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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番外·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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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喝下它,我便告诉你他在哪。”殷红丹蔻捏着玲珑琥珀杯朝掌心晃了晃,玉盏中的液体微微荡漾,从中心泛起层层縠纹,却一滴也滑不落杯沿。
虞笺不语,望向女人的眸中只有无穷恨意。
屋内血腥味浓稠,血泊中躺着一对老人。虞笺只看着他们垂泪,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流鸢轻声一笑,步步朝虞笺逼近,走至她眼前,却又轻飘飘地说道:“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话音刚落,流鸢陡然伸出另一只手捏死了虞笺的下巴,端起杯便往她口中灌。
虞笺仍旧双唇紧闭,皓齿紧锁。琥珀杯还是硬生生地挤了进去,将她的唇硌出了缺口,鲜红的血丝和着液体从唇角流下,也流入了她的喉中。
{二}
月华如练,流转铺洒入阁楼深处。梦境虽反复,却又总是到此处截然而止,虞笺悠悠转醒。两年来,她做着同样的梦,可她不知道为何梦中自己会和流鸢相互仇恨,也始终记不得梦里惦念着的人究竟是谁。
此时恰逢阳春三月,桃花开得烂漫。
流梦坊——鞅城里最大的一座青楼,前院揽客,是风流场;后院栽花,是清净地。此时,流梦坊后院内,一人正于桃林中练武。
翩跹间,身姿如玉,宛若惊鸿,有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姿,又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缠绕在芊芊手腕上的锦绸也似舞动的灵蛇,不时扫过枝头玉瓣,一时墙内落英纷扬,几欲迷乱人眼。
“美!”招式练罢,虞笺方将锦绸收回袖内,一道白中携赤的身影便从她身侧闪过。
穿过漫天扬落的花间缝隙,只见来人一袭白衣正依于树下,手里还把玩着一把梅骨玉折扇,端的是一派风流肆意。男子天生眼角一颗朱砂痣,明艳直灼人心。
落花渐渐着地,男子就着虞笺回眸的一瞬,伸手摘下一朵落在她髻云上的花瓣,拈在指尖悠悠打转。
虞笺一瞬恍然,心觉来人疑似是故人。可她哪里还记得起什么故人?她仅存的两年记忆,不过就是在流梦坊后院的这片方寸之地上。
仅一息出神,虞笺便挥出袖中的绸缎,直直朝来人刺去。
白衣男子却早已成竹在胸,脸上笑意不减,身形未动半分,只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
绸缎随着虞笺而动,似刀刃,破风逼至眼前。男子不急不慌抬手,轻轻一拨,卷动的锦缎便显出颓态,瞬间软化。
错愕间秀眉紧蹙,虞笺心知不是来人对手,再战亦是徒劳,只喝道:“何人敢闯流梦坊!”
男子终于站直,敛起笑意,朝虞笺走了一步。因这一步,两人之间,不过仅剩一个身位。
袖中的手紧握住绸缎,倘若男子再进一步,虞笺便会与他殊死一战。
男子果真没有再往前踏近,可停下脚步后,孰知竟抬起了手,欲往虞笺脸上抚去。
虞笺错愕,双瞳微微张大,又迅速舞动绸缎,将男子的手拍开,怒喝一声“风流客”,便转身匆匆离去。
是夜,前院掌事梅娘来了后院虞笺住处,说鞅城新来一个城主,要挨着流梦坊建城主府。
“城主府建哪不好,偏偏要建在咱这青楼旁,不知要招来多少口舌。”说着,梅娘拿起绣帕掩面而笑。梅娘和流鸢一样,都已半老徐娘,两姊妹一个习武,一个习乐。武可傍身,亦可保业。故而这流梦坊真正的坊主,不是妹妹梅娘,而是姐姐流鸢。
梅娘说完后,虞笺却不接她的话,揽衣站在木托旁,手里拿着一把剪子正绞着烛花:“流鸢何时归来?”
梅娘只好收起笑:“你师父她游历惯了,行踪哪肯说与我?”
