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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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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米萨醒来之前,也从未想过在被子弹穿过大脑之后还可以再次醒来。
眼前是一片纯净的白,头顶上有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球形吊灯,周围的墙也都是白色。
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
在那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在下一秒,数以千万计零零散散的记忆涌进了她的大脑,她大口的喘着气,几乎快要被这些记忆堵塞到窒息。
又是片段,片段。有些片段很熟悉,她想起来自己确实曾经经历过,而有一些,虽然它们带着她熟悉的味道,但是却非常陌生。
这个记忆的主人,叫做拜拉。他初次来到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看到街边叫人眼花缭乱的店招和街上人们忙碌的身影,看到一片真正的碧蓝色的苍穹。光是看着都有一种从心底腾升的快乐。
拜拉。这个名字怎么这么温暖。
有的时候,回忆,真的是一种巨大的负担。我常常想,要是我没有这样的回忆,是不是就可以像一般的人那样在废墟中苟延残喘一阵之后了结了此生呢?答案或许是肯定的,但我已无从考究。每当人们带着不同于往日的热烈的眼神看着我时,我也会暂时忘记这些沉重的思索,微笑着接受他们的赞美和爱戴,大大区别于往昔的今日,也就暂时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
我的生命,就被一张芯片切割成了似乎毫不相干的两段。
想起来的时候,就像看着老电影那样看着在回忆里打转的拜拉的身影,看着他站在那棵绿色的大树下,对着真实的阳光最后一次展露笑容。而我总是会像一个观众,看着这段他的记忆,静静地感觉到滚烫的泪滴沾满颈项,胸口……
在他的回忆面前,我只能忽然虚弱,又忽然坚强。
“米萨!”他失声叫出来,不过从他的表情上看,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米萨会有这样的举动。
杜德拉愕然看着在他身前瘫软下去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武器的士兵,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他的脸已经被米萨身体里喷溅出来的鲜血染成了最艳丽的红色。
拜拉捏紧了拳头,关节因此有些发白。此时他的心里相当混乱,恐怕正处在暴走的边缘,但链式依旧是不变的平静。他向前挪动了一步。
杜德拉的枪立即指向了他。“呵,呵,米萨……她还真是一点价值都没有啊,连这点用处都没有,呵,哈。”杜德拉的神色也并不轻松,然而过不了多久,这或许存在的一点点愧疚也会在他扭曲狰狞的表情下消失殆尽。
“拜拉,这下好了吧,我们都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哈哈哈哈!但只可惜,这一点都不能减轻我心中的仇恨,一点都不能!所以你还是必须死,就死在我的枪口下!”他又开始了狂叫,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架机体已经从身后接近了他。
拜拉笑了,虽然这笑容有点虚弱:“米萨是我的姐姐,我远比你了解她。我知道她在想着些什么。杜德拉,有些东西你是不能理解的。A区曾经的机械工程师,你早就该把那样的身份遗忘了。我曾经遇到一个老头,相信你也是认识他的,他就对我说过,有些时候,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忘记的。尤其是最最虚荣浮华的所谓荣誉。被我取代的那一天,你就应该醒悟,看清自己的出路。A区原本就比B区残酷得多,这点你我都明白,它只会选择能对它有利的人。试问一个暴乱分子如何能被这样一个只追求发达和财富的世界接受?你失败,到了这里,都只是你自己的错,杜德拉!其实,你最大的弱点,应该就是软弱吧?所以,像是米萨这样的人,” 拜拉的嘴唇泛白,他看见米萨的脸已经快要变成灰土一般的颜色。“就不适合在A区生活,只可惜,到了我已经身陷A区,才明白过来……”他停止了再说话,因为被高强度麻醉枪击中的杜德拉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他静静地望着仰面躺在地上的米萨,看着被她的鲜血染红的灰色断墙,眼泪就像洪水猛兽,一下子奔涌而出。
他吩咐手下的战士把杜德拉运回A区研究,这样的案例,对于他们分析人类性格缺陷的实验是会有很大辅助作用的。
他取回了米萨的尸体,把脸贴在她冰冷的额头上,轻声说:“米萨,如果我说我从今以后要叫你姐姐了,你会不会醒过来?恩?”
