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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番外:玲儿回忆录之我的二叔三叔 ...


  •   接到我妈打来的越洋电话时,我正在波士顿参加一个行业交流会议,就在那一片友好欢乐的氛围中,我听见我妈哭着对我说,玲儿,你二叔过世了,是今天中午的事,葬礼定在后天一早举行……这次不管多忙你也得赶回来,送送你二叔最后一程啊……

      电话里我给了我妈一个肯定的答复,接着便打给了我的上司,道明缘由,向他请了一周的假,接下来我马不停蹄地赶回酒店,办了退房手续,拖着拉杆箱赶往机场,抢到了最近一班直飞台湾的机票,十几个小时后终于平安降落,再次回到了我那阔别多年的家乡。

      我,李玲儿,目前的身份是在美华侨——拿到新闻学硕士学位后,我便选择了留美工作,十几年打拼下来也算小有所成,出版过几本得到了业内人士认可的专著,时有文章见诸报端,还在旧金山某处风景优美的社区里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寓,每天生活忙碌而又充实,除去三十好几还没恋爱结婚这一点外,国内的父母亲人倒也挑不出我什么毛病来。而在催婚这个问题上,唯一不曾给过我絮叨和压力的便只有二叔,我这个在父母和哥哥眼中一贯大大咧咧、离经叛道的疯丫头,自小到大,也唯有在二叔那里得到过最多的理解和认同,就连我走上写作的道路,也与二叔的提点指导密不可分——然而就是这个最理解也最支持我的长辈,这个著作等身、享誉文坛又热衷于慈善事业的良心作家,这个家庭事业双丰收、在我的认知里完全当得起“人生赢家”四字的人,如今,竟也不在了。

      而且,二叔他,去年才刚刚过了六十大寿啊……

      我在机场出口处与前来接机的我哥会合,坐上他的车子一同前往二叔家。在路上他告诉我,昨日接到噩耗后,爸妈便把店铺交给了雇来的伙计打理,一直守在二叔家中帮忙操持后事,一荻和一蓬也都请了假在家陪伴母亲,我哥则是两头跑,一面要忙着办理殡仪馆的各种手续,一面还要回家照顾读中学的侄子和怀有身孕的嫂子。他还告诉我,二叔是在午睡中去世的,和他的母亲、我们那位继祖母当年离世的方式几乎是一模一样,家里人都知道多年来二叔一直都有午饭后回书房看书写作、累了便在扶手椅上小憩一刻的习惯,昨天中午也是如此,直到出版商打来电话,一蓬去叫父亲接听的时候才发现,这一次的二叔竟是永远睡去了。要说这一两年来二叔的健康状况确实是频亮红灯,去年他生日之前还因为心脏病发作,不得不停掉手头的工作,在医院里静养了好长一段时间,只不过他住院期间和我通电话时,听上去精神状态倒还不错,还叫我不用担心他,在美国千万照顾好自己,我也叮嘱二叔要保重身体,等我这边一休假便回国看他——想不到现如今我匆匆归来,却连再见二叔一面亦不能了。

      待到了二叔家,见过父母亲人,那种身临其境的悲伤氛围更是令我险些招架不住:二婶哀痛欲绝,只能躺在床上,在我妈和一荻的再三劝慰下才勉强吞下了几口粥;我爸也憔悴得厉害,连招待登门吊唁者的精力也没有,只是坐在二叔的遗像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劝他回房歇歇,他只是不肯,口中还不断念叨着自己没用,在二叔最需要帮助的那十年里居然不能陪在他身边,念叨着原本身体甚好的二叔要不是因为那十年的忧劳过度也不会落下病根,明明比他小上好几岁却走在了他这个大哥的前面,又念叨着万幸老天保佑,让二叔走得安详,没有遭受到什么痛苦,听一蓬说他当时看到父亲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笑容,仿佛是在做着一个好梦,那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竟让人不忍将他叫醒……说到最后我爸已是泣不成声,我的脸上也是泪湿一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爸和二叔共同的宿命,都要经历弟弟先于自己离开人世的痛,又都要亲手送弟弟入土——多年前二叔送走了三叔,眼下,又轮到我爸来送二叔了。

