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绿窗寓客

5、第五章

　　秦姑娘的后事是员外府帮着操办的，因姚柏在她死前应允过，要带她回德远门，但此去荆州路途遥远、吉凶难定，故由姚柏做主，将秦师妹遗体焚化，用一个小罐装了骨灰，仔细封好，藏入行囊之中，待回归师门后再行下葬。顾员外请了和尚来为亡者做了一场法事，姚柏自是感激不尽。而为秦姑娘之事，姚、戚二人不得不在员外府多停留一日。顾员外纵然担忧女儿心病，奈何人死为大，哪里还好开口催促二人离开？却不知他女儿在这一日之内，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顾月君眼见姚柏为师妹之死悲伤不已，却还要强打精神操办后事，自己虽有心相助，但既有父亲做主打点好一切，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远远观望罢了。反倒是那戚玉娘同为未嫁之身，却是忙前忙后，秦姑娘遗体净身装裹之事皆由她一人操持，竟不劳员外府老妈子插手。顾月君虽对姚柏有情，但毕竟年轻，对生死大事多有畏惧，见戚玉娘虽是一介女流，做起这些事来竟是毫无惧色，颇有须眉之气，心下不由对她多了几分佩服。

　　当日晚饭时分，顾月君打发了小翠去炖鸡汤，便又独自一人去了客房。一踏入院内，就见姚柏手持长剑独坐檐下，双眼望着天边晚霞，一言不发。顾月君见他憔悴许多，料他心中既伤痛师妹之死，又忧心师门变故，想要劝慰他一番，不料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几番思量，终于没有话说，只是轻轻走近，敛裾在他身边坐下，姚柏显然知她到来，却也不去看她，更不说一句话。落日余晖洒落在二人身上，四下一片安静，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几只归巢的鸟儿飞过，发出几声脆鸣。

　　姚柏本是沉默不语，此时却突然长叹一声，垂下头去，顾月君转向他，轻声问道：“姚大哥，你好些了么？”姚柏道：“我没事。”顾月君道：“姚大哥，你不要太过伤怀了。”姚柏摇了摇头，举目望向天边，道：“夕阳西下，鸟儿尚可归巢，秦师妹她，却永远回不去故乡啦。”顾月君道：“姚大哥，你把秦姑娘的骨灰带回德远门，便和带她回家也没什么两样。”姚柏抬起左手，缓缓张开，顾月君方看到他掌中捏着一个香囊，又听姚柏自语道：“这是去年端午时，秦师妹亲手做了给我的，她吩咐我一定要带在身上，我却总是忘了，如今……”

　　顾月君见姚柏声音哽咽，眼圈发红，知他心中极为伤痛，便伸出手去，将那香囊从他掌中轻轻拿过，仔细打量起来。只见那香囊十分小巧，宝蓝底色，正面绣了一朵红花，花上停了一只蝴蝶，绣工精美，栩栩如生，背面又绣了一行小字，轻声念来，却是两句诗，说的是：“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诗句后又有三个小字“秦罗敷”。顾月君奇道：“秦罗敷？这可是……秦姑娘的名字？”姚柏“嗯”了一声，顾月君道：“这不是……这不是古诗里写过的那个美人么？”姚柏道：“我师妹身世很苦，自小被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主人对她很不好，稍有不顺心便将她来出气，非打即骂的，五年前她忍受不住，从主家逃了出来，流落到德远门附近，被师父收留。她只知道自己姓秦，其余家住何处、本名如何都不记得了，我们几个师兄弟便商量着要为她起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读到<陌上桑>一诗，只说巧的是她也姓秦，就叫她秦罗敷罢？从那以后，大家就都这么叫她了。”

　　顾月君听着姚柏说话，想起《陌上桑》中那些描写秦罗敷如何美貌的诗句，便问道：“秦姑娘她生得很美，是吗？”姚柏点了点头，顿了一顿，又道：“她身世那样可怜，从小受尽折磨，心肠却很好，她说她再没了亲人，只当德远门就是她的家，我们就是她的亲人，她待我那样好，我却……唉，倘若不是我惹得她心中焦急，她本不会死的……我，我真该好好劝一劝她，不该惹她伤心……”

