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笑晏晏 ...
-
让我们将故事从那年七夕讲起
*********
睢园，华家的产业，园内大片大片的竹林、桃林是临安一绝，而夏天最好的去处，却是睢园西北角的荷塘。
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趿着素履，拐过回廊的转角，一路分花拂叶，径直走向了那万顷荷塘。
月下荷叶轻颤，露珠摇摇欲坠，鱼儿唼喋，微风细细。
一切都如此静谧，但小女孩却发现一丝异样，她好奇地又凑近了些，莲叶层遮之下隐隐现出木舟一角，舟中青衫上绣着莲纹，恍然间竟似莲中精魅所化。
舟中人对她的靠近似有所觉，伸手拨开荷叶，缓缓撑起上半身，长发如流泻的黑夜从肩头一直淌到船上，月华笼在他的眉眼，迷离的眼波中掩映着世事洞明的精芒。那人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行止之间却不显稚气，只一派萧疏朗朗：“更深露重，姑娘踏月而来，想必也是惜这寸许清凉。”他弯唇一笑，“未请教姑娘芳名？”
才十岁的小女孩眼珠骨碌碌一转，随口拣了个名字报上：“华枝，我叫华枝。你叫什么名？”
那人看在眼里。锦衣素履，又住在这睢园，除了华大小姐华月明不作他想。别人或许只道华太傅只得华清风一个独子，可他那因病弱不得不在外休养的幼女却瞒不过他的眼线。但他不说破，只弯了眉眼，浅浅笑着避过问题：“小姑娘年纪轻轻却笑影不多，这可不好呢。嗯……以后称你晏晏可好？”他见小女孩皱起眉，但也不准备改口，“晏晏不妨猜猜我的名。”
小华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瞧着他的模样，青衫疏淡，山眉水眼，自骨子里透出的风流妩媚。她忽就想起那日在父亲房中见过的线报。上头只一句话，说的是那位两国最出色的探子。打探不到他的生平，只写了一句对他外貌的评价。
华枝看着这个坐在漫天荷花间妖精似的人，不禁一时失语：“啊……是……”
雨打莲花心，玉颜瓣中生。
莲，生。
————
阳光从窗棂斜洒进床帐内，华枝自梦中抽身，睫毛颤了两颤，睁开眼。
怎的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唉……
自从认识了她以后，莲生就将睢园当作了他长久落脚之处，一月中除去外出收集线报的那几日，大半都在睢园的客房里过了。而自己……那时候年纪小，偏生那家伙又知道好些有趣的事，居然便当真放任他住下，算一算两人竟也有了十年的交情。
华枝从床上撑起上身，满头青丝铺展开来。这几月倒是没怎么见着他，不过今天是自己的生辰，莲生估计刀山火海也要赶回来。
啊……今日是七夕啊。华枝抬手揉眼，轻轻笑了起来。过了这七夕，飞天舞跟遏云曲怕是要步广陵散的后尘了。
*********
“晏晏你当真舍得下飞天舞？”此刻红袖招后场，莲生和华枝撇下贺北望一人在房内，二人在准备着最后一次的表演。
莲生手执眉黛，细细地为华枝描着眉峰：“忍了一年没有跳，一跳就是最后一次，晏晏真是好狠的心。”
华枝漂亮的丹凤眼一眨，轻笑道：“我向来如此。”
是啊，他的晏晏向来如此。莲生手上仍细腻勾勒着，心思却恍惚回到了三年前。
那一日，华太傅下狱，华清风受到牵连也入狱，官府派人在华氏各处家产搜索证据，睢园自也不例外。
他听闻消息匆忙赶去，到时正巧官兵在华枝闺房前哄闹着要进房搜查，被老管家年伯死命挡下，带着家丁守卫自家小姐的清誉。这番情形下，莲生不敢贸然露面，只得躲在屋顶上暗自心焦。
其实官兵也不相信名满临安的华太傅会做出贪污之事，但奉旨搜查不得不办，华氏令名又使他们心有敬畏，不敢硬闯。
两方正对峙着，剑拔弩张。
华枝的房门豁然敞开，她因着父亲与大哥遭难只穿了一身素白衣袍，不戴钗环，发丝用一根素锦束在身后，微挑的丹凤眼中既无悲痛，也无屈辱。
瞬间满堂的眼神都落在她身上。
她在这般纷扰之下双手拉开门，堂堂正正地立在正中，目光在众人面上慢慢扫过，众人不由得都停了争执，注视着华枝。
华枝声音平静：“众位若渴，便自到厨房去寻了水喝。家中老仆年迈，招待不周，各位多担待。”
她目不斜视，抬步出门，身形一转拐入九曲回廊。
身后当啷之声不绝，官兵手中钢刀落地。
————
莲生运起轻功跟上华枝，待到确定四下无人后轻飘飘落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行在花木扶疏的抄手游廊。
他觑华枝脸色，辨不清是悲是怒，平静得骇人。莲生不由开口：“晏晏……”
“怎么？”华枝转过脸来，仍是平静，“哦对了，这次要多谢你。若非你相助，歌凝没办法安然从牢里走一遭出来。”
“倒不必言谢。华太傅像是料到你不会去，托我带话给你，要你尽心辅佐太子。”
华枝沉沉笑了一声：“华家许我半生优渥，买下我后半生驱策。”她站定，仰脸看向莲生，“你可知，我父亲为什么下狱，华家为什么抄家，而我……又为何无恙？”
