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绿窗寓客

4、第四章

　　第二天天色方亮，顾月君便起身梳洗，一路赶往客房，她是习武之人，步履轻盈，速度飞快，并不觉吃力，只是苦了跟在后面的小翠，虽咬紧牙关竭力追赶，也被她落下一大截。

　　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刚到客房院外，便听见一阵哭声从房中传来，而员外府的管家正带着几个丫鬟守在门外。顾月君见是管家在此，也就放了心，上前招呼一声，管家和几个丫鬟忙向她行礼问好，顾月君问道：“我爹没来罢？”管家道：“回六小姐，老爷有要事在身，命小的先来这边守着，仔细姚少侠有事吩咐。”顾月君点点头，又指着房门轻声问道：“里面是怎么了，哭成这样？”管家道：“唉，一早大夫又来看过，说是伤势已无大碍了，只需卧床静养便好，只是那姑娘脸上的伤……”顾月君道：“我知道了，你守在这里，我进去看看。”她本想径直推门而入，却又突然想起此刻不比昨夜，四下无人，自己说进屋就进屋，给人看见恐怕不好，便差小翠去叫门。

　　小翠到了门前，敲了几下，道：“姚少侠，戚姑娘！六小姐来啦。”房内哭声犹未止歇，戚玉娘开门迎了出来，顾月君上前道：“我过来看看秦姑娘。”戚玉娘道：“顾小姐请进。”一边侧身将主仆两个让了进去。

　　顾月君一进门便闻到草药气息，又见房间角落里支起了药炉，旁边地上放了一把蒲扇，再看床上的秦姑娘正躲在被子里，发出一阵阵悲泣，任凭姚柏在床前如何劝慰也不肯露出头来。顾月君知她是醒来后发现了自己脸上受伤，故而如此，不免又有些为之心酸。另一边戚玉娘用一方手帕垫了药壶把手，将煎好的药汤倒入碗中，端了过来，姚柏柔声劝道：“秦师妹，你先别哭，先把药喝了，好不好？”被中的秦姑娘哭道：“我不喝，我已经这个样子了，喝药又有何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姚柏道：“师妹，你要听话，你喝了药，脸上的伤就会好的。”秦姑娘哭得更大声，叫道：“姚师哥，你不用哄我，我心里有数，我的脸再也没法见人啦，你真为了我好，就该让我去死，免受这折磨。”姚柏道：“别说这样的话，你放心，我和你戚师姐一定会带你回师门去，好生照顾你——难道你连师哥的话也不信了吗？”

　　顾月君听到姚柏说这番话时倒有十分温柔，又有二十分的坚定，心中不由一动，而那秦姑娘的哭声也小了些，姚柏又说道：“秦师妹，你若再不肯喝药，师哥便不理你了。”说完便收回放在她背上的手，假意站起身来，那秦姑娘似有察觉，立时掀开被子，一把抓住姚柏的手臂，哭着叫道：“姚师哥，你别走，别走！我听你的话，我这就喝药！你别走！”

　　顾月君见那秦姑娘左脸上依旧覆着那块刺眼的白布，嘴唇仍无血色，双眼却是又红又肿，再看她两手紧紧拉住姚柏不放，口中连连哀求，这副情态，便是铁石心肠怕也禁受不住。姚柏拍拍她手，柔声道：“好，那你快听话喝药。”一面将身子挪了挪，将床边位置让给戚玉娘坐了。

　　姚柏身形这一动，便露出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顾月君和小翠，那秦姑娘只顾哭泣，原没注意到顾月君主仆进房，此时乍一看到床边多了两个生人，登时吓得身子一缩，抬手捂住脸，尖叫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姚柏叹了口气，起身对顾月君施了一礼，轻声说道：“顾小姐，我师妹重伤方愈，不愿见人，请你不要见怪。”顾月君道：“这没什么的，姚大哥，我们先出去等着就是了。”姚柏道：“多谢小姐体谅。”