　　顾月君见姚柏愈说愈悲，且将头转向一旁，似是落下泪来，想起秦罗敷死前种种情态，又见姚柏伤心如斯，不由轻叹一声，曾因姚柏对秦罗敷有意而一时冷了的心，此刻却又渐渐复苏，因说道：“姚大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秦姑娘，她虽已逝，却得你这般怀念，我若是她，便是死了也开心。”姚柏脸色一变，侧过头来看向她，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顾月君又道：“姚大哥，你心中是喜欢那位秦姑娘的，是么？就像你喜欢戚姐姐一般，不然，你怎会如此伤心难过？”姚柏嘴唇动了动，又转过头去，许久方道：“她是我师妹，我们情同手足，若死的是我，她也会这般伤心的。”顾月君道：“若死的是你，只怕她会更伤心，甚至活不下去——因为她心中并不拿你当师兄看待，她分明是喜欢你的，不然她也不会在赠你的香囊之上，绣上那样的诗句来。”姚柏倏然起身，向前几步，背对着顾月君道：“秦师妹已逝，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况我已有了玉娘！”顾月君也跟着站起身来，说道：“姚大哥，秦姑娘既钟情于你，待你甚好，你心中感动，因而对她有意，这也算不得什么，倘若秦姑娘那样爱你，你却毫不动容，那岂不是铁石心肠了么？莫说你对秦姑娘不住，就是戚姐姐知道了，也会恼你冷心冷面，再不喜欢你的。”

　　姚柏闻言，身子微微一震，复又转过头来，顾月君见他眼中虽有泪光，但却隐隐透出一丝感激之色，显然这一番话说到了他的心里，而自己对姚柏一片痴心，与死了的秦罗敷又有何异？想到这里，便又柔声说道：“姚大哥，秦姑娘对你一番情意，无怨无悔，我对你也是一样，我不会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姚柏一怔，忙道：“顾小姐，你怎么又说起这样的话来？姚某已有婚约，注定辜负小姐美意，你又何必——”

　　姚柏话音未落，那客房的门突然开了，而那开门的人正是戚玉娘，姚柏脸上登时一红，顾月君也不免有些窘迫，她一见了姚柏便全心全意只在他身上，哪里还想得到戚玉娘原来就在房中？自己与姚柏的对话只怕全给她听了去，不知她会作何感想。而戚玉娘却是神色如常，只淡淡的与顾月君打了声招呼，便对姚柏说道：“姚郎，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一早便可上路。”姚柏露出笑容，说道：“真是辛苦你啦。”顾月君心中一慌，叫道：“你，你们明日便要走了么？”姚柏道：“是，师门有难，再耽搁不得，顾小姐，我们就此别过了！”说罢便走向戚玉娘，牵了她一只手，道：“走罢，咱们去向顾伯伯道别，感谢他老人家连日来费心照顾。”戚玉娘含笑点头。

　　顾月君见他二人就要相携而去，心中顿觉痛楚难当，脚下当即一动，便向姚、戚二人扑去。姚柏闻听背后响动，还道是她要对自己和戚玉娘不利，忙横臂去挡，出掌相击，他武功高出顾月君何止倍蓰，这一掌倘若击中要害，顾月君焉有命在？只是姚柏向来不肯对女人下狠手，又念及她是师父好友之女，出手一瞬便已留情，轻飘飘一掌拂过，只欲将她推开，岂料顾月君对他招式全不理睬，双手一迎，竟将姚柏迎面推来的那只手一把捏住，姚柏心中一惊，忙松开手掌，却已是招式大乱，顾月君右手趁机向前一探，轻轻松松便将姚柏佩在腰间的长剑夺了去。

　　顾月君甫一得手，当即持剑而退，唰的一声拔剑出鞘，随即将剑刃横于颈上，姚柏见状大惊，叫道：“顾小姐，你这是做什么？！”顾月君叫道：“你别过来！”姚柏后退半步，道：“顾小姐，你快住手，千万不可胡来！”顾月君鼻子一酸，哭道：“倘若只有一死才能让你为我伤心，那我索性步了秦姑娘后尘，我也死了算啦！”姚柏顿足道：“你这是说什么话，快把剑放下，放下！”顾月君不去理他，转向戚玉娘，颤声叫道：“戚姐姐，我有事求你。”戚玉娘眉头一皱，道：“我并不敢，顾小姐有何事相求，只管开口便是，玉娘力所能及，自当万死不辞，只求小姐休要伤了自己才好！”

　　戚玉娘回话这当口，顾月君眼波一转，目光落在他二人相携的那两只手上，顿觉心酸无比。方才她出手夺剑，姚柏回身制敌，后又被她举动吓得不轻，经历如此变故，他二人的手竟也不曾放开，足见相爱之深，这时又听得戚玉娘叫她不要自伤的话，心头又是一阵凄苦，想道：“你倒叫我不要寻死，你哪里知道我看着姚大哥与你情深爱笃，只觉得比死了还要难受？你当真顾惜我的性命，又肯否将姚大哥让了给我？我有了姚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肯就死？”想到这里，她对那戚玉娘又多了几分怨恨，一时竟恨不得挺剑向她刺去，将她刺死了才好，可一见到姚柏紧握她手，顿时又觉浑身无力，这一剑无论如何刺不出去，又想：“杀不得你，我宁可自己一死！”一面握紧手中剑柄，又将剑刃向脖颈贴近了些，姚柏攥拳猛挥，大叫道：“不要！”

