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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楔子

      那一年,他刚刚飞升成仙。

      那一年,他初次参加蟠桃盛会。

      那一年,他隔着瑶池惊鸿一瞥。

      玉帝,众神之首,竟是如此的尊贵。

      九天之上,唯玉帝至尊。

      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尊玉皇上帝,是凡间众生对他的尊称。经三千二百劫,始证金仙初号自然觉皇,又经亿劫,始证玉帝。

      神本无相。

      他成仙上天后,竟迷失于色相之中。明知那是遥不可及的天神,仍刹那间爱上了。

      是劫。

      淡淡的忧伤绕在心头,他收回视线,不敢再亵渎。

      在他转身之际,却不知,那玄穹高上玉皇大帝似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看了眼这个初入天界的小小仙祗。

      相错的一眼,在彼此心中皆留下了一道痕迹。

      是劫。

      琼楼玉宇,雕栏玉砌。天宫华美,非人间能比拟。

      原来,神仙住的天宫是如此金碧辉煌。

      神仙非凡人,却一样有尊有卑,有官有民。他只是一介小仙,隔了瑶池见过那天神的容颜后,再不能相见。凌霄殿不是他一介小仙所能进,每每徘徊于殿外,皆被守门神轻斥离开。

      五百年后,他犯了天规。

      双手缚着捆仙索,被押上凌霄殿,卑微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害怕,没有恐惧,他只是贪婪地、大胆地抬头,远远地望向那尊贵的天帝。

      五百年,玉帝容颜依旧,是仁慈,是无私,是遥不可及,是超然一切色相之上的玉颜。

      玉帝看向他,与他的视线相触——

      五百年来的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交错。

      劫,才刚刚开始。

      明知不该,却仍是深深地望了一眼。

      玉帝挥了挥手,离开了宝座。

      他闭上眼睛,被神将带去受天雷,损了仙体,留下混沌的七魂六魄,入了轮回。

      此去,再不复相见……

      又五百年,玉帝亿年历劫。

      凡天界之神,依旧有劫。千年,万年,乃至亿年,是劫,逃不过。

      众神跪拜凌霄殿,玉帝取下了帝冠,放下法器,留在凌霄殿的宝座上。众神惑,帝淡然一笑,此劫唯有再入轮回,历经七百年,方可重返天庭。

      天上一日,人间百年。七百年,不过天上七日。

      经此劫后,玉帝将亿亿年历劫。

      众神相送,帝掠过苍穹,化为一道金光,循入轮回。

      相见于凡尘,

      相恋难相守。

      悟道不成仙,

      魔劫纵人间。

      第一章

      窗外蒙蒙,天快亮了。

      屋内的人放下蓝皮手抄本,揉了揉太阳穴。

      其实他并不喜欢看小说,只是前日弟弟兴高采烈地向他推荐,说是新的手抄本,得到众多好评,里面描述得光怪陆离,神乎其神,妙不可言。于是,他便拿来看了。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未被精彩的故事所吸引,倒是看到妖猴大闹天宫之时,把玉皇大帝惊得束手无策,大失形象,令他心生不快。

      他不是教徒,对神仙佛祖毫无执念,偶尔进寺庙道观拜拜,也无多少诚心。他觉得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仙,人们求神拜佛,皆为徒劳。尽管如此,他却对供在庙观里的玉帝神像有一种说不出的怀恋。

      那泥塑的神像,世人说惟妙惟肖,可他觉得玉帝不该是那样的色相。他应该更……更什么呢?他道不出那种感觉,每每面对玉帝神像时,心头总莫名的刺痛。故尔,他不爱进寺庙,不爱去道观。去了会伤神,食不下咽。

      一宿未睡,有些累,却还不想上床睡觉,心里烦闷、惆怅。

      天亮后,用了早膳,几个弟弟跑过来,嚷着下午要去山上郊游。

      “你们去吧,大哥有点累。”他淡淡地拒绝。

      “不是吧?大哥,你昨日明明答应过的!”小弟不满地嘀咕。“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他捏捏眉间,头痛。

      二弟看出兄长的疲乏,便道:“大哥昨夜一宿未睡?小弟,让大哥好好休息吧。”