“咔嚓”一声,燃黑的烛芯掉落,烛火跳跃着燃得更亮,虞笺脸上半明半暗,语气淡漠:“若是有朝一日客死他乡,也不知有没有人替她裹尸而还。”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梅娘惊起一身冷汗,只好借故拖辞离去。
因着两年来的梦,虞笺心中对流鸢早有罅隙。流鸢逼她习武,好要她将来接管流梦坊。她也自愿习武,则是为了解开那个梦。梦境是实是虚,恐怕只有流鸢知晓。只有打败流鸢,她才能知道真相。
可习武之事非能一时蹙就,虞笺见识过流鸢的本领,她只能望尘莫及。
如今之计,唯有假他人之手。
虞笺吹熄蜡烛,四周陷入黑暗,她披着外衣走至窗前,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窗外的桃林。
这夜,虞笺又做起了梦。梦境不似往昔,却是辗转绵长。这回,流鸳终让她见了那人。梦里云雾弥漫,那人背对着虞笺,身影欣长,待转过身来,虞笺终于将人看清。未料梦中自己痴痴记挂了两年的人,竟会是那白日里的风流客。
梦醒时分,天光乍明,虞笺一阵头昏目眩,也不知梦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又心疑自己才是真风流,不过一面,却偏让人入了梦。
翌日,虞笺又在桃林中练武,她怀着万分之一的期望等他来。
幸好,他来了。
“昨日姑娘走得急,慕某来不及替自己辩解,今日可要给姑娘说清楚了。”
男子一手束于身后,一手掩住口鼻轻咳几下,随即站直身子认真道:“在下不是什么风流客,风流客都在前院。这后院里只有佳人。”
虞笺见他如此模样,不忍心下一动,眸中闪烁,嘴角似有一抹遮不住的笑意:“那你又是什么?”
男子见虞笺回应,笑意渐浓,道:“良人。”
趁着佳人还未羞愤离去,一直藏于身后的手赶忙拎出两壶酒来:“在下孟浪了。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小酌一杯,算是我给姑娘赔礼?”
好说歹说一番,男子终是将虞笺带出了流梦坊。
二人来到城外幽林中溪畔处,寻了一方巨石而息。
虞笺正欲坐下,却被男子伸手拦住:“天尚凉,不可。”于是将身上外衣脱下,好生铺在石头上,这才让虞笺坐了上去。
待虞笺坐下后,男子便将手中一壶醉春意递给了她。
虞笺接过酒,心中若有所思。启封饮下一口后,才问道:“我与公子...可曾见过?”
男子身形一愣,直到半壶酒入喉,才转头答道:“见过。”
有些话,不必多说,点到为止便可。
溪水涧涧流淌,山中林鸟啾啾,两人皆沉默不语,各怀心事。酒过三巡,已是落日熔金,这才分手作别。
第三夜,虞笺梦境悠长,梦中不再有流鸢的身影,而是与那男子长亭对坐、曲水流觞,耳语交谈间甚是亲密。牵连到白日练武时,虞笺也心有所思。倘若男子所言为真,那岂非真是故人?若是故人,又该是怎样的故人?
一武完毕,男子才现出身形,飞身跃至虞笺身后,道:“有几处还需改改。”
语毕,不待虞笺反应,男子便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圈住她的手臂,把方才那招再武了一遍。
“公子...名讳?”男子引着虞笺变幻身形,招法较先前确有大不同,更显流水行云,虞笺却分心问道。
“慕-锦-川。”武罢,男子还未松手,依旧将人圈在怀中,偏过头问:“记住了吗?”
两人呼吸交错,虞笺似受了蛊惑,微微颔首,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慕锦川。”
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男子的笑声。虞笺不解,却听慕锦川笑道:“招式可记住了?”