      那天我最终还是成功将我爸劝回了房间休息,待他躺下之后,我便去了二叔的书房,推开门看到那张熟悉的书桌,还有桌上的台灯,桌前的扶手椅,以及一整面墙的书柜上永远分门别类整齐摆放的书册,想起曾经和二叔在此谈古论今、谈天说地的往事,我便禁不住落下泪来,记忆中的二叔永远都是那么的见多识广而又儒雅谦厚,无论和他探讨什么话题,文学艺术也好,天文地理也罢,哪怕是像恶性犯罪、同性恋乃至变态心理学之类的重口味内容,他也一样接得住,绝不会像我爸妈那般认为我想法古怪,而我也唯有在二叔面前才可以畅所欲言,无需担心会被视作怪胎,正因如此,二叔才会成为我心中秘密的唯一知情者,关于我对那位早逝的三叔的一腔心事,我,便只对二叔一人坦白过……

      至于爸妈,还有我哥,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之所以单身至今,拒绝了身边所有适龄男子的追求,全是因为我的心早已被一个人彻底占据,而我却无法告诉他们,那个人,其实就是三叔啊。

      是不是?如果我真的对他们说了实话,那还不得掀起一场惊天地震?做侄女的竟对自己的叔父动了心,哪怕只是暗恋,也是乱了伦常,虽然我和三叔其实并无血缘关系,不过仅是名义上的叔侄罢了,但即便如此,我也清楚爸妈绝无可能纵容我这般“胡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消我的荒唐念头,可是他们又怎会明白,从我十岁那年看到三叔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便好似埋下了一粒种子,在那漫长的岁月里生根、发芽,开出了一朵娇艳的情花,除了三叔之外,已是无人可以采撷了。

      时至今日,再回想起当年第一次与三叔见面的场景,我依然可以毫不费力地记起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那时的我刚刚来到台北,跟着爸妈、哥哥一起住进了二叔的家中,对这座美丽又陌生的城市充满了好奇,就在来台的第二天,妈突然说要带我们兄妹去医院看望两位叔父,还说三叔生了一种必须好好睡觉才能痊愈的病,叮嘱我们见到三叔时一定要乖,切不可不懂礼貌,更不可大声喧哗吵醒了他。我还记得那一日的天气格外晴朗,正午的阳光透过医院大厅的落地窗倾洒在每个人的身上,而我就是在那一片金灿灿的阳光里见到了二叔,也见到了坐在轮椅上、被他和我爸一道小心推出电梯的三叔,那个仿佛孩童般靠在椅背上安然沉睡的人儿,那张沐浴在光辉之下的清朗面容,也正是随着那一眼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底,从此魂牵梦萦,再也驱散不去。尽管那时的我还不大懂得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就只是单纯的想见三叔,想对他好,于是我为他戴上漂亮的红玫瑰,缠着爸妈带我去医院看他,穿上心爱的公主裙说要做他的新娘子,还把妈送给我的walkman和烤给我的饼干统统留给他,特别是在听二叔讲了三叔曾经是多么聪明独立、小小年纪便赴美读书且学业有成的事迹后,一贯讨厌上学又最怕学英文的我,居然一头扎进了书本里乐此不疲,给了我妈和老师们巨大的惊喜,更不用说我选择孤身一人留学美国也是为了追随三叔的脚步,是为了向他看齐——尽管三叔的“病”一直也没能好起来,直到辞世也始终保持着那副安静沉睡的模样,从没向我瞧上一眼,更没对我说过一句话,可我对三叔的怀念却是从未停止,即使这份思念永远都不能对他人明言。况且我知道这世上怀念三叔的人并不止我一个,若论对三叔疼爱之深,有谁能与二叔相提并论?虽然二叔在世时也和我一样,从未将这份思念宣之于口,除去一年一度的扫墓外,平常他甚至都不会怎么主动提起三叔,可是我知道二叔从没有忘记过这个弟弟,否则就不会在听到我夸赞三叔时显得那么高兴,更不会将很多照顾三叔时养成的习惯保持了那么多年,比如铺床时不允许床单上有一丝褶皱,外出时看到新鲜牛奶总会买上几瓶,吃鱼时一定要将鱼肉中的刺剔除到一根不剩,再小心地混入米饭,用勺子搅拌均匀……

      手足之情,血浓于水,所谓兄弟情深也莫过于此了吧?别看我爸对二叔、我哥对我,还有一荻对一蓬,也都是好得没话说,但倘若跟二叔对三叔相比,我们这些人可还是差得太远了呢。