　　顾月君听得姚柏这一声叫喊，又见他满面焦急之色，心中忽感欣慰，开口道：“姚大哥，我知你终是舍不得我死。”姚柏急道：“若要见死不救，那姚某岂非连人都不是了？”戚玉娘放开姚柏的手，上前一步，说道：“顾小姐，你究竟所求何事，不妨直说，我虽不才，也定会全力为你办到。”顾月君见戚玉娘面色早已复归平淡，语气也转为温和，顿觉自己所作所为宛如顽劣孩童，一时气怯，又一想到戚玉娘终究与姚柏相识在先，且又是姚柏未过门的妻子，自己要和姚柏共缔鸳盟，无论如何越不过她去，先前那份要强的心便也软了三分，便带着哭腔叫道：“戚姐姐，我是有一事求你，你……你答允我罢。”戚玉娘道：“你只管说。”顾月君道：“姐姐，我是铁了心，此生非姚大哥不嫁了！我并不敢拆散你和姚大哥，但求姐姐容得下我，让我能陪伴姚大哥左右，哪怕终生服侍你二人，我也心甘情愿！求姐姐成全我罢！”

　　顾月君终将一番心事和盘托出，然不等戚玉娘回答，却先听得一声怒斥：“荒唐！”

　　顾月君闻言一惊，侧头看去，果见是父亲来了，她的几个兄弟也跟随其后，小翠和刘妈妈并一群丫鬟亦匆匆而至。

　　顾月君见父亲一脸怒容，心中一慌，不由自主便退后几步，而顾员外一见女儿如此情态，立时骂道：“不像话！你瞧瞧你自己，哪里还有个女孩儿家的样子？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不成？”骂完又转向姚、戚二人，拱手道：“贤侄、侄儿媳妇，小女太不懂事，你二人切莫见怪，老夫这就带她回去。”说完便伸手去拉顾月君，顾月君忙向后退，握紧手中长剑，叫道：“爹！您再苦苦相逼，女儿也唯有一死了！”顾员外骂道：“你还要胡闹？还嫌你爹这张老脸丢得不够？你真要气死我才肯罢休？”顾月君哭道：“我的心事从不曾隐瞒爹爹，是爹爹无论如何不肯成全，我才只好自己去求姚大哥和戚姐姐，难道爹爹还要为此责备女儿不成？”

　　顾员外又急又气，手指女儿，喘个不住，一时说不出话来，顾家大少爷见状忙去搀扶，又冲顾月君喝道：“六妹，你好不懂事！还不快住手，来给爹爹赔不是！”顾月君见父亲气得不轻，也觉心中难过，可一想到若此时让步，只恐今生再难与姚柏相见，那便是生不如死，于是心中一横，银牙一咬，手上稍一用力，颈子上登时传来一阵刺痛，姚柏那佩剑何等锋利，纵然顾月君并未出全力，却也在她脖颈上生生压出一道伤口来，眼见鲜血流出，众人悚然变色，刘妈妈惊叫一声昏了过去，小翠扶她不住，同她一起跌坐在地。顾员外急痛攻心，也险些晕去，忙拉着儿子，一手指向顾月君，叫道：“快，快……”

　　顾月君伤口虽痛，心中却无比清醒，想道：“爹爹他们都是这般焦急，却不知姚大哥此时是何反应？”谁知一眼望去，却已不见了姚柏踪影，正疑惑间，突觉手腕处骤然一紧，手掌也跟着一松，那把长剑随即脱手，再看那夺剑之人，不是姚柏却又是谁？而这变故仅在须臾，在场竟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抢至顾月君身边，又是如何出手将佩剑夺回，唯一看清的只是顾月君身子晃了几晃，便向姚柏怀中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姚柏身形一动，闪到一旁，只将右臂一翻，从侧面托住她肩膀，将她身子架住。顾员外已是冲将过来，从姚柏手中抢过女儿，慌不迭地用手去捂住她颈上伤口，又喊儿子快请大夫，整个员外府登时乱作一团。众人且将顾月君抬回闺房，请医问药，不在话下。只说姚、戚二人对连累顾月君受伤一事甚感歉意，顾员外却并不多加怪罪，只道是女儿任性，怨不得人，万幸听得大夫说顾月君仅是皮肉外伤、性命无碍，终是放下心来，更亲自在爱女床前守护半夜，次日天色方亮，便差人取了盘缠、快马赠与姚、戚二人，送至府外，眼见他二人双双策马远去，顾员外如释重负，叫上丫鬟端了补药等物，去到女儿房中探视，奇的是百般敲门不应，推门入内，却见刘妈妈、小翠并另外两名丫鬟皆倒于房中，不省人事，而原本躺在床上的顾月君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