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宫》舒崇文

6、相许成灰

　　四月末，天开始炎热。
　　那本是平常的一天，白蕴蔚在家看书作画，安静自在。
　　直到傍晚，她被一回府的白敛赦喊了去，她才觉隐隐不对。
　　到底怎么了？她挑眉，心里生出股不舒服。踏进大厅，她更感胸中郁闷，不知所措。
　　她爹爹白敛赦，面相冰冷，坐在大厅主位上不能言语。他见女儿前来，嘴微张，却说不出个字。而白蕴蔚的娘亲跌坐在地，面向白敛赦，不知是何表情。厅里人数众多，全侧立于旁，不敢作声。
　　一宦官见白蕴蔚前来，就按礼宣了皇上口谕——明日未时白蕴蔚进宫见驾。
　　白蕴蔚跪拜接旨后，又同白敛赦一道送走宦官，这才被爹爹领去书房，告知今日所发生之事。
　　原来太上皇五月初二寿宴，宫里准备届时正式宣布封后。可如今，一切都完了。
　　昨夜，一宫女想偷出宫被禁军发现，搜查时找出一给亲妹的信函。禁军上报管事的馨贤妃，恰巧几个妃嫔都在那喝茶聊天，不知谁建议把信拆了，看有无见不得人的东西，需如此行为。一看，全都惊讶，然后上禀皇帝。于是皇上今早下旨，贬芳淑妃为芳美人，幽禁淑华殿，非圣旨不得出。
　　“什么信？”到底，姐姐被人害了。白蕴蔚握紧拳头，心中生恨。
　　白敛赦沉默许久，才缓缓告知，他今日午后被召去御书房，也看到那信，说白蕴蔚有心勾引皇上，以谋后位。
　　白蕴蔚手松开，全身被抽走力气，寻了处木椅坐下，问：“那他是何反应？”
　　白敛赦淡道：“震怒。”
　　白蕴蔚脸色苍白，半晌不言语。她眼里神采尽失，后惊觉爹爹在近，才开口：“明日待我见过皇上，便知事情有无回旋余地。爹爹请勿忧心。”
　　白敛赦眼中多有不忍，许多话不知如何开口，思虑良久，只道：“那云儿快回去歇息吧。”
　　白蕴蔚点头，扯出一分笑容，慢慢回屋。
　　周遭奴仆素知白蕴蔚气质高雅，行走更有雍容华贵之仪，步步生莲之态。可这日，当他们向穿过走廊的小姐行礼时，发觉她忽失了平日仪态。他们相互张望，眼里写满怀疑，但谁也不作声响，只继续做自己的事。
　　而白蕴蔚，宛如一缕幽魂，缓缓飘行于回廊。她眼里看不到光明；恰时，天际最后一丝霞光被掩去，余下浓浓黑暗在人间。

　　翌日，天降甘霖。
　　这是白蕴蔚第二次踏入皇宫。白蕴芳还是正一品淑妃时，每季有一次父母探望的特权。她来过一次，后怕被嘉诺撞破彼此身份，才忍痛没再来看姐姐。
　　大雨中，皇宫内一片萧索。白蕴蔚收敛心神，目不斜视，专心随宫人前走。入御书房后，她低头行跪拜之礼。不用看她也知晓，那个人坐在御书桌后的龙椅上，目光炯炯正凝视她。
　　御书房内只有他和她。时间缓缓蜿蜒爬行，消失在沉默里。
　　“云斐。”他忽低低唤道。
　　她不禁一怔，抬头望他。只一眼，她又垂目，轻呼：“请皇上恕罪。”
　　未叫平身，按规矩是不能抬头看的。而白蕴蔚听说，皇上最重礼仪规矩，初登基时曾因一重臣口不择言，犯禁冲讳，被活活打死，之后无人再敢在殿前失仪。
　　“果真是你。”他的声音里俱是苦意。
　　白蕴蔚不说话。
　　“你看看吧！”他竟走过来，在她身前停住，递给她一封信函。
　　白蕴蔚接过谢恩。她拆开阅读，许久，她又把信折好，递还与他。
　　他问她觉得此信如何，她答此函有假，为的是加害嫁祸其姐。他问她何以看出，她答：“此函共三十五句，上百余字。句句关心，字字含情，文藻华丽，像是出自芳美人之手。但臣女不明，其中数次称急，恨不得早日交与臣女以做防备，却要如此咬文嚼字、精雕细刻，仿佛不将文里情感显于人前誓不罢休。试想，哪里急件不是寥寥数语，狂书乱草，概论而述？何曾管过看之人能否感受姊疼妹之心？又何曾把几句话能言明之事写至三十余句？这是此函怪异处之一。”