“米萨,特丽安小姐,就是在那天凌晨引爆炸弹的人。那个炸弹威力相当强大,再加上那时候本来就时间仓促,引爆炸弹的人根本不会有生还的希望。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你会伤心的吧?可是我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你呢,现在的你还是会伤心的吧?啊,真是要疯了。”
“米萨,你还记得吗?有一句话,叫鲤鱼跳龙门,而我呢,就是偶然越过了龙门的鲤鱼,变成了龙也还要想着一只找不到水的笨鱼。”
“姐姐,有水的地方才会有鱼啊,知道吗。要一直在水里,才会有自由,要一直活着,才会知道还有好多好多东西都还没有见到过。”
拜拉似乎是疯了,抱着他姐姐的尸体坐在一棵树下一个劲儿喃喃自语,不吃不喝也不睡。他手下的一队战士在请示了A区上层之后,执行了上层下达的命令。他们认为拜拉的大脑对A区依然有着无可限量的价值。
他们麻醉了拜拉,把他脑中的信息取出来之后刻在了一张薄薄的大脑芯片中。虽然当时最高的科技已经可以允许人类这样轻易地取出大脑中的资料,但是还没有一种技术可以让人直接读取并把这些信息化为有效的文字。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载体。
而面前有一个现成的载体。死亡24小时内的人都可以完全恢复健康,这是医学的神力。
当他们带着惋惜的神情把米萨从拜拉的怀中拉出来的时候,拜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最后的淡金色阳光,在他的眼角缓缓地流逝,最终是消失了。
“姐姐,今后我就和你一起了,永远在一起了。你要带着我,好好地,一直活下去。”
他把这句话印在最后的回忆里,让它在我的脑海中始终鲜活着。
他说的没错,我得到了他的成就,得到了这一切,在经历了时间的历练之后成为了受万众拥戴的伟大人物。就像是一条卑微的鲤鱼,借着另一个对世界始终带着美丽眷恋的灵魂之力,飞身跳过了龙门,甚至成了其中的佼佼者。
后来我去看过杜德拉,他被捆绑在特殊材料制作的床上,日复一日地沉睡,而他的脑细胞就在恰当的时候被取出,变成了镜头之下的研究品。
隔着房间外的玻璃,我看着这个曾经满怀抱负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无比憔悴的面容,他脸上偶尔闪过的微笑让我觉得,他似乎又站在了声望的顶端,大声地告诉人们,要平等,要自由。
不知道对他而言,最美好的时光究竟是在A区作一个机械工程师的时候,还是在B区当一个革命领袖的时候。就好比是A区的树,随处可见,它们只是简单的装饰,而不像在B区的那样,带着更多浓重的情感意味。在都经历过了之后,他的视线,又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在现在这个时间也都慢慢老去的时候,我脑海中那些关于年少时的记忆,却变得更加清晰了。回忆常常会汇聚到同样的一个点,那个拜拉离开家的晚上。
他也会因为同样的惶恐,在门外待了好久好久吧?
要是我当时打开了门,现在结局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妈妈,你少摆了一副餐具。”我转过身,走到碗柜旁正要再拿一副出来的时候,妈妈开口说:“不。不用了。今天就我们两个了。”她的语调没有一丝情绪起伏,手上盛土豆汤的动作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我有些茫然地望向门外,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到了餐桌旁,只和妈妈一起开始了今天的晚餐。
妈妈收拾碗筷的时候,外面的街上已经没有一点声音了。夜生活这样的娱乐对于B区的人来说是不需要的,也是消费不起的。
我穿上统靴,披了间外套,准备出门。
“不要去了。回去睡了吧。”
妈妈的声音幽幽的,从细细的水流声中飘出来。
我轻轻捏了捏门把手,不敢推开门,也不想就这么放开。手心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拜拉。他是不回来了么?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那双绿色的眸子就在我面前调皮地不停跳动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打开了门。
迎面一阵晚风,夹杂着一点点略带腐朽的甜腥味。
“拜拉?”他居然还站在门外。
他转过头,还带着点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茫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我们就这么站着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快,恩,吃饭了。外面好冷的。”
拜拉顺从地点点头,跟在我身后进了屋,顺手关上了门。温暖的灯光就这样从灰暗的街道上消失了。整个城市,一如既往的安静。
也许,只要关上了门,我们,就还是我们。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