后知后觉,虞笺立马挣开了慕锦川。她本该是诱饵,却险些做了待上勾的鱼。
又过几日,男子抱琴而来,盘膝坐于树下。虞笺武至中途,他便弹奏起一曲《凤求凰》。琴音袅袅悠扬,飘荡于桃林之间,虞笺袖中的锦绸似是通了琴音,变成了那求凰的凤,时而求不得迫切忧思,时而见不得悱恻缠绵,柔曼之至。随即又听见慕锦川低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虞笺也不知听没听到,落地的那一瞬,却恍神没注意脚下踩中了一个石子。见状,手里的琴音变调,慕锦川立刻抛开手中的琴,朝她飞奔而去,伸手把她稳稳扶住。
“多谢。”虞笺站定后,想要推开慕锦川,却见他慌忙将一只手缩往身后。
但虞笺还是看到了他白衣上染上的血滴。不远处,古琴安静躺在树下,琴弦断了几根,琴面上也有血滴。
虞笺看了好一会儿,秀眉微蹙,而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递给他,便款款离去了。
夜晚的梦境果真又渐长,虞笺看见少女摘下桃花,欢喜地做着香囊,又写下一封封书信赠予良人;又见这对碧人在房内案桌上研磨作画,转眼又在湖心亭内焚香弹琴......虞笺甚至梦到两人红烛锦被,互拜高堂。
桃花开了又败,晓暮晨昏,春夏秋冬,虞笺练武时慕锦川皆在旁作陪。时而拎壶酒,时而抱把琴,佳酿贻美人,又以琴音悦之。虞笺是个冷性子,饶是对自己的师父流鸢也能说出那等狂言,可不知为何,望向慕锦川的眸光中却总有温婉缠绵情意。可这情意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做戏,渐渐地,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得。
{三}
如此这般,一年已过,又是人间三月,桃花满树。
初五,虞笺练武回房后,已是日暮黄昏。端坐于铜镜前,就着案桌上摇曳的红烛,虞笺反复打量着鬓发上簪的一朵桃花。这一年的日日夜夜,她的梦境不再那般血腥揪心,反而美得让她有些想要沉浸其中。
慕锦川今日一句“古有丈夫替妻梳发,今有我为你簪花”便让虞笺魔障般一动不动地让他簪了花。可还来不及回味那人话中的深意,铜镜中就多出了半张脸。
看清来人后,虞笺眸中的柔意刹那消散,身体不由地微微颤抖。是怕?还是恨?虞笺不明了,但纠缠了她一年来的情愫,此时她已心中明朗。于她而言,终究是仇大过于爱的。
“流鸢?”虞笺转过身,与流鸢一年未见,但她还是察觉到了流鸢看到她发上花后眼里的怒意。
“啪”,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一瞬间虞笺耳鸣不止。练武时也不曾散落的发髻此时零零落落地散开,发丝贴着额头薄汗圈圈绕绕黏在脸上,唯有那桃花还立于青丝之间,不摇不晃。嘴中升起一抹腥甜,虞笺没有抬手去碰自己的脸,只双手紧紧抓着凳沿。
流鸢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此时正怒火中烧,打了虞笺一巴掌仍不罢休,又把她发间的花给摘下来、揉碎了,扔出了窗外。
“为师是如何教你的!你将来是流梦坊的坊主!不是那些只顾儿女情长的闺中小女!即便你还未迎过客,可你仔细看看这流梦坊,有几个女子是能真正从良的!”撂下一句剜心的话,流鸢正欲摔门而去。
“‘喝下去,我就告诉你他在哪。’”虞笺不顾脸上疼痛,坐在凳子上,朝着流鸢的背影缓缓启唇,“你逼我喝了,告诉我,他在哪?”
流鸢脚步一顿,并未转过身,只轻笑一声:“什么他在哪?这些年我游历四方,手上人命无数,谁知你问的是哪一条?”
虞笺起身,没有半点儿犹豫,抽动袖中锦缎,朝流鸢击去。
流鸢不料虞笺敢与她动手,待到袖刃划到脖间,她才动身移开。
虞笺却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挥舞着袖刃又往流鸢鞭去。
流鸢嗤笑一声,一边变换着身位,一边腾出手来抚了一下脖间。看到指腹上染上的血迹后,她笑得更加癫狂:“没想到,为师离去一年,你竟有了如此修为。”
虞笺不为所动,房中器物被绸缎鞭得稀碎。
流鸢不再嬉笑,她看出了虞笺的杀意,认真道:“杀了我,你也别想活!”但在身形移动间,流鸢却故意朝着床边飞去。
虞笺虽不解她话中何意,但紧随其后,一鞭抽去,流鸢闪躲,身后的床头被击成了木碎。
流鸢借机扯下床帏,在空中挥动几圈,将其扭成一条长鞭,也朝虞笺挥去。
虞笺本就不是流鸢对手,现借器之利,不一会儿,虞笺便落了下风,被打得伤痕累累,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你不是问我他在哪吗?告诉你也无妨。”流鸢坐在唯一一把完好的凳子上,脚踩在虞笺渗血的后背上,“我和巫师素阙做了个交易,用他换了孟婆水和......”
