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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七夕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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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的面目隐在暗影里,她背后是热闹的街景,她却仿佛游离在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之外,就如她身为红袖招的名妓却不染一丝风尘气一般,华枝矛盾得让人着迷。
华枝转回矮几之前,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渐渐清晰,脸上的骄傲带着几分妥协:“太子殿下,你听好,这些话华枝只说一遍,字字确凿。”她郑重言道,“华枝这里从来没有什么能一统天下的菩提子。若蒙太子殿下不弃,华枝愿尽己智计所能,为太子效命,而非用什么影儿都没有的物什。”她停了停,“如此,太子可满意?”
贺北望眼瞳暗沉沉的,看不出一丝情绪,烛影摇曳下,他五官轮廓更深,尤其一双眼,几乎淹没在眉骨的阴影下,将平日分明温润的面孔衬出了峭拔的味道。他不答是也不答不是,只盯紧了华枝,时间长到让人错觉他竟有些惋惜。他开口:“不论华枝是否效忠于我,我贺北望都会一直记得这三年来华枝于我的指点之恩,永生不忘。”
华枝自嘲地笑笑,他果然还是不相信自己。也便罢了,言尽于此。她念旧情为他留了后路,但既然太子把握不住她最后抛出的机会,那么她剩下能做的不过陪他把戏演完。华枝点点头,再吸了一口水烟,倚回榻上,眼神空茫地直视前方,长长吐出嘴里的烟,似欣慰又似叹息:“会记得我就好啊……能记得我也好……”说完又轻轻咳了起来。
贺北望总觉得华枝这咳嗽有些不对劲,脸上刚露出担忧之意便被华枝看穿,她轻笑:“不妨的,才抽上这东西有些不习惯罢了,过几日便好。”
贺北望还想再关心几句,却被华枝抬手阻了:“别劝我,你知道我从不听劝的。”她边说边站起身来,将半开的窗子完全打开来,夜风灌入屋内,吹得烛焰摇晃。
满屋子的灯影摇曳间从窗口跃进一个身着碧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笑眯了一双桃花眼凑到站在窗边的华枝身前:“晏晏早知道我要来了?”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对金铃来,瞬间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你瞧这个,喜不喜欢?”
华枝无奈扶额:“我只是想开窗透透风而已,是你进来得太巧。”她顺手接过铃铛,心下疑惑这铃铛怎的在他掏出来之前一点响动都没有,简直不可解,“虽然谢谢你还记得我生辰,但请莲生你下次走正门好吗?”
莲生装作没听见,四下打量,这才看见贺北望。他也不离开窗口,顺势坐在窗沿上,屈起一条腿侧过身,漫不经心地抱拳道:“呦,这不是太子殿下嘛,殿下远道而来,失敬失敬。”莲生眼波一转,眼尾细长高挑,眉梢几许妩媚风情,端的是不输华枝的美貌,“不知今日太子爷不陪着封美人却来找我家晏晏是何意?”
太子也朝着莲生一拱手:“莲公子有礼了。今日是阿枝的生辰,贺某自当一晤。”
“哼,我当然知道。”莲生示意华枝手里的金铃,长眉微挑语气不善,“只是未料到国库竟空虚到如此地步,连份像样的贺礼都拿不出手。”
华枝听得好笑,只一次生辰居然牵扯上了国库,莲生舌灿莲花的功力当真不是盖的。
“阿枝与我相交三载,自是不必讲究那些虚礼。”贺北望也不是肯吃亏的主,一句话明里说他与华枝交情匪浅,暗里却讥讽莲生的交情不够。
莲生每次遇到有关华枝的事总沉不住气:“你……”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华枝赶忙出面调停:“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知道的说你二人只是知交间拌嘴,不知道的却要说堂堂太子爷竟然为了一个妓子争风吃醋。”
“谁敢编排我们晏晏的不是,保管叫他无任何阴私底秘可言。”莲生嘴硬着又哼了两句,倒也听话不再吵。
贺北望也自觉有些过了,只静静自斟自饮,三人间一时无话。
忽听得楼下吵嚷声渐起,不一会儿一位面貌极美却眉目间结满霜雪的女子推门进来,手上还抱着一只白猫。白猫略显圆润,一见到华枝便扭啊扭地从女子臂间跳下,蹭到了华枝脚边,眯着一双眯缝眼盯着她。
华枝拿翡翠烟枪敲敲白猫的脑袋:“啧,柳大饼你怎还想着吃?再胖歌凝就要抱不动了。”却还是从碟子里取了块糕点给白猫。
原来那冷美人便是与华枝齐名的歌姬唐歌凝。看她容貌倒是比华枝再美上几分,气质上却被华枝周身那股漫不经心的风情压过一头。她先依次给贺北望和莲生见了礼,然后才冷凝着声线对华枝道:“有一扮了男装的小姑娘鼓动一帮人吵着要看南国双绝,我推辞不下,你看……”
莲生打断她:“晏晏不是自从去年起就不再跳了吗?这小姑娘好生不懂规矩。”