      那日我在二叔的书房里驻足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我妈喊我去帮忙,让我负责订购明天葬礼上要用的鲜花,还吩咐我别忘了帮舅舅、舅妈和阿青表妹也各订上一束,说是他们得知了二叔去世的消息后也很难过,可惜二叔走得太过突然,舅妈母女俩最近又都身体欠佳,无法远行,只好委托我们代为送二叔最后一程。而我听了我妈这一番话,不禁又添伤感,说来我那位舅妈也是个苦命之人,年少时父母双亡际遇堪怜,到了结婚的年龄又遇人不淑情路坎坷,好容易邂逅了我舅舅喜结连理,未料婚后依旧是接连遭遇不幸,先是相依为命的妹妹突然坠楼身亡,警方最终给出了“意外”的结论,舅妈因此大受打击,很多年都无法走出那段阴影,而后的求子之路也是屡屡失败,纵有舅舅一片真心不离不弃,也无法让一向喜欢孩子的舅妈释怀,直到我们搬去台湾的第四年,才从舅妈的来信中得知,老天赐了一个女儿给她,是她在开保姆车接送学生的路上发现的弃婴,若非舅妈眼尖,婴儿很有可能就要冻饿而死了,而舅妈一抱起那女婴便再也舍不得放下,在与舅舅商量过后,决定将她收养。看到舅妈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而重新振作,我爸妈也便放了心,巧的是这个小表妹的乳名竟与二婶重合,我还记得那年舅舅举家来台湾探亲,二叔一家也出席了接风宴,当舅妈听到二叔唤二婶时,脸上顿时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只说了一句“你也叫阿青”便掉下泪来,正当二婶不知所措之时,舅妈又忙着擦了眼泪,笑说真是有缘,我们囡囡也叫阿青,看来甭管香港还是台湾,横竖我们命中注定,就是要成为一家人哪!

      舅妈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都说舅妈言之有理。而自那以后二叔也的确是把舅舅一家当作至亲一般对待,阿青自小体弱,经常生病住院,舅舅、舅妈两人卖肠粉和开保姆车的收入又要用于供房,又要给表妹治病,难免捉襟见肘,每次都是二叔通过我爸妈寄钱给舅舅,帮他们渡过难关,连阿青从小到大读书的费用也多半是由二叔资助,可奇怪的是尽管舅舅舅妈一再盛情邀请二叔回港做客,二叔却总是婉言推辞,对于那块生养了他的故土,他似乎不想再踏足半步,我猜是因为三叔当年在香港出事的缘故,才让二叔对那块伤心之地别无好感吧,尽管我也曾开玩笑地问过爸妈我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灾星转世,不然怎么好几位亲人都在我出生的那年遭逢不测,先是我的生父客死他乡,跟着舅妈的妹妹便意外坠楼,三叔重伤不起,二叔也失去了那份原本前途光明的警察工作,我爸更是一连经受了十年牢狱之灾,差一点就把我妈拱手让人……只是我的这些疑问在爸妈口中向来是得不到什么解答的,尤其我爸好像很不愿意提到三叔,每次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变着法子转移话题,让我倍感挫败。可要说我爸此举是因为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毫无亲情,我却又是一万个不信——他对我和我哥尚能做到视如己出,看在奶奶和二叔的面上,又岂有容不下一个三叔的道理?再说三叔在世时我爸可是没少往医院跑,又是送饭又是帮忙照顾,风里雨里不辞辛苦,与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也没什么两样,因何却在三叔死后对其百般回避,可真是叫我大为不解,而更令我不解的还有二叔的态度,他虽愿与我谈起三叔,但是对于我的一些疑惑,比如三叔明明是在台湾出生长大,父母也都是中国人,为何却连中文姓名都没有,到死墓碑上刻的也只是“Julian.Lo”?又比如三叔当年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才会变成那样,又是怎么就突然病情恶化到要被送进ICU乃至回天乏术的地步,他却总是沉默不答,只是低头微笑,眼中那抹无从遮掩的忧伤之意让我不忍追问。直至三年前那次回国探亲,二叔来我家店铺小坐,聊天时谈到了关于“不被世俗认可的爱情究竟能否幸福”的问题,我当时是毫不犹豫便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还说我爸妈就是现成的例子,当初他们的相爱也够惊世骇俗了吧,一路走来遭遇的反对之声还少么?最后还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比起你和二婶这模范夫妻也不差什么,可二叔听了却是苦笑一声,低低说了句不是所有超越世俗的爱情都一定能够修成正果的啊,而他说话时的口吻神态,瞬间便让我想到了我对三叔那段注定无果的暗恋,顿时胸中一酸,脱口说道:

