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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终折腰 ...

  •   一进华枝的房间贺北望就听到了纱帐内传来的咳嗽声。屋内炭火烧得极旺,叫他光呆着就几乎要出汗。他快步走到床前要掀开帐子:“阿枝你这样会闷坏的。”
      “咳,别!”华枝连忙出声阻止,从声音中都透着股虚弱劲儿,“我这样子不好看,瘦得都脱了形。太子可切莫掀帐子,华枝还希望您以后记着我光鲜的样子便好。”
      贺北望心中蓦然泛上一股酸楚,他压了下,强自开口笑道:“我不掀便是。不过阿枝这说的什么话,这病又不是不好了。”
      华枝似乎扯了个笑:“呵,华枝的身体自己清楚,我日子不多了,过不了这个冬天。”
      贺北望莫名就想到七夕那个水红色旋舞的身影,这才不到半年啊!华枝,华枝她才将将二十而已啊,居然就要凋零了么?一种恍惚与后悔交织着猛然击中了他,让他神魂剧震,快要站不稳,忙扯了凳子过来倚在床头,不自觉地喃喃道:“怎会这样快……怎么这样快啊……”
      华枝倒打趣他:“太子这话蹊跷,什么‘怎会这样快’,像是早就知晓华枝有这么一日似的。”
      贺北望闻听此言,感叹华枝还是如昔敏锐,连忙稳下心神,掩住所有情绪。
      “我叫太子过来不是来安慰我的。生死有命,富贵珍馐软红旖旎我都享受过了,如今该到头了,华枝不难过。”她低咳两声,带气息平顺后继续道,“太子可想好如何处理封小姐的事了?”
      贺北望顿了一下才开口:“我会娶封姑娘为太子妃,以后她将是大邺的皇后。”
      “咳,是非抉择太子都清楚,殿下心意已定,华枝便不再劝了。”
      原本准备好一肚子说服华枝的话没处搁。太子想了想还是道:“她……就算她父亲失势,但她与时雨交好,北域女帝登基不会不顾念旧情。况且,我若此时弃她不顾,岂不叫天下人戳脊梁骨?……我相信我可以不用靠联姻来夺得天下。”
      华枝在帐内听得好笑。时雨到底也是帝王,怎会为了所谓旧交罔顾江山?且那梅是今岂是好相与的?再说,贺北望本就未公开答应封流珠任
      何,又有谁会为了没影儿的事排揎他?说来说去,不过是太子心仪罢了。如今他竟还用这些粗浅借口来搪塞他早知智计无双的老友。
      那她当初劝告雀姑娘的那些话竟是错了,贺北望他之所以给自己留下冷情的印象不过是因为,她华枝并不值得他以情,哪怕是旧友之情,相待。而现在,贺北望明确告诉她,她心里的那个冷酷帝王形象并不是他的真身,他也有爱欲,也会为了一人冲动,也会将一人摆在他天下大业的前边。这很好,真的很好,至少华枝欣慰地看到好友能与人倾心。可作为他的幕僚甚至太子太傅一样的存在,华枝却不得不痛心于一个没有弱点的帝王的陨落,他变了,他变得亲手将她华枝交给他的无情利刃丢弃,自甘堕落变成个会哭会笑会患得患失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华枝被拉扯在欣喜与惋惜两种情绪之间,久久无言。终于她明白,也许这不叫“改变”,这叫“成长”。改变或许可以扭转,但成长不能。成长无从发觉,甚至不由自己做主,避无可避只能束手就擒。贺北望难道就不知自己能看透他的借口么?想必他自己也正无奈着所有一切,较之她华枝更甚。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最后一次了,无论她的忠诚是来自自己内心也好,来自父亲遗言也好,能再为他出谋划策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了,就先将没摆在眼前的危机放一放……好吧?
      这些话,好的坏的她都没说,只轻笑着开口道:“后位一事,往大了说关系到天下治乱,往小了说也不过太子家事。于公于私华枝都无从置喙。只一点,太子莫小看了时雨和梅是今,我说梅是今是扶厦之臣,他是真可以以一己力挽狂澜的人物。”
      贺北望随意颔首:“我记得了。”
      华枝跟贺北望怎么说也认识三年了,光听这话便知他没往心里去。她暗叹了口气,太子将来迟早要败在这两个他所不屑的女人和宦官身上,而自己这般也算是尽心了。华枝微咳一声,知道贺北望在等什么,便也顺着他心思转了话题:“殿下,劳你在我妆台第二层抽屉的暗格里取一物来。”
      贺北望心下微动,依言抽出了第二格抽屉,伸指一探摸到一处凸起,他试探着按下,咔嗒一声底层弹开。太子犹豫一瞬,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入手沁凉,圆润微棱。贺北望的心狂跳起来,兀自压抑着,就近灯火一瞧。
      一串菩提子!
