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说》脆皮蛋挞

3、末

　　国家发展到了百年来最鼎盛的时期，国库丰存、百姓安居，宫中的生活也逐渐变得奢靡，宫里的女人都是新鲜娇俏的面孔，而我的年少岁月已经慢慢消失。

　　承涟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就像当初第一次选秀宫里进来了一批美人儿后是一样的，只是那时候不过是贪个新鲜，如今，除了我和几个在后宫岁月里熬下来的女人之外，个个儿都是新鲜的。

　　在望不见外头的皇宫里生活了许多年的我终于被这幽深又漫长的岁月磨掉了最后一丝纯真，从前那些总在心底飘荡的情爱之念渐渐转为了我对孩子们平安长大的盼望，从前我总觉得娘家强势的背景是我的依靠，后来日子久了，才发觉宫墙深深，万事还得靠自己。

　　在宫里那么多年，女人争宠的那些手段我都明里暗里瞧得清楚，那些嫔妃间的争风吃醋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触碰我的底线，只要不伤及我的利益，损了个小贵人死了个小才人又能如何，一个两个只会使些低贱手段勾引皇上的狐媚子没了便没了，总归也不是我下的手，顶多得承涟一句连责骂都算不上的“皇后失职，管教不力”，过上一些时日，承涟自己都会忘了那些个嫔妃的名字，而我，依旧是最尊贵的皇后。

　　前朝有官官相护，后宫也是。

　　在这个权势与利益并存的地方，除了我真心护着的孩儿和家人之外，那些与我爹关系甚好的官员们送入宫中女儿我自然也得护着，还有魏氏高氏和那些个宫里的老人，我们心照不宣地不去招惹对方，各自安安稳稳地在这女人众多的后宫里生存着。我不再时常吃杏儿，就像娘说的，那是酸酸苦苦的东西，我得多吃梨，梨是甜的。

　　在我嫁给承涟很久，久到我都忘了是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的时候，久到我和他的第一个儿子都已经长大娶妻的时候，我和承涟终于爆发了第二次大型矛盾。

　　起因是承涟的一个宠妃死了。

　　承涟在那些模棱两可的证词里认定是我把她害死的。

　　彼时宫中的梨花又开了满树，风轻轻吹起，淡淡的梨花香气飘在周身，我跪在已故宠妃姜氏的殿前看承涟静静抚摸着姜氏的遗物，就那样整整跪了一个时辰。

　　姜氏是选秀入宫的，初入宫时只有十四岁，和我与承涟初遇时一样大，不过她命薄，走的时候才十六岁。

　　都说承涟宠爱姜氏其实是心中有我，因为姜氏非常像年少时的我。姜氏容貌不及我，也只有眉眼有那么些许相似，大抵有个三分像已经算多了，但她笑起来纯良可爱的模样，还有她那率真的性子，与皇帝说话时毫不畏惧的神情以及眼中掩饰不住爱意，都与我曾经一模一样，那是承涟说过的、他最喜欢的我的模样，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少女时光。

　　就因为姜氏与我的相像，承涟便认定了是我容不下她。他说我妇人善妒，他说我心思恶毒，他还对我说：“你知道朕为什么宁愿去宠一个与你相似的人也不愿去见真真实实的你吗？那是因为在朕的心里，你还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朕真的怀念你与朕最初那几年的美好无忧的岁月，你年少时的一颦一笑，牢牢地缠在朕的心底，这么些年，再也没见过了。”

　　承涟的眉眼神色变得柔和，我的心却突然开始刺痛，“谁的青春容貌能保一世？谁的美好天真能在这宫里永存？臣妾如何变成这样，皇上心中不是最清楚的吗？皇上要臣妾做一个合格的皇后，臣妾做了，皇上怀念起原来的臣妾了，就去寻一个新的人，那臣妾呢？臣妾如何不想回到从前？臣妾在宫中这些年，手上的确已经不跟从前那样干净了，皇上心中也都明白，当皇后和当皇帝一样，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已，所以从前皇上从不追究，既然皇上如今认定了姜氏是我杀的，臣妾为自己喊冤皇上也不信，事已至此，夫妻间的信任既已不存，那臣妾也无话可说，请皇上处置吧，要打要罚，皇上请便。”