      “是呀,虽然爸和妈能做到无视世人的眼光,但他们是决不会支持我这样做的,说不定还会觉得我不正常——他们不会相信我对三叔的心意,那我也就只好选择什么都不说喽——”

      没错,我对三叔的真实情感,正是在那次对话中暴露在二叔面前的。尽管当时的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恨不得将舌头咬断,可惜话已出口,收不回了,我没想到的是二叔竟用他那一贯的温和镇定回应了我的窘态,没有惊讶,更没有嘲弄,只是微笑着看向我通红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

      “玲儿,你,很喜欢你三叔吗?”

      二叔问话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我爸也曾在一荻、一蓬小时候逗问他们喜不喜欢大伯一样,虽然我们都很清楚此刻他所说的“喜欢”到底意味着什么,而我也索性不再退缩,只管抬起头来,正视着二叔双眼,坚定地答道:“是!从十岁到现在,这么多年来,三叔一直都是我心目中的男神来的!”

      “可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三叔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呢?”

      我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感意外,嘿嘿一笑道:“那又怎样?爱就是爱了,我既做了选择,自己承担便是,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也不会抱怨,更不会后悔!”

      二叔对着我微微笑了,我能感觉到他的脸上多了一些赞赏之色,想想便又趁热打铁,问二叔三叔以前有没有过喜欢的人?二叔立刻很肯定地回答,有啊,我心中一动,忙追问道:

      “那,可不可以让我知道,这位差点成为我三婶的美女是何方神圣呀?她是不是就是二叔你的小说里面,那个‘邱斓’的原型啊?”

      我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二叔的脸,一心等着他给我一个答案,满足一下我对这位“情敌”的好奇心也好,然而看到二叔那倏然黯淡下去的笑容和目光,我便知道他又要以沉默回应我了,谁知这一次二叔虽未回答我的疑问,却也并没有保持沉默,只是和蔼地一笑,对我说道:

      “好孩子,别着急,二叔向你保证,会在恰当的时候,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二叔生前最后一次与我谈论起三叔,其后的两年间我因工作繁忙,逢年过节也未能回去,偶尔与二叔电话交流也仅限于几句家常而已,他没再主动提过那个承诺,我也就不好多问——不想这一拖竟成永诀,如今纵然想问,也是问不成了,更不要说那些关于三叔的回忆,今后,还有谁肯与我一同来守护呢?

      第二天我们在殡仪馆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仪式,二叔生前的好友和出版社的同事都来了,很多喜爱二叔的读者也自发前来相送,仪式现场摆满了鲜花和挽联。我看到躺在棺木中的二叔西装革履,脖子上系着丝巾,与我记忆里他每次出席重要场合时的打扮毫无二致,而他的样子果然十分安详,一如当年三叔离开时的模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早上爸是怎样开车回家,将我和哥哥接到了医院,又是怎样和妈一道带着我们进入了那间ICU病房,让我们向三叔道别,然后我们便被带去了家属区等候,只留二叔和那些医生护士守在房中。我问爸妈三叔怎么样了,他们也不肯回答我,只说让我听话,可是看着我妈红肿的双眼和我爸凝重的脸色,又叫我如何乖乖等待?于是我借口上厕所溜回了ICU外,隔着玻璃窗看见护士们在二叔的协助下,将三叔周身的管子一一拔去,为他穿好衣服,随后二叔便沿着床边坐下,从背后将三叔的上身抱在了怀中,一面用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一面将嘴巴凑在他的耳边,笑着对他说话,一直到那监护仪上的曲线变成了直线,我也被寻来的我爸叹息着拉走——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三叔了,同样再没见到的还有二叔脸上似那日一般温柔的笑容,至于那天二叔究竟在三叔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倒是没有隐瞒,被我问起时也很爽快地答道:

      “我对你三叔说,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活着的,不管有多艰难……我答应你,我会做出一番事业,会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会让你的祝福全部实现的!你放心,这次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二叔,二叔,你答应三叔的承诺的确都做到了,可是,你答应我的呢?

