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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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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风温温软软,杂着甜丝丝的槐花香,轻轻拂上脸。
老木打个哈欠,伸伸腰:“这山里呀,就是舒坦,小风一吹,骨头缝里都透着松快!”“可不是,这档儿只怕京里早让天老爷搅的混浆浆的,吐口唾沫带土星子。还是山里好,小风吹的软乎乎,香喷喷,像猫儿蹭脸。师傅,您说,那姑娘的小手是不就这个劲儿?”桩子仰了脸,眯着眼,吸溜吸溜鼻子,不知是找寻风里的香味还是想着大姑娘。
啪!不提防老木一蝇甩抽过来,“猴崽子,皮痒了是不是?姑娘姑娘的,姑娘是你想的!?去!抄家什,清清道,石板上不兴有一星草沫子!”
桩子蹦起来,“着、着、着!一提姑娘就瞪眼,姑娘们都是天上的雁,咱们都是虾蟆骨朵儿,想都想不得。赶明儿,您老娶进师娘来,祖宗似的供着!”抄了扫把,三窜两蹦跳出门房。老木听了,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喷了衣襟,咳个不了,心想着,这帮猴崽子,该好好归着归着了!
清风徐徐,当啷,当啷,串铃急响,山道上转来一架大鞍车,翠幄清油,黄铜刻花,乌绒镶边的帷子嵌着红线,架上一头银鬃子一头荔枝黄。
那骡子驾的极熟,山路不平,车子可跑的又轻又稳。车到近处,早有一个小子蹦下来,急吼吼跑了来,朝桩子抱一抱拳,返身奔到门上,单腿磕地,给老木请安:“路子请木爷安!木爷吉祥!有日子没见着您老了,瞧您这气色,透着神气,您老康健?”
老木细瞧瞧,来人是县衙门常来走动的路小管家,急火火,不知有什么事。欠欠身还了礼,道:“呦,我道是谁,原来是路老弟。老弟一冬没见,眼瞧着发福了,可见日子舒坦。倒是猴脾气没变,这么着急忙慌的,烧了猴腚了?哈!”
“哎呦,我的爷,何止烧了腚,怕是猴头也要烧了去!这不求您救命来了。劳您驾,我家主母娘来求见贵上奶奶,您给回一声?”说着,掏出个银锭子压在帖子上,双手捧了上去。
老木眉头一挑,觑了眼那锭子,明晃晃,足色文丝十两的元宝。茶壶撂下,揣了手,问:“我说路老弟,歇歇气,天塌不了,什么事跟老哥说说,保不齐老哥能梳落出个道儿来。”
路子见他不接,心头发急,舌头打了结:“说,说不得!急,急事!我的爷,着实是火上房的要紧事,要太太见了奶奶才说得。您担待,您救命,您快接了吧!”
老木见他急的嘴里没了忌讳,更不敢莽莽的回事,沉了脸:“路子,往日你来,咱兄弟处得不差,这宅里的规矩你也晓得。我家奶奶不在家!”
路子是衙门里待老了的,忙涎了脸,凑上去,拉了他袖筒塞银子:“别介!爷,府上奶奶向来不见客,小的自是知道,往日家主母不敢来拜,怕扰了奶奶清静,只得打发了小的来请安。您瞧,我家太太下了车立等呐!谁不知木爷您菩萨心肠,见不得人苦。您心疼心疼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一行砰砰磕头,一行叨叨个不了。
老木是个泥心肠,耐不得几把眼泪,抬头见县尊太太,独个儿领个丫头,站在车边,就那么无遮无拦的,半点儿排场也无,手里帕子一翻一翻,直要绞出心肝肺来。老木心下登时一软,又怕真耽搁了大事。“嗐!罢了罢了,你这是要爷的老命!桩子,快请太太进去,小心伺候着。”甩袖口,抖出那块儿银子,砸给路子,抽了帖子,转到门里去了。
县尊太太李氏松了口气,带了丫头翠儿跟着桩子,穿门楼走前院,登南阶进了客房。客房还是头前儿的摆设,一幅“江山万里”不见名家款识;一堂桌案椅架不见珍木细雕;承尘墙壁,四白落地;琉璃窗纸,满室清辉。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一般的不能再一般。怪道上回跟来的妇人,都说这里不过是个平常富家。李氏官家出身,头前儿住过几日,只觉这宅里的气象体统不似一般,老觉乎着这凡常里藏着那么一丝不凡,叫人舒坦着,又收敛着。
茶水丫头上了茶,还是上年的六安瓜片,胜在茶香激的正好,入口恰温,单这沏茶的手艺,县里几家能有?李氏缓一缓神,想着这宅里蹊跷,不似凡人,却摸不清是怎样的人家。虽是京里来的,也不知能不能治了那王贼?或者来头虽大,也不知,肯不肯出手相救。虽说往日救过儿子一命,人家却再不肯来往。年节送了礼来,回拜的帖子也不见一个。显见是个避世的打算。想一忽儿,心里又发急。又想着,咱们夫妻念着恩德,平日里,节礼时鲜时时挑上山来,礼数上还算周全,如今见我蒙了难,拉扯一把,也未见不能。前日既能救孩儿,今日或能救老爷。
李氏心思七翻八转,总没个定数。倾着耳朵听院中动静,足有三盏茶过,总算听得院中脚步微微。
门上板帘掀两掀,李氏忙站起来,帘后却钻进一只狗,比个帕子也大不多少,浑白胜雪,纤毫不染,眉心处一缕深黄,衬得小脸越发灵透。李氏识得这狗是京中贵妇常养的,因小巧秀气,好在人袖中玩耍,贵人们唤它“袖子狗”。
这狗子却不怕生,瞧瞧这个望望那个,抽着鼻子四处转,一忽儿闻闻翠儿的裙角,一忽儿嗅嗅李氏的鞋尖儿。李氏原是个爱惜生灵的,此刻一番心思都记挂在宅里奶奶身上,就是嫦娥的玉兔来了,也瞧着不耐烦。主人家袖子里养的,又奈何不得,只埋怨那茶水上的丫头,这档儿,直戳戳地站着,也不赶了那畜生去。好在那狗子,却不纠缠,闻了一程子,趴到桌下,踡尾巴睡去了。
不多时,板帘轻掀,端部走来一位妇人。头顶棕丝口髻,只插了两只银耳挖;身着湖蓝素纱比甲,只缀了鸦青盘绒吉祥扣;下着深青素绫六合裙,只窄窄的掾了暗回纹边儿。虽是寻常人家穿戴,头髻蓖的一丝不乱,交领浆的挺括湛白。面上三旬开外,鲜亮和善,清眸璨璨,教人即亲近又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