华枝喂完了猫,柳大饼十分自觉地又攀回唐歌凝臂间,靠在美人胸前打盹。
华枝想了想,拍了手上的糕饼屑子慢慢笑道:“既如此,就麻烦遏云公子为小女子伴唱如何?”当年唐歌凝一曲遏云曲名震京华,便也得了个诨名叫唐遏云,华枝私下里也常叫她遏云公子。
唐歌凝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抱着柳大饼去换衣服了。
“阿枝你何必,不愿的话推掉便是。”贺北望倒是第一次知道华枝自从去年起就不再上台,但想必也定有她的理由。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测,但又不知自己到底愿不愿意这个猜测落实。
华枝捻过烟枪,尾端的碧绿香包晃动不已。她起身下榻,顺手理理鬓角,走过贺北望身边,连个眼神也欠奉:“倒也无妨,毕竟华枝自己也不知还能再跳几年。”身影已转出门去,徒留余音萦绕,“太子殿下恕华枝今晚不能奉陪,改日有缘……再聚。”
莲生急忙跳下窗台,追着华枝去了:“晏晏等等我。”约莫是赶上了,贺北望听得莲生似嫌弃道,“啧,晏晏你怎还佩着这香包,都一年多了,就不能换换么。”随后是华枝毫不犹豫的一声“不能”以及莲生渐行渐远的抱怨。
烛影被合上的木门带起的风撼得微晃,贺北望的眼眸在这片摇曳中深深浅浅,他独坐在砌绣堆锦的房间里,夜风从未关的窗中溜进,吻过他的眉他的鬓他的发尾。他垂下眼睫,低眉瞧着酒盅的光耀,一时心思乱得自己都猜不透。外间寂静一阵儿后琵琶声渐起,歌声浮动,他能想见楼下华枝舞动时的巧媚。唐歌凝的歌声渐拔而起,倒是真不负了“遏云”之名。半刻过后,声住尘息,贺北望记忆中的衣香鬓影瞬间被楼下的叫好声淹没。他眉目间似又笼上那层亦真亦幻的惋惜,眼神几息间便清明,他轻轻一声哼笑,抬手仰脖亮点儿入喉,搁下酒盅身形一转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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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声喧哗之中一阵金铃声起,几十双眼锁住了台上怀抱琵琶而来的纤细身影。
华枝身着水红色抹胸半袖和同色束脚裤,脚腕系着两颗金铃,雪白的赤足踩在纯黑的台子上,配上她金粉勾勒的眼线和乌檀木琵琶,整个人似是迷途妖界不得脱的飞天菩萨。
台上站定,喧哗声仍未息,华枝也不等,她毫无预兆地腾跃而起,满堂气势一开,场上瞬间噤声。旋身向后,手中勾动琵琶弦,同时二楼歌声渐起,众人才惊觉原来遏云曲与飞天舞竟是一整套。华枝手上勾弦不停,弯身向后一个下腰直触地面,再借由手上琵琶为支点,硬生生一个后翻落地,而在整个过程中琵琶声竟一直未停。
华枝云步轻扫,托着琵琶的双臂舞动间袖口生花,纷纷然不知迷了谁的眼。顾盼神飞,凤眼长挑,眼风过处无人不屏息凝神,真如壁画上的飞天一般灵秀。繁音急节,跳珠撼玉。一阵急促的旋律过后华枝一个收势,刹那间满堂灯烛齐灭,众人一声惊呼,却见七夕那日的弯月端端正正从楼顶的圆洞□□入,照亮台上方寸之地。月影朦朦间华枝弯唇一笑,便由端庄之中生生带出些媚气。
遏云曲并不是一般的呢哝软语,那是梵语,是妙法莲华经,是飞天舞的真正底色,是这滚滚红尘中的特赦。
在众人以为结束之时琵琶声又起,歌声相和,由缓至急,节奏渐快。华枝的每一步都踏在节拍眼上,那一阵阵金铃碎响仿若法华经的停顿标注。梵音歌声更高,促弦更急,金铃声声渐密,众人的呼吸不由得跟着加快。唐歌凝歌声一节节攀升,华枝压低半身开始旋转,脚步快得让人心惊胆战。歌声高入重云,琵琶声也紧缠而上。众人下意识屏息,只见华枝停住旋转,背对台下,抬起左脚扣在右膝,忽然将琵琶反手背到身后,指尖轮挑勾抹不停,竟是一式标准的反弹琵琶伎乐天!
众人不敢惊呼,只因歌声未停。乐声直拔而上,唐歌凝的歌声紧逼而至,扯得人心跳要跟不上。忽听得一声穿云裂石之音直上云霄,歌声琵琶声铃声齐齐断绝,留得一片心魂不稳的观众久久不能回神。
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跳飞天舞,同样,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将法华经唱出这样的意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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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秀小脸红扑扑的,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小……公子,南国双绝果然不凡!”转眼却见流珠盯着门口,她顺势看去,只见一片玄色衣角如一尾游鱼自拐角弋过,没入黑夜。“那是……”
封流珠收回眼神:“没什么,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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