　　白蕴蔚语气越加激昂，“其二，芳美人文才一般，写文章不过尔尔。此函文藻华丽，虽非芳美人不能作，但要她一挥而就、只字不改，恐怕很难。其三，芳美人向来家书众多，偶尔急函也不会被人疑。为何此函不光明正大寄与家中，要派宫女私自潜出授之？以芳美人从前身份，根本无需多此一举。其四，芳美人字体娟秀，无多特色，并非不可临摹。她家书不少，平日里也有写字看书，有心人若暗暗收集。。。”
　　“白蕴蔚！”嘉诺忽打断她的话。他将她扶起，与其平视，问：“我只想知道，此信中所写，是否属实？”
　　白蕴蔚迟疑，被他烁烁目光盯住，她不知能否说谎话。三年时光一恍而过，他已不是从前那害羞青涩、情窦初开的少年，无论是上次相见时他谈笑间表露的华贵精明之态，还是如今在龙袍衬托下的天子气势，他已是合格的君主。这种情况下，她可还能骗他？她一时心中妙计全乱，虽能言却使不出。
　　弹指后，他忽笑，“不用答了。”他转身回位，对她淡然道：“白蕴蔚，你真以为此信出自他手？你可知多少人眼红你即将登上凤位？你又怎知你亲姊是何想法？更何况，朕找她对质时，她一言不发，若有人陷害她会连争辩都不争辩吗？”
　　不，不是这样的，姐姐定遭人陷害。白蕴蔚心里狂喊。
　　他语气冰冷：“你无需为她辩解。昨夜昭华宫大火，经查，火自淑芳殿内起。据逃出宫女言，芳美人放火自焚。她已因愧疚自尽，此事朕就不再追究，你以后好自为之！”
　　白蕴蔚睁大眼睛，似不信他所言，“姐姐。。。自尽？”
　　嘉诺冷冷看她，并未怪罪她失礼，只答：“是，你跪安吧！”
　　他本不再想理她，不料白蕴蔚竟软绵绵倒下。嘉诺使轻功向前，飞快将她接住，见她晕过去，他的眼眸里才透露出绵藏的情感。他不知为谁轻轻一叹，把她打横抱起，叫人去喊太医，又行至御书房边的小间，缓缓放她在软榻上。
　　嘉诺深深瞧她一眼，然后掉头离去。这皇宫里，还有很多他忙不完的事情。

　　白蕴蔚心神恍惚，她不知怎么回到白府的，也不知为何手里还握有那封罪孽深重的信函。她只静静坐于床前，什么也不能思考，痴呆至天明。
　　后来，白敛赦来过，娘亲来过，许许多多人走马观花般来了又走，而她始终恍惚不知日夜，吃饭睡觉随人摆布，不哭不闹，神游梦里。
　　再后来，白蕴蕙来了数次后，终气不过伸手打了她，骂她不配做白家的女儿。她还说了许多许多话，可白蕴蔚听不到，她只抬眼看着堂姐，看她在自己面前发疯。
　　白蕴蕙的疯狂举动把奴仆们吓坏，赶紧喊了人来阻止。白敛赦不知何时又来，说了些语重心长的话，拍拍女儿的手，希望她能好过来。
　　白蕴蔚痴痴望向父亲。她是爱她爹爹的，多年培育宠爱，他的恩德她永世难忘。她迷迷糊糊开始思考：何时起爹爹白霜染双鬓，额皱如重山？
　　最后是她的贴身丫环怡香跪在她面前，激动地说了一大番话。她话语中触动了她——姐姐血仇未报，宫里多少人正笑她们姐妹呢！
　　别人看来，是她姐姐嫉妒她要当皇后，故意写了封情意绵绵的信，再故意传私信被人抓住，把她三年的费心计谋抖出来，传与皇上看见。皇上空悬后位是为她，是为情，如若他发觉这一切只是图谋权，她对他无意，他怎还会立后？这事传出，皇家颜面受损，她更犯欺君之罪，一个不当，反被人咬住丢去性命。心思如此毒辣，怪不得皇上龙颜震怒，贬淑妃为美人，连降三级。
　　而这信函白蕴蔚反复看过，确认出自姐姐手笔。虽然他人临摹可为，但百余字之信，同一字并非次次相同，更有不少生僻冷字参杂其中，临摹难令人信服。更何况，还有很好的理由在——她们是亲姐妹，她们才因省亲见过面，白蕴芳清楚白蕴蔚所做所为是何目的；白蕴芳是淑妃，当时宫里最高品级的妃嫔，她妹妹一步登天，在她之上，她能不恨、不嫉妒吗？他人看来，不过如此。于是白敛赦哽塞难言，于是嘉诺气愤填膺，为的是她们姐妹相残，为的是倾情错人。
