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麦花初绽

3、无题三

　　既肯收了东西，就有办事的手段。李氏心下安稳些。瞧瞧日头不早了，坐不住，问春儿要了清水，跟五儿洗了脸。匀了面，看两眼肿的灯笼似的，怎的也掩不住，却正好是伤心的模样，索性由它去了。又见发髻松了，只怕梳不及，只得沾了水抿抿，又紧紧口髻。身上青衣素裙，正合了这家人的穿戴，幸而出门匆忙，只戴了家常的首饰，饶是如此，还不放心，挑显眼的花簪摘下几只，又褪下翠玉镯，只留副银的戴在腕上。拍净了鞋，正平着衣裳，只听得前院踏踏踏脚步乱响，不多时，来了女管家，请李氏进去说话。
　　不几步进了垂花门，迎面一架花开富贵的大屏，绕过去花砖铺地，青石作阶，齐整整一套四合院。上房三间两耳，周遭游廊四合，红柱绿栏，漆的油亮。院角一株老槐，好似老龙扭着身子，枝枝杈杈平展展遮了半拉院子。槐花正盛，闹哄哄一树碎玉，不知是哪个淘气的，簮了老龙一头。风来，有花簌簌落到地上，主人家不叫扫，嫩嫩得积着，日头斜斜照来，映了满院金黄。
　　李氏错了神，恍惚间望那阶上，好似瑶台一般，祥云缭绕，仙光灿灿，一时站个不稳，伸手要扶五儿，才想起让人留在外头了。好一座院子，莫不是这老槐成了精，叫这槐香迷人？！
　　管家引着，李氏不敢踩上正路石板，偏偏步，走在花砖上。看周遭廊下，青石阶上，几处仆从桩子似的站着，老大不小，垂手低头，竟不是内宅惯用的小子们。心中更是奇怪，莫不是这家老爷要见我？好不羞人！心中乱跳起来，事到如今，又顾忌些什么？但能救出老爷，就是金銮宝殿也要闯上一闯！
　　上了阶，一旁打起帘子，进去却是间穿堂，看着比前边客房还要素净些。正当中只摆了一架折屏，雕了春夏秋冬，四时吉祥，都是寻常样式；屏前只一把交椅并一只小几，却都剔红錾金，颇有威势。再有便是靠窗几只花墩。李氏心道：“果然好大架势，堂上连椅子也不置上一把。”又见地上金砖烧的黑亮，拼得齐整，擦抹的照见人影。这宅里何时何处能瞅见一丝儿灰来，便是寻常官家也难得这般讲究。
　　等不多时，屏后人响，一时转过许多人来。当先小丫头引路，周氏并几个姑娘拥着位小妇人前来。不想那妇人年纪轻轻，双十上下，明媚秀丽，风神郎朗，眉梢隐一星朱砂痣，尤是灵动英锐。头上松松挽着髻，斜斜簪几只银凤钗，临风翊翊，颇为雅丽。身着一件白绫长袄，缀着银丝满地缠枝莲的掏袖，一条牙白春罗织花裙，裙襕放的宽，暗织了满地如意云纹。这贵人一身俏白，好似莲花仙女下了凡，明净端和，凛凛寒威。
　　李氏心头发凉，怪道这家不见客，恐是家中有孝。又见众人身后跟着的，只一位男子，布衫小帽，弓背垂首，却是管家打扮，并不见主家翁来，且慢慢放下心来。
　　李氏不敢多瞧，勉强堆了笑，上前两步，报名请安，又退后规规矩矩的跪下磕头。那贵人让拦下了，挥手着人搬过花墩。李氏欠身坐了，听上面问：“李姐姐几时到的？路上可还好走？有时日不见，小公子可长高了？咱们虽山里住着，也常听得贤夫妇的令誉，不想今日竟逢祸事。”
　　李氏正不知如何开口，不想这奶奶如此爽利，问到头里来了，心下着实感激，不禁噙了泪，上前跪倒：“得蒙奶奶下问，妇人是过午到的，路上太平，小儿子自用了奶奶赐的药，一日壮似一日，过了年长高了好些。只是愚夫不知是冲犯了什么星，今日就要没命，求奶奶大发慈悲，设法相救，小妇人今生报不完恩，下辈子结草衔环来报！”又把前番同周氏说的哭诉了一通。
　　这些话，座上的先已知晓，听她这通哭，不耐烦起来，丢了眼色出去，周氏会意，止住李氏，朗声问道：“李家太太，看看天色不早。要救你家老爷，须得前前后后一丝不差的说全乎了，不得瞒一分，更不得假半分，个中利害，你可知晓？”
　　李氏重重磕个头：“姐姐说的是，妇人一家子性命如今指望在奶奶身上，自然不敢有半分假话，奶奶问什么，不敢隐瞒半分？”
　　周氏问：“好！你仔细听了！如你所说，朝廷有朝廷的法度，那王得贵是内廷的宫监，他如何敢因着两篓子核桃谋杀朝廷命官？你们和他先前可有仇怨？”
　　周氏叩头道：“奶奶慧眼，不敢欺蒙奶奶，先时却是有仇，却不是私仇。此事说来话长。奶奶容禀。只因愚夫在此地少有官声，任期满了，仕民们不教走，在此处已做了五年正堂了。头几年，遇年节宫里下来采办，只需办些土产、时鲜，也都按帐兑给了银子。自打头年千秋节，换了那王监来，土仪之外，又命采办珠玉黄金。这些东西县里本不出产，愚夫四处召了买办来，谁想那王监议了价收了货，转身又不认，拢共只出了三成银子，一盘烂帐直扔给衙门。愚夫争又争不过，一怒告到府里去，不想府台大人也被他们勒索的苦。鄙县山多地少，本不富裕，几个节过下来，县里存银也都尽了，又连累得几家买办蚀了家底要上吊，愚夫怏告了乡绅们，又粜了义仓的粮食才好歹堵上这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