流鸢话还未说完,突然停了下来,打量了一番地上的虞笺后,就大笑着离去。
巫师素阙,是鞅城中的怪物,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岁,也没有人知道他医活过多少条人命。他总是在将要死去前,买来年轻男子,和他们换心。换心后,素阙延年益寿,而那些年轻男子......
那他,又还能活几年!
窗棂外的桃花还在夜风中飘落着,飞得轻盈,落地也悄无声息。虞笺忽觉脸颊湿热,才抬起颤抖的手,拭去脸侧滑落的泪珠。
梅娘不知是从何处得知了虞笺被打的事,深夜竟披着外衣提着灯笼,给虞笺送来了伤药。
“流鸢走了。”梅娘进屋见时,虞笺已坐在了凳上。屋内一片狼籍,蜡烛因打斗碎成几截,烛芯早已熄灭,梅娘只能借着手里灯笼的光,朝屋内走着。
她把药和灯笼放在还剩半边的桌上,也不愿在虞笺身前多提流鸢,边拆药包边道:“听说城主府明日落成礼,新城主会在宴席上露面。你可要去?”
灯光昏暗,梅娘看不清虞笺身上的伤。
“素阙,还活着么?”虞笺问着梅娘,语中听不出半点儿情绪。她问素阙还活着么,是因为她心中仍存半点希望,她愿他是逃出了生天,愿他的心,还在他体内。
梅娘拿着灯上前,才见虞笺后背上鞭痕层层叠叠,浑身是血,简直触目惊心。可虞笺接过药包后,却非要往那些伤口上用力地擦着。梅娘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才拿着帕子掩面,抽泣着离开了。
整夜,虞笺未眠。窗外不停地传来砍树的声音,和着流鸢那暴戾的尖笑声。
虞笺不知道生为流鸢的妹妹——梅娘为何会如此心疼自己,可她却知道,流鸢必须死。
第二天,天阴阴沉沉,飘起了细雨。
这日,慕锦川较往日来得迟,又是落雨天,心想今日怕是只见得到树,见不到人。可谁知,树和人都在,人是站着的,树却是倒着的。
眼前的整片桃林,一夜间悉数被砍断。
虞笺背对他而立,身姿清冷孤傲,墨发上粘着的雨珠已凝在一起,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可虞笺却伞也不撑,就这样站在雨中,看着那片被人拦腰砍断又连根拔起的桃树。
她的后背上洇出点点鲜红,染在白衣上,恰似最艳的花。
慕锦川手执一把油纸伞,踩着满地的落瓣残瘦,走至距虞笺伸手可及的地方,正欲将手中的伞伸过去。
“不必。”虞笺微微侧过脸,眼睫下恰好滑落一行水痕。
慕锦川叹气,他知道虞笺这是故意在给他看呢!可他怎舍得让虞笺淋雨?眼里除了心疼,还闪过一丝狠戾。
“被打了也不说?流血了也不说?”慕锦川踏近伞下一步,虽是责问,可语气中听不出半点责怪,而满是心疼。
慕锦川将伞伸了过去,手也抚上了虞笺那还微红的半边脸颊,又柔声问道:“心悦我,也不说?”
脸上传来暖意,虞笺没有避开。
慕锦川在她脸上轻轻抚了几下,指腹所及之处,虞笺脸上的红肿便消了几分。直到脸颊上升起羞红,虞笺才别开了脸。
虞笺没有作答,而是一直盯着那倒在地上的桃树。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那被压折的树枝上瞧见了哪朵好看的花,眸中终于有了神采,手也不由得抚上了发髻,可那处哪还有东西在?神色黯淡下去,道:“没了。”
“还在,我还在。”慕锦川上前,伸手接住了虞笺从发髻上放下来的柔荑,小心翼翼地问着:“若我杀了这砍树人,你可会恨我?”
雨下得大了些,伞沿淋下一串串雨帘,帘外雨声潺潺,溅起水珠浇在两人衣摆上。
虞笺垂眸不语,却狠狠地回握了一把慕锦川的手掌,似乎是拼尽了全力,连身子都在不停地颤抖着。她一直利用他的情,可她痛苦着。因为她知道,她也动情了,她心悦他!