      “什么?大哥昨夜没睡?”小弟担忧地问道。

      “嗯。”他应了一声,不想多说什么。

      “不会是去了‘衾香楼’?”古灵精怪的四弟口不遮拦地问。

      “四弟!”另外几位兄长喝斥他。怎么可以在大哥面前没大没小?谁不知大哥素来洁身自爱,二十有五,却从未去过青楼红院,更未娶妻妾。

      吐吐舌,四弟道:“我……我说笑么。”

      叹了口气,他道:“我是看了一宿的书。”

      “啊?不是吧?”三弟晃晃扇子。“大哥,你从不嗜书,为何昨夜看了一宿?”

      他看向弟弟们,发现他们都一脸好奇。的确,他是不爱看书,可并不代表他不看书。自小四书五经也读了不少,成年后接管家中事物,倒无暇看书了。

      “罢了,陪你们去玩吧。”难得今天兄弟们都闲下来,他也不好扫兴。

      “耶,太好了!”小弟拉起兄长的手,开心地大叫。

      于是,兄弟五人,便向城外的香岩山而去。

      一路上骑马,说说笑笑。到了山脚下,下马把坐骑交给山脚下唯一一家客栈保管,兄弟几人带了餐点便开始爬山。

      今日天所晴朗,出来踏青的人不少。几处名胜风景皆可见来游人,越往高处,游人渐少了。来到半山腰的小山庄,几人累脚,便进去喝茶吃点心。

      喝了几盏茶,吃了些素饼,他突然很想独自到处走走。见几个弟弟正谈得尽兴,便不打声招呼,独自出了山庄,在附近晃悠。

      这香岩山来了不下十回,每次都只到半山腰,不曾上得山顶。山脉太高太大,能走至半腰已很不错了。至于深山内,几乎无人入得。据说猛兽过多,山石嶙峋,不易上去。

      走至一处小瀑布,瀑布下有深潭,汲水喝了两口,干甜。又抹了把脸,让自己清醒几分,寻了块巨石,以袖袍拂了几下,躺下假寐。

      弟弟们在山庄估计还会呆上一个时辰,他就趁这空闲,休息一下吧。

      迷迷糊糊间,似乎做了梦。梦中,仙雾缭绕,琼楼玉宇,如似天宫。蟠桃盛会,众神聚集。

      他站在瑶池的一角,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寻了很久,终不见人,便黯然伤神,突然一记天雷劈来,他躲避不及,被打了个正着,痛得他惊呼,然后,他从梦中惊醒了。

      他猛地坐了起来,抹了抹额头,一把冷汗。好真实的梦,被天雷击中的疼痛,好像从梦中延伸到现实来了。

      待镇定下来时,一看天色,不禁暗叫不妙。闭眼时日正中,醒来日已偏西,弟弟们一定着急了。

      他竟然睡过头了。都怪那梦太离奇,莫不是昨夜看了那西天取经的手抄本,余韵未了?

      正要起身离开,这片小天地闯入了一个天外客。

      一身修道士打扮,面玉如冠,气息纯然,如不识人间烟火。那人来到潭边,向他点了下头,便蹲下身,取出皮囊装水。

      他呆呆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心脏莫名的缩紧,只望了一眼,竟似看不够。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长相出众,可是……他是个修道士啊!自己竟然看个道士而痴迷了?

      他知道香岩山有座修道观,里面道士不少,来这里游玩,偶尔会遇到道士。

      那人取了水,起身要离开,他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道长且慢。”

      那道长停下脚步,不解地望他。

      走近,看得更清了,这样的面容,配上纯然的气质,是怎样的一番仙风道骨?

      “在下宿清风,不知道长如何称呼?”他一改往日的稳重,像个急切的少年小子。

      道长微微一笑。“贫道‘玄真’。”

      玄真?玄真?这道号怎地奇怪,却又很适合他。他看似慈眉善目,又忽远忽近,让人无法琢磨。他的面貌十分出众,如入尘世,不知会有何等不凡的造化,然而他偏偏入了道观,成了道士。

      “天色已晚,施主还是尽快下山,莫让家人担心了。”那道长提点他。

      他略一愣,见道长要走,追问:“道长可在‘紫灵观’?”