　　“好，既然如此，朕成全你。”承涟停滞良久，留下一句话后起身离去。

　　庭院里微风吹过树枝，带起几片梨花瓣儿随风飞舞，在空中旋转出优美的弧度后又无力地坠落到地上，此生终了。

　　我被禁足在了寝宫里不得而出，我的女儿被带走交给了从前与我关系尚可宁贵妃抚养，我的皇后权势被分到了魏贵妃和庄哲夫人手里，而我只空留了个皇后的名号，寂寥孤独地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一日日地熬下去。

　　一年、两年、三年……

　　随着魏氏一族的倒台，随着昔年骄傲的魏贵妃自裁于狱中，那个久久未曾相见的人来到了我的宫里，告诉我，他来接我出去。

　　彼时我正穿着一身素净的月色长裙，蹲在院中的长廊下看成群结队的蚂蚁忙忙碌碌地爬开爬去，视线里却突然多了一双绣着金纹的鞋子，我知道是他来了，我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

　　过了许久，蚂蚁搬完了家，只剩下寥寥数只继续在地面上爬动，那双鞋还依旧在我的视线里。

　　伴着一声“蹲这么久腿不麻吗？还是因太麻了站不起身便一直蹲着？”，身边的人蹲了下来。

　　我低头不语，眼泪却不争气地滴到了地上，他撑着我的胳膊将我扶起，让我靠在他怀中。

　　承涟告诉我，害死姜氏的，是魏贵妃，而且姜氏其实是魏家送入宫里的一颗棋子，一颗用来迷惑圣心、必要时助魏氏一臂之力的棋子。

　　承涟说他早就知道姜氏与魏家有关，可每当看到她，与她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将她想作曾经的我，姜氏死的时候，因为那份又一次失去的难过，他忽视了她的身份，他因为那些并不严谨的证词冤了我，其实，更多的是他心底的对自己的怨恨使得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我被禁足不久之后承涟就已经理清了许多事，也察觉了许多事，但他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他知道，有些人留不得了，有些事也必须该处理了。

　　所以这几年里，承涟将错就错，把我彻底遗忘于此，我的娘家人也没有帮我片刻，因为他们正在撒网捕鱼，捕一条野心膨胀的大鱼。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你走吧，我在这里闲适惯了，后宫之主的位子，早就不适合我了，我累了，好不容易休息下来，不想再过回以前了。”

　　“这么巧，我也是，我也累了，皇帝的位子，我也交出去了。”

　　“什么？”我惊然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笑得随性：“我把皇位传给了咱们的煊儿，这江山之主的位置，该交给更适合它的人了。”

　　“那你呢？”

　　“我来带你去过我们未过完的岁月啊。”

　　“都老了，哪里还有那个闲情逸致。”

　　“谁说我们老了，以前听了那么多皇后千岁、皇上万岁，我把我的万岁匀一些给你，咱们还有好多年呢。”

　　我破涕为笑，他紧紧握着我的手。

　　四月春风拂过，我迎着夕阳的余晖看着身侧的男子，岁月带走了他眉眼间凌然自盛傲气，却带不走他那依旧能让我深陷而去的样貌与气质，我伸手摸着梨树上盛开着的梨花瓣儿，笑得柔和恬静。

　　熬过了年少的岁月轻狂，但愿也能经得起往后的平淡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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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俩像不像逃兵，早早儿地就把重担扔给了孩子们，自个儿出来享乐了。”

　　“咱们累了那么些年，也该自私一回了，逃兵便逃兵吧，人生一世，我们互相亏欠的，就用余生来好好弥补吧，帝后之位，现在不是有比咱们更合适的人坐上了嘛！”

　　“哪有互相亏欠！明明是你亏欠我！受委屈的一直是我。”

　　“是是是，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人，一匹马，在山野里晃晃悠悠，所过之处，牡丹盛开，梨花香气幽幽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