　　顾月君见姚柏满脸疲惫，眼下微微泛出青色，显是昨夜并未得安睡的缘故，怜惜之心顿起，正想开口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又听到几声呛咳，二人双双看去，见那秦姑娘只吃了一勺戚玉娘喂入口中的药便用手推开，咳嗽不止，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哭道：“师哥，这药好苦，我，我喝不下去，我不想喝……”

　　姚柏见此情景，叹息一声，回过身去，将手放在戚玉娘肩上，轻声说道：“玉妹，让我来罢。”戚玉娘点点头，将手中药碗、药匙皆递与姚柏，起身道：“药有点烫，你小心些。”姚柏眼中透出柔情，说道：“玉妹，这几日辛苦你了，快去歇歇罢，等下我和你一道去见顾伯伯。”戚玉娘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累，我去外面等你。”说完便快步走开，经过顾月君身边时，对她行了一礼，也不多话，自开了房门出去。

　　顾月君望着戚玉娘背影，心中不是滋味，有姚柏在此，她自是须臾不愿离开。而姚柏已在床边坐下，用药匙舀了药汁，小口吹了吹，又放到自己唇边略为尝试，这才送到秦姑娘口边。顾月君见他如此温柔体贴，所为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心中大有吃味之意，又见那秦姑娘靠在床头，乖乖将药汁一口一口吞下去，既不嫌苦，也不嫌烫，脸上泪光犹在，一双眼却只是盯着姚柏瞧，而她眼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缠绵之意，又如何瞒得过顾月君的眼？她对这位秦姑娘原本不乏同情，此刻却也难掩气恼，心中想道：“姚大哥口口声声称她为师妹，可这位秦姑娘分明没拿姚大哥当师兄看，只是姚大哥对她那般关心，唉，连我竟然也想做他的师妹了呢，只要他肯对我好。”转念一想，又暗道：“不成，不成，我可不做他的师妹，我只做他妻子，那秦姑娘虽对姚大哥有情，可姚大哥不是已有戚姐姐了么？又怎会——”

　　顾月君本想着姚柏既已决定迎娶戚玉娘，又怎会接受秦姑娘，然而她又立刻想到，自己还不是为了和姚柏在一起，宁为侧室也在所不惜？一念及此，她心头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下暗道：“难不成那秦姑娘也有此念？苦也，苦也！”再一想到自己与姚柏的未来，纵然心愿达成，也难免上有戚玉娘，旁有秦姑娘，姚柏一颗心分成三份，自己只得其一，是福是祸？是喜是悲？想着想着，愈发灰了心，对姚柏满腔爱慕之情竟倏然冷了三分，一时也无心与姚柏道别，只管叫上小翠，双双出门去了。

　　顾月君一出房门，只觉院内阳光洒在身上，甚是温暖，房前树木之上，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她心中哪还有半点欢喜之意？她见管家还守在院中，正与戚玉娘说话，便又向那戚玉娘细细打量几眼，见她一张清水脸儿，不施脂粉，神色清静淡然，不禁想道：“这位戚姑娘倒很稳得住，难道她不知道她的情郎正被别的女子缠住么？如果我是她，看着自己的意中人去照顾别的姑娘，一定受不了的，就算忍得嘴上不说，背地里也难免大哭一场。”想到这里，忽又听见脚步声，循声望去，却是顾员外带着小厮来了。

　　顾月君一见了父亲，不免有些心慌，然而事出紧急，想躲也来不及了。顾员外见女儿在此，脸色也是一变，只因不愿当着众人的面翻脸，便只当没看见她，且和管家、戚玉娘打了招呼，又问起秦姑娘伤情，戚玉娘道：“多谢顾伯伯关心，秦师妹已醒转来，大夫说并无性命之忧，只需安心静养便可。”顾员外点头道：“那就好。”戚玉娘道：“顾伯伯，昨夜秦师妹醒来过一次，从她口中听说，我师门有变。”顾员外惊道：“师门有变？这话从何说起？”