　　但白蕴蔚了解姐姐，相信她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而怡香跟随她多年，知她们姐妹情深，也不信白蕴芳会害主子。所以这信必有蹊跷，此事必遭人操纵，才会这般结果。
　　白蕴蔚想起当年玉圆湖边诗酒会上姐姐的沉默，她认为应是白蕴芳一时惊住，看见并非自己所写的东西，不知如何回答皇上的疑问。她后来才明白事态严重，更气自己害了妹妹，才会做出放火自尽之事。
　　白蕴蔚越想越气，恨制造这局害姐姐性命的人。她清楚，这人必是后宫中窥觊凤位之人。她不禁咬破下唇，借血立誓：她一定要寻出这人，血债血偿！

　　白敛赦见爱女复原，喜出望外，一听她要知道宫里情况，虽皱眉但还是允了，派人查探后继之事。这才得知，淑华殿起火，累及同居昭华宫侧殿的华修媛。华修媛系皇上表妹，万侍郎的孙女，向来有宠。昭华宫半夜发火，她来不及逃逸，困于大火里被烧伤，被救出后已面目全毁，羞愤自尽。皇上一损两爱妾，心伤难过，命馨贤妃处理此事。芳美人按嫔礼送葬，华修媛按妃礼下殡。
　　火后三日，管理芳嫔后事的馨贤妃发觉那夜送信宫女非芳嫔奴婢，再查才知她是贤和宫的。贤和宫里住的是瑶德妃。馨贤妃告上，瑶德妃矢口否认，哭得梨花带雨，恳求皇上相信她遭人陷害。皇上急怒，贬瑶德妃为美人，禁拘贤和宫侧殿雅和殿。
　　本来事情至此，已应结束，可一日后那送信宫女被害，惹馨贤妃疑虑。瑶美人连同奴仆全部被禁，不该是她所为，何故那宫女枉死？馨贤妃再度彻查，终从一宫女口里得知那送信宫女本是贤和宫侧殿宜昭媛的，大半年前她将此婢送给瑶美人。馨贤妃招宜昭媛的所有奴婢进行审问，才探得宜昭媛不喜居于瑶美人之下，才策划这连环计害二妃。宜昭媛喊冤，但她不少奴婢已供认其计划，更说若不是宜昭媛落井下石害她们的姐妹，她们也不会不顾主仆情谊，道出此事。皇上听后不言不怒，只次日下旨赐宜昭媛冷宫；瑶美人沉冤昭雪，晋嫔，复主贤和宫。
　　白蕴蔚冷笑，“爹爹，姐姐是无辜的。”
　　白敛赦凝视消瘦的爱女，心下叹息：此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谁知其中有多少诡计？又是多少人相互算计，才这样收场？他劝道：“云儿，你想知道的为父已告知，就此忘却此事，好好休养。”
　　白蕴蔚不答，自顾思量。但她算是听进老父的言语，此后多吃多睡，休养一月。白敛赦放下心来，眼见入宫无路，便又起从前心思，寻找白族中的良才，好将爱女许配。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白蕴蔚推辞他所有计划，只道，她要进宫。
　　白敛赦怒极，事已如此，她进宫哪有好过？白蕴蔚只冷冷答，她平生只此一愿，她定要入宫。她安慰白敛赦，说她三年来对皇上了解甚深，只要她多加筹谋，皇上又难忘旧情，应可在宫里立足。
　　白敛赦劝不回爱女，反被爱女逼得团团转，最后答应为她找皇上试探。终于他这日回来，在爱女坚定的目光下连连叹息，只道等明年选秀吧。
　　白蕴蔚缓缓露出一丝笑意，满意回到她自己房里。窗外，有一片奇花异草，在夏阳下争吐芬芳。她在窗前拨动竖箜篌，心飘回那日与他相见的时光。谁曾料到，她三年设计，字字句句费尽心机，终换一场空！谁能料到，她最爱的姐姐会因她而死！谁又会料到，他那日情意绵绵，说要娶她，如今相许成灰，再见只是陌路人！
