　　“我没有放弃，文森特先生。”他轻声说道。

　　“看看你自己吧，两个月来你一直闷闷不乐。我能体会到你的自卑、迷茫和不安，但你必须把这些可恶的情绪从心里彻底剔除掉！”

　　“我该怎么做？”他抬起头，眼眸里闪着熠熠的光辉，他注视着这位给了他无数帮助的老绅士，他想要答案。

　　“孩子，这要问你自己。”老人微笑，嘴角流淌着慈爱。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把玄关隔板上的水壶拿了起来，倒在了两个精巧的小茶杯里，又在每个杯子里放了一个红茶的茶包，他嗅了一下腾腾的热气，感觉很惬意，说道：“这茶的味道真香。”

　　“就像生命一样。”老绅士乐呵呵地说道，他很喜欢这孩子高兴起来的样子。

　　“那么，我们今天就可以见到那位专家了？”润问道，不知不觉中似乎又有了一些期许。

　　文森特先生笃定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个人架子比较大，名声也是享誉全世界的，我托了好几个人才求得他答应见我们。希望通过他的诊断你的情况会好转。顺利的话，你很快就可以离开亚洲、远离古老的东方，去遥远的英国念书了。”

　　“但愿如此。早餐吃什么？”

　　“去二楼日式餐厅吃自助餐吧，我很喜欢一大早就吃寿司和纳豆的感觉。”老人眉飞色舞地说道，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品味有多么奇特。

　　润淡然地笑着，他打算吃两个牛角面包就好了。日本的饮食一直是不合他口味的。

　　和老人一起坐电梯下楼，其间偶尔闲聊几句，他本是个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人，他却惊奇地发现在这位英国绅士面前他轻易就扯下了内心的防备。他与老人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亲近感。也许这并不完全源于他父亲对这位外国专家的救命之恩，还有更多缘由。老人很喜欢跟人讲年轻时的经历，他在法国邂逅了美丽的妻子，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妻子年纪轻轻就病逝了，儿子被寄养在他住哥哥那里，不幸的是幼小的孩子竟然在一次台风中失去了生命。据说那孩子死的时候正好十二岁，是润的年纪。所以老人见到润，就好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一样，纵使他们有不同的肤色、身形、性格。润懂得感激，因此他才积极要求尽快去念书，他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上学、毕业、找工作、赚钱、养活自己、抱恩。这就是他对未来的全部计划。当然，如果能让那个倩影也一直陪伴他整个人生的话，那他就可以无憾了，但是，这还有可能实现吗？

　　“胡，你知道吗？每次听你说话我都能想起你爸爸，你们很像。也许是灾难让人成长，你已经没有了童真和稚嫩。我真希望你能像大部分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来到餐厅门前，老人一边用手势示意润入座，一边感慨地说道。

　　“我很高兴你说我像我爸爸。”他眨了眨眼，无视服务员看到他脸庞那瞬间表现出的不自在，他在这个酒店居住了两个月，不同的侍者总是做出同样的表情，他早就懒得理睬了，他低垂着眼眸，幽幽地说道：“希望我的早熟不会让你感到厌恶。”

　　2001年的这个夏天，他暂居东京，时尚而拥挤的都市里到处都留下了他的影子。他即将遇到的那个人顺手把他的人生带到了转捩点。于是他知道，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距离其实也不过只是心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