      道长但笑不语,微一施礼,便走了。他身法极快,似武功,又像法术,没一会,就不见影了。

      宿清风恍惚地立在原地,望着,看着,心头一阵失落。

      待回到山庄时,见弟弟们一个个担心焦虑,他脸上闪过一丝愧疚。

      被弟弟拉着抱怨了半个时辰,一行人下山去了。

      回到家中后,他开始变得烦躁。每每独处,想起山上遇到的道人,心口就引起一阵阵纠痛。夜里辗转反侧,一闭上眼,便梦到那道长俊美无俦的脸。明知他是个道士,自己竟在梦中亵渎了他。

      醒来惆怅苦闷,自我厌恶。

      怎会……只见过一面,便……陷入了魔障?

      **** **** ****

      宿家在灵溪城名列富豪,祖上数代积累的财富,足可传承四五代。宿家兄弟众多,各有本事,宿清风虽是掌家,但为人温文尔雅,随和清静,毫无掌权者的霸气与冷酷。若是混在人群中,人们只当他是一方文士,面上挂着一抹淡然的笑容,轻轻一瞥,柔情似水,自有一股清雅之气。

      初入夏,天气热了起来。人们拿出凉薄的夏衫,往身上一穿,冷热适宜。

      宿清云身穿淡青薄衫,闲情逸致地踱进茶楼,迎面走来几个熟人,皆笑颜相向,他一一点头回礼。踏上楼梯,来到二楼雅间,撩开珠帘,便看到里面早坐了一紫衣男子,见他来了,便站起来笑着拉住他的手。

      “东君,你可来了。”那紫衣男子亲热地唤着他的字,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埋怨。“今次让我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你道如何?”

      “生意上的事耽搁了,还请长卿见谅。”坐下后,他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方才又被四弟缠着去了趟书肆,绕了远路,这才晚了。”

      徐长卿晃了下头,殷情地为他倒茶。“说真的,你那几个弟弟都是惹祸精,一个比一个难缠,亏你做哥哥的,代父严家管教。不过……若是多个嫂子持家,估计他们会安分点。”

      宿清风抿了口茶,双眉微皱。

      “怎么?”徐长卿见他眉宇间多了一丝淡淡的忧愁,关心地问。

      “不,没什么。”宿清风放下杯子,笑道,“近来事多,忙得有些累。”

      “我看不像。”徐长卿摇头。东君有几日未舒展眉头了?眉间那深深的皱折,怕是有一段日子了。“你我相交一场,若有烦心事,便说来听听,兴许还能为你分忧。”

      手指磨了磨杯子的边缘,宿清风终是没有把心底的事道出来。

      两人默默地喝了几盅茶,徐长卿开口说道:“那事……你考虑得如何?虽说只是舍妹一厢情愿,但东君已过二十五,能否考虑下舍妹呢?”

      宿清风了然地看了好友一眼。原来他今日约他,是做媒人来了。若是数月前的他,心无所求,定会随意答应下来。可是……自那一日从香岩山回来后,他的心,乱了,愁了。娶妻……非他所愿。

      “你果然不愿。”徐长卿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家那丫头固执,我这个做哥哥的怕是劝不动。唉——”

      回避好友期望的眼神,宿清风歉意地道:“我与令妹不过一面之缘,谈不上相熟,私下相约恐怕不妥,还请长卿劝令妹另择良缘。”

      “东君你真是……”徐长卿低吟一声,问道,“你说实话,舍妹哪里不好,相貌才情皆属城内第一,独独钟情于你,你又何必一再拒绝?”

      “非令妹不好,是清风不好。”宿清风直视他,黑眸一片幽深,又似藏着忧虑。“……也许……清风这辈子……都不能……不能喜结良缘了。”

      “什么?”徐长卿一脸不明。“这从何说起?东君你出身富贵,相貌堂堂,多少女子倾心于你,如何觅不得良缘?”

      宿清风苦笑,站了起来。“和这些无关。是清风心里……驻了头魔,一切只是清风咎作茧自缚。”

      “魔?什么魔?”徐长卿一震,跟着站起身,拉住宿清风的衣袖。“东君,你要走了?”