随即,虞笺松开了手,离去了。
慕锦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被捏红的手掌,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这桃树,自己还是再去买种子来种吧。以后,不会再有人砍了。
{四}
七日后,流鸢逝世,客死他乡,尸体送往梅娘房中。白幡麻布,纸钱棺木,梅娘着手操办丧事。流梦坊易主,虞笺成为新任坊主。这一晚,流梦坊后院白烛摇晃,注定是长夜难央。
午夜梦醒时分,屋内灯火阑珊,虞笺倏地睁开了眸子:七日不见,他终于回了!
心知来人是谁,虞笺情难自禁。她知道,慕锦川还回来见她,便是不怨她。如今拨开云雾,两人前路,一片敞亮。垂眸又抬眸,眨眼间才定好微乱的心神,虞笺这才拾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缓步踏下了阁楼。
果不出她所料,楼下站有一人。
走至距他三尺远的地方,虞笺却好似近乡情怯,停下了脚步。
慕锦川见她这样,只合起手中的梅骨玉折扇,缓步朝虞笺走近,微微弯下腰,贴着她的耳背轻轻道:“流鸢逝世,流梦坊中倒不见有人落泪。”旋即又语气一改,认真问道,“你可恨我?”
虞笺抑制住心中的悸动,对他的举动不躲,笑着摇了摇头,又担忧问道:“你受伤了?”
两人挨得极近,血腥味像是一丝一丝的细线漂浮在空中,若不是因两人几乎贴身而立,又有心分辨,虞笺定不会察觉。
闻言,慕锦川终是轻笑一声,一扫眼中的疲倦与紧张,对身上的伤也满不在乎,只伸出修长的手指勾起虞笺的下巴,笑着说道:“原来笺儿的心,也不全是冰冷的,对我,还是有几分情意。”
下巴被人勾起,虞笺不得已对上了慕锦川的眼,那双眼中有星河璀璨,又有柔情万丈。
虞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眸子,伸手轻轻拍落搁在自己下巴上的手,脚下却未移半步,只是稍稍侧开脸:“流梦坊中,留不得身上带伤之人。”
慕锦川明白虞笺是担心他的伤势,心中更是一暖:“笺儿大可放心,小伤而已,不日便可痊愈。”
可这股血腥味一直绕在虞笺鼻尖,厌人得很。虞笺微微动了动袖子中的手,欲朝慕锦川的手腕探去。
慕锦川却突然挺直身子与虞笺拉开了距离,将手负于身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虞笺的触碰:“笺儿不信我?是心疼我?那可愿留我在此处养伤?”
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虞笺耳尖稍稍变红:“流梦坊中丧事未了,不便待客。”便干脆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回走去。
慕锦川看着虞笺离去的身影,心道: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现在这样,倒也不坏。
十四日晚,虞笺终于不再做梦。早上早醒,也不愿多睡,正要梳洗时,却见窗下还站着一个人。虞笺心中一紧,蹙起眉,难道她没答,他就不知道离去吗?隔壁的城主府不就是他的住处么?
恼归恼,虞笺还是下楼朝他走去:“天寒雾重,你身上还有伤。”顿了一顿,见慕锦川唇色有些发白,语气又柔了几分,“随我来。”
慕锦川嘴角上扬,回道:“好!”