　　戚玉娘将昨夜秦师妹所述之言又说了一遍，与她曾对顾月君所说并无二致。顾员外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老夫只知你们德远门剑法精妙无比，世所罕有，岂料如今竟被歹人盯上，偏偏江兄又病倒，你和姚贤侄需速速回返师门助他一臂之力！”戚玉娘道：“顾伯伯说得是，姚郎也是如此打算，但眼下秦师妹重伤，恐难长途跋涉，晚辈斗胆恳求顾伯伯一事——可否将秦师妹留在贵府养伤？待解了师门之困，我二人再来洛阳接她回去。”顾员外道：“这有何难？只要你与姚贤侄信得过老夫，自可将秦姑娘留下，老夫定派人好生照看她，直到你们回来——事不宜迟，老夫这就为你们准备马匹，你们速速上路，千万小心！”戚玉娘施礼道：“那就多谢顾伯伯了。”

　　顾月君听父亲所言，分明是要打发姚、戚二人尽早离府而去，虽说德远门确有危难，姚、戚二人速返师门也是人之常情，奈何顾月君因对姚柏怀着几分心事，此刻在她看来，父亲此举无非为了赶走姚柏，好让自己彻底死心，想到这里，不禁满腔愤懑，几乎要哭出声来。偏偏这时姚柏又从房中出来，戚玉娘冲他点了点头，姚柏便大步走过来，向顾员外施礼道：“晚辈多谢顾伯伯费心！”顾员外忙扶起姚柏，笑道：“贤侄，不说这些客套话了，你和戚姑娘快回荆州罢，待到你们成婚之日，老夫还要去讨杯喜酒来喝呢！”

　　顾员外说完这话，便向顾月君看了一眼，顾月君又急又气，面色涨得通红，姚柏和戚玉娘双双向顾员外告辞，顾员外当即命管家去牵马，又命丫鬟去准备干粮，众人正要各自散去，却听得“砰”的一声响，客房的门被人撞开，再看秦姑娘只穿了一身中衣，跌跌撞撞冲将出来，直向姚柏扑去，未跑几步便身子一软，几欲栽倒在地，幸好姚柏手疾眼快，双臂一抬，将她身子接住，半蹲在地，叫道：“师妹！”

　　秦姑娘喘息半刻，未及开口，泪珠便滚落脸颊，她抓住姚柏胳膊，哀声叫道：“师哥，我都听到啦，你们……你们要走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姚柏道：“秦师妹，你听话，师门有难，我和你戚师姐不得不先行赶回荆州，你留在这里安心养伤，等我们回来接你。”秦姑娘哭道：“不，你们要走，也带我一起走，师哥，你知不知道，昨日我和那几个师兄弟遇袭之时，我眼见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心里只怕再也见不到你，才拼着这口气杀出重围，我求求你，别再把我一个人留下。”姚柏道：“师妹，你受了伤，此去荆州路途遥远，我们又要昼夜兼程，若带你上路，你怎么承受得住？”秦姑娘道：“我没事儿，我的伤根本不打紧，你们骑马，我也骑马，一定跟得上。”姚柏眉头微皱，说道：“师妹，你怎不听师哥的话？师哥不让你跟着，也是为了你好啊。”秦姑娘哭道：“你骗我，师哥，我知道你是嫌弃我了，因为我的脸再也好不了啦，所以你才不许我跟着你。”姚柏道：“这是说哪里话来？做师哥的哪里会嫌弃师妹？”秦姑娘恍若不闻，只是放声大哭，口中含糊地说道：“你嫌弃我……你一定是嫌弃我……我变成了丑八怪啦……你嫌弃我变成了丑八怪……”