      告别仪式一结束,我们便护送二叔的灵柩到了奶奶和三叔的墓旁,由殡仪馆的工人帮忙抬入提前一天挖好的墓穴中,正准备动手掩埋时,我爸却突然制止了他们,自己跪倒在墓穴旁,把手放在棺盖上,久久不肯起来。我担心他悲伤过度,刚要上前搀扶,却听见我爸摩挲着那棺盖,哽咽地道:

      “港生,弟弟,你这一辈子,干成了想干的事,也爱成了想爱的人,值了,值了!你这辈子,真的值了啊!”

      我爸反复念叨着“值了”二字,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身子几乎就要栽倒在棺木上,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我爸竟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刻,可是面对死别,除了和我哥一起将他扶起,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而被拉开的我爸靠在我哥身上泪流不止,盯着逐渐堆起的坟头,口中仍是念念不休,我看着我爸泪流满面的模样,心疼之余却也更加坚定了他对诸般往事必然知情的想法,毕竟他跟我妈不同,那些当事人个个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但是我又不能再去问他什么了,要知道我爸这个人嘴可严着呢,从小我便很清楚这一点,别看他对晚辈们疼爱有加,要星星不给月亮,可如果有什么事是他不想说的,那就绝不会说,你再怎么跟他哭闹撒娇也是无用。于我而言,三叔的故事已随二叔一同埋入了黄土,化作我心底永恒的遗憾,那些笼罩在他们兄弟身上的谜团,怕是我穷尽余生,也追寻不到谜底了。

      葬礼结束后我们与众宾客一一道别,送他们乘车离开,我与二叔的朋友、同事并不熟识,不过是礼节性的与之握手道谢罢了,他们对我也是一样,握过手、说上几句劝慰的话后便匆匆离开,只有一个男人握手时主动问我是不是李玲儿李小姐,又说他姓周,是个律师,也是二叔生前的好友,曾听他提起过我这个在美国的侄女,说完又掏出一张名片递到我的手中,向我爸他们望了一眼后,压低声音对我道:“你二叔生前在我那里立过一份遗嘱,委托我转交你一样东西,请在今天下午三点到我的事务所来,但是不要让你的任何亲人知道——你二叔还让我转告你,这件东西,和你的三叔有关……”

      周律师说完便对我点一点头,转身走开,而我的心脏已是狂跳不止,忙将那张名片揣进口袋,等到送走最后一个来客,我们也驾车返回二叔家中,说起近期的打算,一荻和一蓬表示要轮流陪母亲旅游散心,我也劝说爸妈和二婶办理签证,跟我去美国小住一阵,让我也好尽尽孝心。好不容易哄得他们略止了悲,又各自吃了些东西,时间也近下午了,我借口倒时差需买些安眠药便独自出门,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律师事务所,果然见到了那位周律师,他一见了我便请我坐下,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一面双手递给我,一面说道:

      “这里面就是你二叔委托我交给你的东西,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在我这里立下了遗嘱,让我在他死后务必第一时间联系到你,无论你在美国还是台湾,现在,我总算是为他完成心愿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纸袋,想着周律师所说的话,呆呆问道:“去年的……这个时候?那时二叔他,不是刚刚病愈出院吗?”

      “是,他一出院便来找我了,还把你在美国的联系方式也给了我,如果不是今天在葬礼上见到了你,我想我就得亲自跑一趟美国,把这个纸袋交到你的手上了。”

      我眼角一热,忙做了几个深呼吸,稳定了一下情绪后,才动手拆开那个牛皮纸袋,发现二叔留给我的、“与三叔有关的遗物”居然是一部手稿,扉页上还写了一行字,我一眼便认出那是二叔的笔迹,写的是:

      “吾侄玲儿亲启,万勿示于他人,阅后即毁,存殁两安。应汝之事已成,惟愿汝平安喜乐、余生无忧。华港生字。”

      落款下方标注了一个日期,我稍作回忆便知那正是三年前二叔对我许下承诺之时,看着那些略微泛黄的纸张,显然这手稿早已完成多年,扉页上的那行字是二叔在答应我之后才补上去的——只是他为何一定要在死后才允许我知道这部手稿的存在,又为何一定要千方百计地瞒过除我之外的所有亲人,保密工作做得比我爸都好,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看来这一切的谜题,只能等二叔亲自揭晓了。