　　她知道，今后这条路定然凶险，他的不爱，他的愤怒，会将她推至浪尖上。而她所要做的，不但要保全自己，更需借机查找谁才是害亲姊的人！她目光移向桌上她写下的几个名字——许文馨、莫玉瑶、夏兰英、卫素梅、穆玲灵、谷香晴。现在后宫剩此六人，如若查不出谁是凶手，就叫她们全为姐姐陪葬！

　　“主子真一高招！”贤和宫内，有人如此谄媚道。
　　可莫玉瑶紧皱眉头，直问：“我叫你做的事，你真做到了？”
　　“是啊，主子，这不一一按您设计的发生了？”
　　“但许文馨不是查出大火是从淑华殿里发的吗？”
　　那人一时语塞，半天才道：“或许是天助主子成大业，才让那白蕴芳悲愤交加弄出火来。不过奴才照主子吩咐，在外添柴加火，这才烧死了万光华。”
　　莫玉瑶盯住这仆人，相信他所言非虚，才点头道：“相信你也是照吩咐所做，不过这大火也起得好，省我一番心思。你的赏赐，一月后会摆在你城外老家。”
　　“多谢主子隆恩！”那人笑得眼睛成两条缝。
　　莫玉瑶宽心，道：“你快回去吧，以后我们还是少见为好。”
　　那人赶紧谢恩，悄悄离开后，莫玉瑶的贴身婢女才问：“巧宁不知，主子这局为何要把自己牵扯进来？如今圣上似乎对主子不再相信，更不多来，没了妃位，还在嫔中排名最尾，奴婢甚觉委屈。”
　　莫玉瑶笑道：“不把自己牵扯进来，怎能骗得过那许文馨？以她的高明善断，若不是我自己演出苦肉计，她岂能上当，以为真是那荣珍宜所为？皇上本对我没心，失宠又如何？当年不是为封白蕴芳那贱人为妃，他也不会拉我作陪衬。那妃位有没有，我无多所谓。昭仪也好，充媛也罢，不都是嫔吗？况且，那些人都晓得我失宠，谁能是朋友，谁会是敌人，谁无动于衷的，如今一目了然；咱就平心静气，暗里记下谁是谁非，以后一并铲除。不用两年，这后宫，还不会是我莫家天下吗？”
　　巧宁怔住，想了会才道：“原来主子把这也料到了。”
　　莫玉瑶得意道：“没料到，我怎敢兵行险着？”她心道，最妙的是连太后都骗过，如今太后气许文馨诬陷她侄女，对自己又充满同情，更怀疑其他几妃嫔有否加害。失皇上宠信，得太后喜欢，她并非得不偿失。她转言：“巧宁，可还记得玉珠堂妹？”
　　“自然记得，以前玉珠小姐跟主子不最要好吗？”
　　“嗯，上次爹爹进宫说，明年选秀要送她来。”
　　“玉珠小姐？玉琰小姐不更秀丽端庄吗？”
　　“她们两个都送，不过爹爹说，这几年玉珠越发标致，比起璇王妃从前更令人惊艳。他觉得玉珠中选的机会比玉琰还大。”
　　“原来如此。”巧宁宽慰，“待明年玉珠小姐进宫，主子与她齐心协力，那这宫里确是咱莫家天下了。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莫玉瑶笑，只见夜间烛火映出别样光影。她心想，这宫里，恐怕没敌得过她的人了。不过那白氏姐妹容貌并不出众，何以得皇上如此珍爱？若皇上不重色，莫玉珠的美貌可就白费了。幸好她已探得那白氏姐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急唤爹爹要玉珠加紧文学功课，以后可多讨皇上喜欢。
　　可惜她不晓得，白蕴芳得圣宠，是嘉诺对她落水后失宁王妃的歉意，是嘉诺喜欢白蕴蔚时的爱屋及乌。她也不知道，莫玉珠出落得与莫璇相像，并更加美艳动人。而她更料不到明年秀女名单中竟会有被她毁去后位的白蕴蔚。
　　德光三年的夏天就在阴谋诡计间迤逦消弥。当夏季再临之时，皇宫内将是别样面貌。天意人愿，不知终成就谁的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