　　姚柏将那秦姑娘紧紧搂在怀中，可任凭他如何劝慰，秦姑娘依旧哭个不住，眼泪将姚柏胸前打湿了一大片。顾月君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烦，心道：“她这个样子，分明是想姚大哥可怜她，带她一起走，她也不想想，若真带她上路，一路上要照顾她，便不能多赶路，只怕姚大哥赶回荆州之时，德远门早被一把火烧光了！”但亲见姚柏对她那般软语温存、好言相劝，心中又是说不出的羡慕，想到姚柏一表人才，自己与他不过相见数面便是大为倾心、须臾不愿分离，何况秦姑娘？正在此时，戚玉娘已走了过来，扶住秦姑娘肩膀，劝道：“秦师妹，你再这样哭下去，万一伤口挣开可怎么是好？我先扶你回房去，我们再做商量如何？”秦姑娘躲开她的手，哭道：“不，不，我不回去，姚师哥嫌弃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姚柏道：“师妹，我姚柏对天起誓，我对你如有半点嫌弃之意，教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不知姚柏这句毒誓是否起了作用，秦姑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看向姚柏，颤声问：“师哥，你……你说的是真的？你当真不会嫌弃我？”姚柏道：“咱们师兄妹多年，我何曾骗过你？”秦姑娘眼中终于透出一丝欣慰，喃喃说道：“姚师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一语未毕，鲜血突然自她嘴角流出，姚柏面色一变，大惊道：“秦师妹！”

　　顾月君一见了血，登时吓得扭过头去不敢再看，戚玉娘道：“姚郎，别急，先把秦师妹抬进去再说！”姚柏经她提醒，忙将秦姑娘打横抱起，戚玉娘忽叫“啊呀”，众人再看时，只见秦姑娘背后的月白色中衣早已被鲜血浸透，只因先前她一直仰卧在姚柏怀中，是以无人察觉到她背后异状，戚玉娘惊道：“不好，她伤口怕是给挣开了！”顾月君虽不敢多看，但听得一贯稳静的戚玉娘慌张至此，便知事情不妙，顾员外叫道：“管家，还不快去请大夫来！”管家慌忙答应一声，飞跑着去了。

　　这当儿姚柏和戚玉娘已将秦姑娘抱进了客房，顾月君有心跟随，又恐父亲拦阻，抬眼见那几个丫鬟守在一旁，登时灵机一动，冲丫鬟们一招手，叫道：“你们几个，随我进去帮忙！”丫鬟们不敢怠慢，忙跟在顾月君身后，一股脑地冲进房去。

　　房内姚柏已将秦姑娘放在了床上，顾月君见他手上、胸前皆是血迹，忙叫丫鬟去打水来，再看那秦姑娘已是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嘴唇全无血色，姚柏抓住她手掌，叫道：“师妹，师妹！你别怕，我就在这里！”见她嘴唇翕动，忙俯身将耳朵凑了过去，顾月君见那打水的丫鬟手忙脚乱，弄得铜盆叮咚作响，便一把拉住，叫道：“都别出声！”

　　丫鬟们立时全部站住，无人再敢发出声响，戚玉娘也立在床边默默无言，房里安静下来，饶是如此，除了姚柏，却也无人听得清秦姑娘说了什么，只见姚柏将耳朵贴在她唇边，复又抬起，叫道：“秦师妹，师哥一直都知道你的心，我，我也很喜欢你！”说着突然眼圈发红，声音哽在喉中。顾月君听他说出这番话来，顿觉诧异，再看那秦姑娘眼前一亮，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姚柏又道：“师哥答允你，等你好了，就带你回德远门，咱们两个再也不分开！”秦姑娘眼角流下泪来，一抹笑容凝在嘴角，身子却是一动也不动了，姚柏大惊，叫道：“师妹，师妹！”戚玉娘也跟着叫了两声，又伸手去探秦姑娘鼻息，一探之后，面上立刻露出悲戚之色，跟着便转过身去，取了帕子拭泪。

　　顾月君从未见过此等场景，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听见姚柏的哭声，方知秦姑娘已然气绝，只是看那秦姑娘双目微张，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毫无痛苦之状，看得顾月君一时竟不觉害怕，反觉她十分可惜可怜，听着姚、戚二人哭声不绝，心中也觉悲苦难抑，恨不得也跟着大哭几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