      我向周律师道了谢,带着二叔留下的手稿离开事务所,走进了一家高档咖啡厅,在那里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在街上遇到了老同学,约我喝茶叙旧,要晚一点才能回家。而后我便选了个靠窗的座位,点了一杯咖啡,在那透过窗台洒落一地的阳光中翻开了那部手稿,一口气读完了这个二叔留给我的故事,一个关于他和三叔的故事,一个关于爱恨、生死、善恶、离合的故事,那些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都在这个故事里一一登场,那些曾经困扰过我的谜团,也都在这个故事里一一得到了解答——我终于知道原来这世上除了二叔的那部成名作以外,还有另一个版本的《天若有情》,尽管这个版本永远也不可能对外发表,尽管这个故事让我的胸口沉重得难以呼吸,尽管关于二叔和三叔的种种也许只能被我写进我的回忆录中,被我带进棺材,不会再讲给下一个人听,就像二叔在故事结尾处所写的那样——

      “岁月流逝,而今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没有你的日子,似乎也不是想象中的那般难捱,都道是‘人间别久不成悲’,更何况人生在世除了爱情还有道义和责任,就算不为了当初对你许下的承诺,只为妻儿兄嫂,我也该好好的生活下去,对吗,Julian?

      我的诺言都兑现了,不知飘荡世间、魂无所依的你,是否会因此安心一点了呢?

      没错,我什么都知道的,我知道你的附体于阿青是逆天行事,要以牺牲轮回为代价,这种说法早在我童年与妈同住时便从房东阿婆的故事里听到过了——你这臭小子,当真以为我猜不到你的心思吗?而你既然可以为我不入轮回,我又如何不能为你苟活于世?这些年来我手抄佛经无数,更致力于慈善事业,只盼能为你赎清罪过,待得你我重逢之日,我便可堂堂正正地携你之手,昭告天下:你,鲁德培,是我华港生生生世世的爱人。即便这份感情注定要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难以为世人理解,更无法被世俗接受,只能随你我长眠于地下,天堂地狱,皆是无处容身。

      所以,Julian,路的尽头,也请你等一等我,好么?

      今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那天我在那家咖啡厅里一直坐到打烊,当晚我没有回家,只在“容生记”的阁楼上和衣躺了一夜。望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光,想起我那两位叔父的生平故事,想起那些纠缠了他们一生的爱恨嗔痴,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只知道从这一夜起我终于不再是爸妈口中长不大的黄毛丫头,终于真正理解了长辈们的苦心,终于懂得了这世间很多的人和事的确是不可强求,而我,终究是不怨,亦不悔……

      翌日清晨我开着我哥的车再次去了墓地,途中我从花店里买了两束最新鲜的红玫瑰,分别摆放在二叔和三叔的坟前,又用打火机点燃了那部手稿,将它小心焚化,而当我看着那些化作焦黑的纸屑时,心中突然又涌起一阵感伤——我确信有朝一日这个世界定会足够宽容,宽容到可以敞开怀抱接纳跨越性别的爱情,可是对于我二叔三叔这样的情况,再宽容的社会氛围怕也无能为力吧,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会这般真心地祈盼二叔和三叔已如愿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从此携手相伴,笑看红尘。

      我双手合十,对着二叔三叔的墓碑躬身下拜,默默送上了我最虔诚的祝福。就在我的内心一片澄澈的时刻,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声问话,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带着几分笑意,郑重其事的问道:

      “华先生,你应征做我的爱人?”

      我心神一凛,不等反应过来,便又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同样笑着应道:

      “是,鲁先生!”

      我慌忙起身四顾,那两个声音明明就响在我的耳畔,可放眼望去唯见绿野茫茫,除我之外,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然而就在我不得不怀疑自己只是幻听的刹那,却又分明看见一对金色的蝴蝶正自两座墓碑前翩然起舞,围绕着那两束火红的玫瑰上下翻飞,在这一片旷野中显得是那样的渺小,却宛如一股热流瞬间充斥着我的胸膛,欢喜,悲叹,唏嘘,怅惘,万般滋味,尽上心头——

      二叔,三叔,是……是你们吗?

      你们,终于可以……

      那一对蝴蝶穿花而至,在我头顶上空盘旋一周之后,双双振翅高飞,翩跹而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番外:玲儿回忆录之我的二叔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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