      “抱歉,长卿,我不想多说。”绝然地甩开他的手,宿清风出了雅间。

      “东君,东君——”从未见过如此绝决的清风,徐长卿追出茶楼,猛地拉住他。“你是怎么了?多日未见,才聊几句,便要告辞,你将我置于何地?”

      “对不住……”

      “我不要你道歉。”长卿打断了他的话,严肃地望他。“你还当我是朋友么?”

      “自然是了。”宿清风拧眉,见街头有人指指点点,他安抚激动的长卿。“你且安心,我还是原来的我,并没有变。”

      “可是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冷情。”东君性情温和,不会让人觉得他冷淡。他素来和颜悦色,彬彬有礼,谦谦君子非他莫属。然而今日的他,疏远淡漠,声音柔和如昔,神色却不对,不过几个月罢了,何以变得如此之多?

      仿佛不抓住他,他就要……随风而去了?

      长叹一声,宿清风道:“我一会要去道场,那里有场法事,你若不忙,便随我一道去看看。”

      “咦?道场,法事?”见清风迈步走了,长卿只得跟在他旁边。“原来你有事要忙?我记得你素来不信这个,为何突然感兴趣起来了?”

      走了几步,宿清风扫过繁华的街道,低声喃道:“人……总会变的……”

      东君——

      长卿心里默念他,加快了脚步跟在宿清风身后。从不爱进寺庙道观的人,为何如此着急?

      没一会儿,两人到了城西的道场,那里早已聚集了许多百姓。道场北边的七星坛插上了纹有符箓的帛幡,中间是一个神龛,五供献在神坛上,这是一场送春神迎夏神的法事。

      祈福的法师是香岩山“紫灵观”道士,宿清风站在人后,举目望去,细细地打量手执法剑的道长。

      玄冠、黄裙、绛褐、绛帔二十四条,只是个正一法师,心头略失落。想起在山上遇到的那道长,虽只戴九梁巾,但身上是青裙,紫褐,紫帔三十四条,那显然是洞真法师,较这正一法师要道深四级。

      混在人群中,暗自嘲弄。怎会如此天真,以为那日惊鸿一瞥的人会出现在这道场?就算同是“紫灵观”的道长,道法有深有浅,普通的祈福由一般法师执掌便可了。

      百姓虔诚地注视道长念咒,掐诀,步罡踏斗,每人脸上都带有期望,宿清风却没有看下去的兴趣了。

      拉了长卿,默默地远离。

      长卿不解地看着他的反复。东君急冲冲地奔来观法事,到了道场,又一脸失望地离开,这是为何?

      行了一段路,宿清风放开长卿的手,甩甩袖袍,道:“长卿,你回府吧,我也要回去了。”

      “东君你到底怎么了?”长卿皱起剑眉,担忧地问。

      宿清风转头,把视线落在长卿的身上,没有避开他探究的眼神,认真而注重地道:“我?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罢了。”

      “什么?”

      宿清风自嘲一笑,恍惚而飘然地离开了。长卿抬了抬手臂,欲喊住他,却哑然了。

      只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东君,原来你的反反复复,冷冷淡淡,竟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

      **** **** ****

      “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锐也,躯质之遁变也。”中年道长缓慢地开口。[注1]

      “道长的意思是,得道后可遗弃□□而仙去,或不留遗体,只假托一物,遗世而升天,即脱胎换骨,登入仙班?”

      “然也。”道长盘腿坐在蒲团上,气定神凝地道,“施主道缘颇深,若能摒却杂念,即可得道也。”

      宿清风笑笑,没有回答,抬头环视,看到神龛后的玉帝泥塑像,心头又滑过一丝紧|窒。这是自小就有的疾症,每次看到玉皇大帝的神像,人就特别难受,仿佛有什么哽在心头,透不过气来。

      道长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似乎明白了什么。

      “玉皇大帝,又称玄穹高上玉皇大帝、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全称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乃天地四御之首。四御者:玉皇大帝、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勾陈上宫天皇大帝、后土皇地祇。传言玉皇大帝乃昊天界上光严净乐国王与宝月光皇后所生之子,经三千二百劫,始证金仙初号自然觉皇,又经亿劫,始证玉帝。”道长详细地解说,那微眯的眼,飘渺而悠远,充满了睿智。

      宿清风静静地听着,咀嚼道长的话。

      “泥塑便是玉帝的真貌?”他突然问了句。

      道长摇头。“神本无相。得道入仙成神者,早已抛却凡胎□□,唯精、气、神凝成仙骨,非凡胎能比拟。”

      点点头,宿清风双手合十,向玉帝跪拜。

      完毕后,他站起身,问:“不知观中是否有道长号玄真?”

