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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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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的脸说变就变,连下了三日的大雨,在中夜时分竟有了收势的迹象。跳荡的雨珠溅落在马车的障泥上,马车疾驰,带起一股混着草木清香的劲风。
近百名玄甲骑手紧随前后,如箭矢般划破霁月初现的夜幕。
傅召南在马车内解下被雨水洇湿的披风和兜帽,捧着掐丝赤铜手炉倚在车窗前,心想天气好转,明日一早,君子津渡口便可放行。过了黄河,就是兄长的营盘。
马车很宽敞,剪绒盘金的地垫上摆着一只烧着银丝炭的火盆,松木矮榻上铺着加厚的云锦坐褥和迎枕,彩缎包裹的四壁用银蜡和明珠点缀,光线柔和,即便展卷阅读也不显昏暗。
这些人甚至为她准备了一个仆妇,时时帮她添茶加衣。
那仆妇眉眼寡淡,神情恭顺,年过四旬,自称安娘,带着熟悉的京师口音,多半是晋王就藩时从宫中分派出去的,算是晋王府的老人儿。
“安娘,这是去何处?”傅召南问。
虽然身不由己,还是应该了解自身处境。
安娘从容地回答:“傅二小姐不要担心,前面就是雁门山了,周将军说山路湿滑,地势险峻,不宜连夜赶路,故而先在雁门行辕休整一夜,明日再从长计议。”
雁门行辕,晋王为了抵御瓦剌骑兵,在雁门关隘险要之处修建的屯兵之所,距离哥哥的云中大营不过大半日的路程。
傅召南感到庆幸,方才在驿馆按兵不动,斥候的身份并没有暴露,周冲只是带走了她和段重等人。明日君子津重新通航,斥候便可渡过黄河禀报兄长,自己获救之期指日可待。
心里虽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轻松的神色。
直觉告诉她,这个名叫安娘的女人不简单,若叫此人看出端倪,停留在雁门的计划必然生出变故。
若是周冲改变主意,连夜直奔并州,兄长绝不可能在到达并州前赶上。兄长对付周冲或许还十成的胜算,可一旦进入晋王统辖的并州地界,傅召南可以毫不护短地断言,兄长绝非晋王的对手。
···
雁门行辕高踞于雁门关险川之侧,山势奇伟,台阁古朴,议事大殿与后宅院落檐牙高啄,在云海苍茫的月色下,若蛰伏的巨兽,雄伟巍峨。
想要进入行辕,必先经过一段百余级的石阶,狭窄陡峭,易守难攻,马车无法通过,只能徒步。
安娘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雁门行辕,面对天险,眼中只有稀松平常。她先行下了马车,放置好便于下车的长凳,四周的兵士一齐背身回避,身披淡黄油毡披风的傅召南在安娘的搀扶下,稳稳下了马车。
从方才起,安娘就在观察这位傅家小姐。
安娘是晋王生母生前的侍女,晋王丧母后,她一直侍奉晋王左右。晋王尚是个懵懂少年时,安娘便从他口中得知了这位如珠似玉的傅家二小姐。
她始终记得晋王当时的神情。
不苟言笑的少年,眼中尽是难得一见的向往与倾慕。后来,在千秋节的宫宴上,安娘终于远远望见这位傅二小姐的风姿,傅召南是随着傅夫人以及内定为太子妃的姐姐入宫拜寿的,隔着人群,隐约望见一抹模糊而娇柔的倩影,远不如今日近在咫尺般清晰。
粗头乱服,不掩国色。这是安娘搜肠刮肚后,唯一能想到的言辞。
天低山险、风如夜枭的陌生军垒,十五岁的少女有种异乎寻常的沉着,举头望着高入云霄的山路,双眸古井无波。雨已停了,犹有夜风吹落林叶上的积水,少女莹白的脸上沾染了潮气,愈发显出清艳柔和。
长阶尽头,高耸的营门次第敞开,士兵的火把排成的长龙,护送她走过兵营,走过大殿,最终停留在行辕后宅的仪门前。
周冲拱手请她入内,傅召南却停下,回首道:“周将军,请善待我的家臣。”
周冲肃然回禀:“末将已将他们安置在营房。”
傅召南很有人质的自觉,没再提多余的要求,颔首致谢后,转身走入院门。
···
院落不大,因是晋王的临时居所,只有一座五开间的正房合乎藩王的规制,别无下榻之处。中庭整洁,虽然才下过雨,却已扫净了落叶,只有青砖地面上几汪积水,映着火光月光。
安娘开启房门,迎傅召南入内。