      贺北望双唇都在颤,一时间心头万感交织五味杂陈。一时激动于那梦寐的天下至宝如今就在他掌心静静躺着,一时又自厌着如此宝物竟然是他乘人之危才到手的。他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兴奋那头占了优势,贺北望低头看在灯下泛着润泽莹亮柔光的手串,喃喃道:“这是……凤眼菩提?”他一出声变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好像刚刚的一把心头火直烧入喉咙一般。
      床上的华枝透了一个笑,只说:“这菩提子太子可要好好保管,要戴在腕上,日日摩挲才好,记得么?”
      “是是……自然……”太子渐渐缓过方才一阵狂喜,心中疑窦渐起,“阿枝你可知这菩提子如何使用?如何能使天下归心?”
      华枝声音带笑,居然在贺北望最急迫的时候开起玩笑:“天下归心嘛,咳,就要施仁政,安内攘外休养生息方是为君之道。我说的可对?”
      贺北望皱眉,疑心华枝不愿告知使用方法,语气隐隐泛冷:“阿枝你明知我意思。”
      “咳咳,若我知,早就告诉殿下,怎会等到如今。”华枝语带落寞,说完又是一阵急咳,气力不逮。
      贺北望忆及往日华枝对他也算倾囊相授,自己如此说怕是伤了她的心。他知现下时机不对,华枝身子不好,若逼得紧了叫她心寒反而套不出话来。贺北望只得暂退一步,将菩提子绕在手腕上,止了话头。
      就在二人相对无言之时,忽而门响,却是唐歌凝抱着柳大饼推门进来。
      唐歌凝给太子见了礼,她怀里的白猫也跟着喵呜一声。她查看了一旁的炭盆,见里面的炭火快要烧尽,便一手端了准备出门换来。瞄见华枝露在帐外的衣角,唐歌凝轻声鄙夷道:“都这样了还不换件衣裳,一共五身衣服的人也好意思被叫做南国一绝。”
      华枝故意曲解唐歌凝的意思,在床上笑道:“咳,歌凝你倒是管的宽。我若是只穿一身衣服,等我死的那天你想给我立个衣冠冢都无法。”
      唐歌凝身子一定,片刻后鼻间微哼,带着柳大饼转身出门,贺北望瞧见她出门前眼角似乎有泪,他自己听得华枝如往常的调笑心中也颇不是滋味。怎会这样快?那半年前还言笑晏晏的美人儿如今就……真的,他没料到会……这么快。
      贺北望面对此情此景饶是如他也不得不感到凄凉。他不愿久留,嘱咐华枝好好休养,也没等华枝回应,太子便低低道一句告辞离开。
      他刚转出门去,便听身后华枝低沉而萧索的歌声传出。他此前从未听过华枝唱歌,只猜测那样的女子唱起来也应该是洒脱的……再带上些许漫不经心和不屑一顾。而这时听来却几乎算得上荒芜,字字泣血。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啊——”
      贺北望不忍再闻,旋身快步下了楼,马车上他又回头望了那脂粉堆锦绣窝一眼,歌舞依旧,没人知有一株艳极而多刺的帝王牡丹正唱着她未使人闻的歌慢慢枯萎。
      那种不真实感依然挥散不去,在贺北望心目中,华枝要死,也该是瞬间零落尽的,而非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地耗着余生。不,绝不是。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是做错了什么,但奇妙的是他并不感到后悔。不止。贺北望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珠串,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他,如此轻易地拿到了它,不费吹灰之力。就算并不知它的用法,但这不算瑕疵,他总有机会的不是么。
      这真的是最好的结果啊。他在惋惜什么呢。
      贺北望想起华枝叮嘱他随身戴着,想起华枝听闻自己要娶流珠后的轻笑,想起临走时华枝似怨似泣的歌声。他觉得隐隐不安,菩提子戴在他手腕上几乎灼痛他,又似在提醒着这背后的危机。贺北望想了又想,还是将它摘下,塞在袖袋里。
      马车如一支利矢,带着嘹唳的风声穿过长夜,刺透临安城的心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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