      “咦?”道长一直半闭的眼睛睁了开来,“施主问的确是‘玄真’?”

      “正是。”

      道长捏法珠的手顿了顿,许久方道:“观中并无人道号玄真,施主是否记错了?”

      宿清风心一沉。这紫灵观中,竟无道士号玄真?那日他遇到的道长究竟是何方神圣?当时问他是否在紫灵观,他没有说是也没有否认,于是自己便一厢情愿的以为他是紫灵观的道士了。

      “那道长看似年轻,却头戴九梁巾,身穿青裙,紫褐,紫帔。我和他相遇在香岩山,也交谈过数句,那人自号玄真,绝不会记错。”

      道长隐隐一叹。“紫灵观观主亦只是洞神法师,施主形容的应是洞真法师了,较洞神高深了两级。香岩山山脉连绵,高耸入云,天灵地杰,正是修道的好地方。贫道倒认识几位道友,但平素他们在洞中修真,绝少入尘世,遑论是下山了。这玄真法师,贫道并不识得。”

      宿清风心中失望,木然地立在神堂前,心寒彻骨,更有一股被骗的愤恨。

      “施主执念太重,只怕日后会惹来是非。施主何不放下执念,入道修真,待到得道升仙后,便可超脱尘世……”

      宿清风扬了扬嘴角,温言道:“道长一直劝在下入道修真,何尝不是执念?”

      既然这道观没有他要找的人,便无留下的必要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道长晃了下拂尘。

      那公子仙缘极深,只要他愿意,可在百年内得道成仙,然而他前世执念过重,累及今生,是业的结果。日后会如何,全看他的造化了。

      **** *****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出自诗经《雎鸠》)

      浅塘里的墨荷已残败,夏之神即将离去,人们将迎来硕果累累的金色之季——秋天。

      宿清风立于浅塘畔,思绪如流云般,不知飘向了何处。暖意的风,扬起他的发丝和衣摆,隐隐透出几分仙风玉骨。

      荷塘畔杨柳随风飘摇,一如他的心,移摆不定,无法冷静。

      为何四个月过去了,那惊鸿一瞥的脱尘道长再也寻不得了?自己似中魔了般,不断地在山里乱窜,弄得一身狼狈,每每只能颓废地回来,面对弟弟们的担忧关心,他无法解释太多。

      他怎能和弟弟们说,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一名男子,还是一名修道士?

      爱,无法说出口,只能默默藏在心底。

      然而,在寻不到那人的这段日子里,真是如诗中所言: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夜夜不能眠,闭眼便浮现一个模糊的人影,远远地站在薄雾里,他战战兢兢地追过去,却越追越远,直到再也不见影,他绝望地跌入深潭,于是——惊醒了。

      汗涔涔地醒来,再也睡不着。

      抬头望天,蓝天薄云,他不禁向天祈求:苍天啊,纵使无缘,只求与他再见一面,他宿清风死而无憾。

      天高,云淡,那九天之上的神明,是否听到了他的心声?

      忽然,天际隐隐传来一声闷雷,宿清风被惊醒,怔怔地望着苍穹,上天却再也无动静了。

      自嘲一笑,他低下头,转身离开浅荷塘。

      九天之上,一神人正在透过水镜窥视凡尘,似乎听到了下界人的祈言,半垂的眼闪过一丝诡谲的流光,修长的手指在水镜画了条弧线,那弧线带着金色的碎光,没入了水镜。

      扬扬嘴角,露出一抹完美的笑,他缓缓地闭上眼,又继续假寐了。

      无人的残荷水塘上空,飘落下点点碎光。

      *** *** ****

      “大哥,大哥,你是怎么了?”二弟忧心地问兄长。

      自从和兄弟们一起去了趟香岩山回来后,大哥就不对劲了。当时在山庄里,一转眼,大哥就不见了,弟弟们都急地出去寻找,然而找了一个下午,毫不见人影,急得他们都快哭了,大哥才慢悠悠地出现。着实被他吓着了,弟弟们自然是七嘴八舌地绕着哥哥说着担心的话。