室内乏善可陈,木色的宽大床榻,长案上被军檄奏报磨出的痕迹,墙上挂剑的长钉,随处可见的生活印记提醒着她,那个下令将她掳掠至此的男人曾在此生活。没有京中风行的熏香,没有华而不实的名贵陈设,入眼的只有粗犷与浑然,仿佛将晋王的性情风骨彻底在她眼前铺开,直白而冷硬。
安娘有备而来,先奉上温热可口的茶食,又带来了换洗的衣物和梳妆用的面药、梳篦,温声询问傅召南是否需要沐浴。
连日奔波带来的粘腻不适,迫使傅召南答应安娘的建议,只是在点头之前,故意表现出短暂的犹豫。这种时候,过于矫情或是过于随遇而安都会引人怀疑。
她要维持好表面的平衡,静待兄长,一路上已见识了雁门守军的军容之盛,可兄长的云中十三骑也不是浪得虚名,文官之子带领的骑兵却能在瓦剌腹地杀得三进三出,曾是本朝的一段佳话。
···
沐浴过后,身体彻底放松,倦意上涌。傅召南身穿着柔软的丝衣,身下是安娘新换过的被褥,隐约有皂角的清香。
出乎她的意料,方才沐浴所用的浴桶是新打制的,热水氤氲中,散发着崭新松木独有的香气,连带着澡豆、面药、梳篦,都印着京城保芝岚字号的款识。
她暗暗庆幸,不必使用晋王用过的东西。那毕竟是个陌生的男人,过分的亲密会令她感到不安。
这里的人,或是说在背后操纵一切的晋王,着实为她的短暂停留花费了大量心思。
安娘很贴心地没有撤去灯火,以免傅召南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到恐惧,半梦半醒间,她又想起了晋王。
记忆里他们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他比自己年长五岁,自己尚是垂髫少女时,他已隐隐然有了成年男子的风仪与昂藏。
初次见面大概是在西苑,傅召南的母亲傅夫人是广平郡王膝下的县主,也是彼时皇后的至交好友,时常奉口谕入宫觐见。
正逢太子等一众皇子到皇后处请安,那时的晋王仅仅是名不见经传的五皇子萧恒,因生母早逝且身份低微的缘故,站在器宇轩昂的兄弟之间,显得阴郁孤僻,可他也恰恰随了生母的容貌,十六岁便已出落的俊朗不凡,身姿挺拔,在芝兰玉树的皇子中,亦是最耀眼的存在。
再之后,便是在宫宴间的数次偶然相见,亦不过是止乎礼义的接触。
大周朝的藩王均在二十岁前就藩,不受宠信的,时限还要提早。
十三岁后,傅召南再未见过晋王,偶尔听到关于他的传闻,也不过是和旁人一样,赞赏他抵御瓦剌的忠勇与经略晋地的雄才,还会因着父亲的缘故,隐隐担忧晋藩的强盛会给京城带来压力,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所以听说晋王求娶自己时,傅召南并不相信晋王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场婚事大概又是一次对傅家的施压,是晋王彻底控制内阁中枢的试金石。她是棋子,晋王和父亲是轮流执子之人。
与其回忆晋王,不如想想如何说服周冲在雁门行辕多停留一段时日。
从云中到此至多需要五个时辰,若能停留到明日夜间,傅召南有十成的把握能够见到兄长。
生病是最简单有效的手段,自己是晋王索要的人,周冲不敢为了赶路,将她的生死置之度外。装病却是行不通的,军中有军医,真伪一验便知。
安娘就在帐外守夜,傅召南只能压抑着辗转反侧的躁动,沉默苦思。可就在夜色将尽之时,鼓角声起,低沉的震响令她惊坐而起。
这是行军的鼓乐,莫非是兄长追来了?
不可能这么快。
安娘已起身,先行出门询问,回来后隔着床帐轻声宽慰,难掩喜悦:“傅小姐不要担心,是殿下驾临。”
傅召南眼中闪过错愕。
她还盘算着兄长与周冲角力的胜算,没料到晋王竟会亲自驾临雁门行辕。
正了正寝衣的前襟,傅召南掀帐起身。
安娘手中银丝灯盏晃动几下,似乎没想到傅召南会有此举动。
见她径直走向悬挂衣裙的龙门架,安娘急忙跟上,瞥见傅召南长发垂绥的背影,纤腰束素,步如凌波,仅是颈后乌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一片玉白雪肌,就足以令她这个女子移不开视线,也难怪殿下对她朝思暮想多年。
安娘低眉暗自喟叹,傅召南接下来的话却愈发令她吃惊了。
“安娘,帮我更衣。”傅召南转身,一双眸子明净如星子,稍稍停顿,似是下了决心,“更衣后,我要面见晋王。”
迷茫的神色只在安娘脸上停驻了一瞬,困惑却难掩欢欣的笑意渐渐堆积起来,她笑着应声:“全听傅二小姐吩咐,奴婢这就为您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