莲生微怔，他不信素来清廉的华太傅会做出贪污这等事，但他的耳目一向不涉宫闱朝堂，个中真相无从了解。
听得华枝开口：“贪墨这事我父亲不会做。他并不看好如今南王，尽管……他是南王太傅。”华枝转过一个拐角，“当今圣上有筹谋天下的头脑，却无此等心肠，而太子智计不足却心性过辣。”
“所以太子若知人善任可为一代枭雄，而今上则是守成之才。可对？”
“是的。”华枝慢慢叹一口气，“可这是乱世啊……终究还是都欠了一点不是么。”
“是啊，这是乱世……”莲生抬眼看向檐外的飞鸟和流云，“可是要找攻守兼备心智俱佳的将才谈何容易。”
华枝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北域的这几代，可都是天生该在帝王家的人物啊……”
莲生一惊，不由落后一步：“你是说……”
华枝不看他，脚步不停：“是的，华太傅是通敌之罪。他早看出南国气数不长，太子若登基必是穷兵黩武之辈，到时生灵涂炭流血漂橹，不是社稷之福。”
“如此机密要事，晏晏怎会得知？”
“你道为何连睢园也要搜？通敌的书信在我这儿，我自然知晓。”
莲生赶上几步：“那你……”
华枝再转过拐角，轻轻笑：“莫急。此时大概已进了莲池里锦鲤之腹。”
莲生松一口气，还是不安：“会不会牵连到晏晏你？”
“通敌之事牵系甚大，本来是宁错杀不放过，是以华家男丁必死。但你可还记得我说过南王心软？他还挂念着父亲的教导之情，又兼无凭无据，他心里便不愿深信，想着要为华家保全一脉，于是……我必定无事。”
莲生不解：“若是华太傅认为太子不是明君，又为何要晏晏辅佐他？”
“这是他欠贺家的。南王半点没亏过他，父亲却不忠不信不义。所以他要用我的后半生抵债，匡扶太子登位。”
“晏晏可觉得太子是个好苗子？”
华枝一笑，不明说：“我自然还是我父亲的女儿。”
“那你，竟肯？”莲生觉得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完全不肯委屈自己的姑娘。
“其实，若是太子肯全心信任，由我弥补他的智计，倒也不算是无可救药。”
“你竟然愿意入仕？”这姑娘就算不委屈自己，也不像是愿意受约束的啊。
“啧……你说呢？”华枝凤眼一挑，“可这是我欠华家的。华家供我锦衣玉食十七载，这便是我的债了，我当然要‘尽心辅佐’。”
“晏晏就不怕太子手辣，有朝一日要除后患么？”
“这就看你了。”
莲生恍然：“啊，是你先前叫我放出的所谓‘凤眼菩提’的消息吧？凤眼菩提究竟是何物？”
“是啊。太子一日未得此物便一日不能动我。那菩提子不过是个幌子，里头是我大哥做出的秘宝，在战场上以一当十。不过是否呈给太子还需考虑，一个不慎便是为虎添翼。”
莲生咋舌：“这都是幌子……那真正的凤眼菩提呢？”
“华氏一族生而有佛缘，天生一双凤眼，面如菩提般慈和，所以这凤眼菩提……其实就是华氏儿女。而我，很快就将是华家最后一人了……”
莲生笑得有些讽刺：“如若太子当真目光短浅，将死物看得比活人还重，此等昏君，死不足惜。”莲生这样说，心里却道他的晏晏才是天下至宝，全不是那等死物可比。
“好了，不说我了。拜托你的事情可有眉目？”
莲生正了神色：“已经调查清楚了。消息是北域封相派人递给今上的。我原本以为这是无中生有，可现在看来……未必。”
“没错。华太傅确是与封相联络，谁料到封相竟然想要过河拆桥。”
“封相这事可要告诉歌凝？”
“说吧。真是……原本我还以为有朝一日还能喊她一声嫂嫂呢。她跟父亲和大哥的感情深，此事不该瞒着她。但可要多关注她，别让她一时冲动追悔莫及。”
说话间已转到了西北角，此时正是桃花三月，莲池里菡萏未开，回廊边处处种着的桃花灼灼。
“既这样……晏晏可想要报仇？”
“我？”华枝似是感到荒唐地一笑，“说来歌凝倒更像是父亲的女儿。我这么十七年来看见父亲和大哥的次数还比不上看见你的次数，何来的‘仇’？华家于我的恩可只够我辅佐太子。”
瞧啊，莲生心里想，他的晏晏从小就这样凉薄。
————
而今他看着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却开始心疼起华枝不招人待见的凉薄。莲生为华枝勾着眼线，轻声问：“晏晏，累不累？管他什么太子，咱们不干了好不好？”
盛妆的姑娘微微一愣，旋即又笑开来，接过他手上的金粉，加长了斜挑的眼线：“笔锋至此怎能平淡而终。”她一顿，玩笑道，“莫不是莲生自己有了什么去处了吧？”
三年前她就是这样问的，莲生心神恍惚地想，三年后他的答案亦没有变啊。
那时，那时他是怎么答的呢？
三年前的莲生立在回廊上，拈着廊外的桃枝朝他的姑娘回眸笑，眼波潋滟，语带双关：“愿守花枝度年岁。”
而三年后的华枝也依旧没什么长进，瞧着莲生漾着春水的眸，脸颊莫名通红。
*********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笑晏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