虞笺领着慕锦川在后院曲曲回回地走一炷香的时间,才停在西南偏阁谧兰阁前。
今日是个晴天,东方太阳微露,照出几束晨曦拨散霜雾,万物愈发清晰。一路走来,凝在虞笺头发上的白露此时已化成了细细的水珠挂在了发丝上。发与发碰触时,水珠融连成一片,竟弄湿了虞笺的大片墨发。
慕锦川见状,快速往前大踏了两步,又转过身,与虞笺相对而立。
虞笺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谁知慕锦川竟抬起手欲抚上她的头。一瞬震愕,虞笺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开几步,可慕锦川哪肯让她离开,另一只手飞快地搂住了她往后倾的腰,拦住了她的退路。
慕锦川反应敏捷,未料虞笺却半步未退。反倒是慕锦川还借着搂住虞笺的缘由而身体前倾着,两人之间因此仅隔了半个拳头的距离。慕锦川绕起虞笺的一缕发丝,搁置两人之间:“身上伤刚愈,头发就湿成这样,怎么不知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还未说完,慕锦川便用内力替她把头发给烘干。
佳人在怀,发丝与手指缠绕着,太过缱绻,让人舍不得松开。待到发丝干后,慕锦川仍旧将人揽在怀里。
“那你呢?”虞笺突然开口问道。你又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嗯?”慕锦川乍时竟没反应过来虞笺此话是何用意,待到反应过来,揽住虞笺腰的手就已经被一只手给握住了。
慕锦川当即想将手抽出,虞笺却抬头看他,眸中微红。慕锦川心头一颤,只得打消念头。
“你怕什么?慕城主?”虞笺凑近一步,将慕锦川被抓住的手搁置两人中间,“是怕身份被我察觉?还是怕......”虞笺的手指滑过慕锦川的手腕,探上他的脉上,可那处却一动不动,毫无动静。
这一刻,虞笺的心仿佛也跟着停下了跳动。她试想过他还剩半年、一年...可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可他却还愿意为了她去杀流鸢......
慕锦川一瞬错愕,眼见手还被虞笺紧紧握住,神情凝固在了脸上。
指如葱削,虞笺回过神来,用手指在慕锦川的脉上摩挲着,来回两遍,便停下来,似乎是终于确认了些什么。
慕锦川不再惦记着把手缩回,旋即笑道:“果然什么也瞒不过你。”
虞笺的手指慢慢从慕锦川脉上移开,可手却越握越紧,反倒是慕锦川被握住的手在颤栗着。
虞笺眼中盈满泪花,垂眸间,泪珠恰好坠落在慕锦川的手腕上,虞笺伸手拂去,声音颤抖着说:“你若想瞒,有什么是瞒不过的?”
见状,慕锦川只得伸出另一只手把虞笺的手包在自己掌心中,明明他是将死之人,可握在掌心的手,却比他更凉。
“本非我愿,只是担心吓到你。”
“你唐突了多少回,可见哪一次我有被吓到?”虞笺依旧红着眼睑,看着慕锦川认真说道。
生而为人,终会有生老病死,此后那便只留一人人间,万万年后,该是多寂寞?
虞笺的话,似是在给慕锦川立誓,原本毫无动静的胸口,也止不住地颤了起来。慕锦川将虞笺的手缓缓抬起,压在自己心口:“嘘,听。”
片刻后,眸光流转,虞笺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慕锦川却不让:“坊主倒是健忘,这才不消片刻,就不记得方才是如何抓住着我的手不放了?”
“城主不也一样,分明昨夜还半分不让我触碰,怎此时又抓着我的手不放了?”
两人既已心意互通,慕锦川从善如流:“是我不对,以后笺儿想怎么碰,想什么时候碰,想碰哪,我都让。”
虞笺正想开口阻止他继续说,可慕锦川话音方落,虞笺的手就又被抬起。
“你......”
手指上突然传来温热的呼吸,掌心被翻开,温热的唇又在上面吻了吻,仿佛吻到了虞笺心上。
古井无波,奈何雨落?心似一潭无波湖水被人搅得泛起涟漪,虞笺看着慕锦川,还是忍不住轻声问到:“为何......是我?”
慕锦川答道:“一见如故,一见倾心。”
离去时,虞笺记得慕锦川在她身后问着:“笺儿,等我归来,铺十里红妆......你可愿?”