      原以为只是一段小插曲,可是回家后,大哥变了。常常一个人发呆,对道观的事热衷了起来,最初是频繁出入道观,每逢法事都赶去看,回来又怅若失魂。问他怎么了,他却不说,淡淡一笑就一笔带过了。

      后来,他不去道观,也不去看法事了,常常往香岩山上跑,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夜幕降临后,方一脸绝望地回来。

      因为兄长的失常,家里的事便落到他这个二弟身上了,今日大哥倒没有出去,却是一个人呆在院子里,站了一天。

      “没事。”剪短灯芯,宿清风漫不经心地道,“夜了,二弟不去睡?”

      弟弟皱起了剑眉,定定地望着兄长。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造就一层光晕,他竟莫名地觉得兄长高不可攀。一闪神,再望过去,还是平时的哥哥,并无多少变化。

      “这段时日,大哥似乎在忙别的事……事情固然重要,但大哥的身体更要保重。弟弟们都离不开哥哥。”

      宿清风轻笑了一声,拍拍弟弟的肩膀。“嗯,大哥会注意。你们永远是我的弟弟,哥哥没什么事,过段时间就好。”

      “那……大哥也早点睡,我回房了。”上前抱抱兄长,二弟再三叮咛,方离开。

      宿清风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竟然让弟弟们如此忧心?摇头苦笑,宽衣吹灯,躺在床上,仍然是辗转反侧。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能告诉弟弟们,自己是得了很厉害的——相思病么?

      辗转反侧,辗转反侧——累了,黑暗终于笼罩住他。

      在黑暗里沉浮了许久,以为要真正睡去时,突然前面一片光明。他清醒了几分,好奇地走了过去。

      仙雾绕缭,百花争艳,琼楼玉宇,金光普照,疑是天境。

      恍惚地寻觅,在花圃中看到一修真打扮的男子倚靠在一块光滑的巨石上,眼微瞌,睡眼惺忪。见到他,那男子抬了抬眼,向他招招手,他慢慢地走过去,作了个揖。

      “东君,五天不见,你的相貌怎么变了?”那男子的声音清冽如水。

      宿清风奇怪地打量一身慵懒的男子。五天?他与男子素昧相识,何来五天一说?他又怎知他叫东君?

      “啊。”男子突然拍拍额头,恍然大悟。“我忘了,你受了天雷,已被打入凡间了,呵呵,奇怪,你的魂为何飘回了天庭?”

      什么?这里是天庭?

      宿清风四周打量了下,果然觉察到此处异于人间。

      “唉,东君,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有些痴傻,玉帝怎么可能是我们一介小仙能恋慕的?偏你执迷不悟,故意犯了天规,只为了在审判时见一面玉帝容颜。如今好了,玉帝也下凡历劫了,你现在是见不到他的,七天后再来吧。”也不待宿清风回应,男子掐指算了算,微笑。“你回去,下界三日后去香岩山的白玉潭,兴许可以遇到你想见的人。”

      宿清风一震,待要发问,男子轻轻地挥一挥手,一股力量迎面排来,宿清风单薄的身子便被吹回黑暗,掉入了一个无底洞。

      “啊——”

      倏地坐了起来,鸡鸣声响过三回,天要亮了。

      吁口气,床上的人摸了把汗。原来……是个梦。

      是真是假?天界?难道他的魂真到过天界?忽然四周飘荡了一股清新的花香,他惊诧地到处嗅了下,并未发现异样。再无睡意,他下床起身,点起油灯,雅致的房间慢慢亮了,橘色的灯光下,一本诗词翻页躺在书桌上。

      他拿起来随意看了一眼: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出自宋•贺铸《天香》)

      东君——司春之神。

      他生于初春,父母为他取字时,便取了“东君”二字。

      推开窗户,东方紫光破晓,天要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无上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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