虞笺点了点头。
慕锦川看着虞笺的身影,用只有他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起誓道:“放心,我会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
三天后,梅娘已安顿好流鸢的丧事,而谧兰阁中的客人也不见踪影。丫鬟收拾房间时,只找到了客人留下的书信和一件价值连城的嫁衣。书信厚厚一沓,有些早已泛黄,却还是保留完好。翻开一封封书信,时间却是三年前,落款处,留的不只是慕锦川,还有“笺”。
原来,梦中的一切竟都不曾作假!那人的的确确就是慕锦川,是她的夫!梦中流鸢逼她喝的,除了孟婆汤,还掺了一味毒药。而那毒药就是那晚流鸢的未尽之语。
此后,虞笺大病不起,慕锦川也不知何时能还。
{五}
半年后某夜,梅娘一身素袍拎着灯笼从前院走来。
“姑娘?”她踏绕墙木梯而上,站在阁楼楼栏外,并未踏进屋中。
可屋中却未无人回应。
“姑娘?”梅娘敲了敲门,又喊了一声。
屋内这才传来起身的声音,又带着几声咳嗽:“进来吧。”
梅娘心头悔恨,声音如泣:“我就站在这,你听就好。”
虞笺撑着身子好不容易从床上坐起,正准备点蜡,听到梅娘的话后,便收回了手,靠坐在床头答应到:“好。”
“我知道你恨流鸢,可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啊!”梅娘声音沧桑,月光依稀,她卸了红妆,只见脸上满是皱纹。
房中寂静,不知房内人是否还清醒着。
梅娘声音哽咽着:“二十四年前,流梦坊来了个年轻的公子哥。那人风姿绰约,夜夜流连青楼,每次只要流鸢。临别时还和流鸢以三年为期,说要拿钱来为她赎身,娶她为妻。谁知那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流鸢与那人一别,就是十八年。流鸢在流梦坊等了又等,直到人老珠黄,等来的却是那人早已娶妻生子,还新嫁了女儿的消息。”
梅娘的声音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念成魔,流鸢便亲手将那人和他的妻子都杀了。流鸢执念太深,杀了他们夫妻不够,又派人打听到他的女儿新嫁往一位慕姓人家。她就抓来慕夫人,要挟慕公子把心挖给素阙老人,又逼慕夫人喝下孟婆汤和毒药。一梦醒来后,慕夫人什么也不记得,流鸢便把她留在了身边。慕夫人喝下的那毒是双生毒,流鸢也喝了,倘若她一死,那另一人也活不了多久......”
梅娘字字诛心,虞笺靠在床头,唇已被她咬破,咬得鲜血直流。她原以为流鸢只是害了她的丈夫和自己,却没有想过,自己的爹娘,竟也全都惨死于她手!
怪不得!怪不得梦中的那个屋子里血味浓重!怪不得!怪不得地上躺着一对老年夫妇!那正是她的爹和娘啊!
她竟是被弑了自己父母的仇人豢养了三年!
“砰”的一声,房中似有重物倒下,虞笺摔倒在地,终是忍不住地放声大吼了起来:“为什么!”
梅娘站在门外,咬紧牙没进去,脸上早已泪水纵横,声音已是沙哑难辨:“是流鸢造的孽,是孽啊!我有错!我也有错!我没有阻止她!我看着她一错再错......”
虞笺抓着床头的帘子,想要站起来,却又摔倒了下去。
房内又传来一声闷响,梅娘狠狠掐住自己的掌心,转身离去......
次日,城门一妇人前夜跃城墙而下,雪地里染满了一片红,可等了好几日,却依旧等不见人来替她收尸。
{ 六 }
十一月,虞笺强撑着病体又一次来到巫师府门口。可无论她来多少次,那乌黑木门始终紧闭不开。她的身子一日不比一日,如今已形如枯槁,只恐大限将至。
可慕锦川,仍不见还。
“下雪啦!下雪啦!”
“是真的下雪啦!”
“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轿外传来孩童欣喜的声音,虞笺坐在轿内,掀开轿帘一角,颤抖着将手掌伸了出去。道上有枯木,天上飘落的细雪,落在枝头是雪,化在掌心是露。
虞笺痴痴地望着天空,目光无神,许久,才缓缓将手收回。可就在那一瞬,湿润黏腻的液体止不住地从鼻中涌出。
“咳咳咳!”虞笺赶忙抬手捏住鼻捂住唇。可饶是她唇舌紧闭,还是有血从她嘴角溢出。
身上嫁衣红艳夺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染成暗红。虞笺眉头蹙起,自己怎能脏了他送的东西?她动作缓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衣袖,却怎样也擦不净。
那红得发黑的液体凝固在衣袖上,灼得她双眼发涩发红。眼前恢复短暂的清明,呼吸时,唇舌间皆弥漫着腥甜的味道,眼前又泛乌黑。
忽然,虞笺释怀地笑了笑,闭着眼对轿夫道:“回去吧。”
轿子朝着来时的路折返,车轮辘辘而行,离去时,从轿上落下一方帕巾,上面布满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