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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许愈·长湾·六月 ...

  •   Chapter 5

      许愈
      2017/06/09

      “这么说,又是要找我帮忙的意思啰。”某人无所谓地耸耸肩,视线牢牢黏在眼前的葡式蛋挞以及九珍果汁上,然后咂咂嘴,“好吧,看在我家小愈儿如此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了。”

      我听着某人故作正经又冠冕堂皇地夸了自己一番顺带贬低了一下再次有求于她的我,亲眼见着一份蛋挞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忍不住嘴角一抽,“我说肖妍,真的没人跟你抢,你不用这么拼。”

      肖妍这人,美貌有余、智慧有余、年龄…咳咳…怎么说好呢,二八年华?哦不不,这种低级的错误怎么能出现在我身上——肖大美人今年估摸着有二十八岁了,N线群演一个,偶尔剧组缺人的时候跑跑龙套。当然,演员只是她的副业,咱们的肖美人正儿八经的职业是话剧导演,手底下捏着几个出色的话剧演员。

      我认识肖妍大概是在读大一那段时间,那时候有一部校园题材的网剧在学校开拍,连着开机开了很多天都没等到肖妍饰演的路人入镜,她趁晚间剧组大休整的时候跑到当时只有我一人在的草坪旁骂骂咧咧。原本我并不打算理会这个疯癫又搞笑的女人,可她居然说着说着一生气就折了根大树杈随手丢了过来,刚好砸中了我的脑袋,不偏不倚。

      我与她相识的这几年间,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生活的确需要一个既能安静又能疯狂进可攻退可受的好朋友来调剂苦闷而又平淡的日子——我当然直得不能再直,没有一点要弯的意思。

      生活的奇妙与惊喜就在于,从一段段看似平淡的情节里找寻出精彩真实的部分,每每一想起,就觉得生活美好无比。就如同冗长章节里忽然而至的妙言佳句,不必锤炼点缀,便已趋近完美。又或是说,少一点对他人的期待,才有更多的可能收获惊喜。

      但是说来惭愧,我认识她多久,就麻烦了她多久。去年刚毕业那会儿我想出去走走,也是她帮忙在妈妈面前打的圆场,得以让我有一年轻松自在的时光。她记得我的生日,而我却记不清她的。我只清楚,有求于她时,点一份蛋挞外加一杯九珍,她多半是会答应的。这样的熟悉她也是知晓的,比如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带我吃份淋有黑椒汁和自带番茄酱的九分熟牛排或者熟透了的公蟹——公的大闸蟹,我就非常非常好说话了。

      “但是如果阿姨忙得一直没空理你的话,”肖妍抬起头,嘴边还挂着些许蛋挞的碎屑,一对装满食物的大眼睛里倒映着满满的算计与作为一个吃货最容易满足的欣喜,“那小愈儿你这顿蛋挞可是白请了。”

      “保险起见,这不是才要肖导出面吗。”我拿起桌上一直被冷落的红豆派,将另一个递到她面前,“这个也好吃,试试?”

      肖妍又一口将九珍喝掉三分之一,朝我挤眉弄眼,“就冲小愈儿这声肖导,我也会吃的。”

      我了然地笑了。肖妍最喜欢的不是别人叫她什么美女、大演员之类的,而是肖导。这是对她导演之路的一种赞扬与肯定,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喜欢在一堆路人甲里充当路人乙。

      这个奇怪的……肖大导演。

      “可是小愈儿,你这不会又是要走天下去采风了吧?”她嘴里还嚼着满满一口淌着汁的蜜红豆,眼睛牢牢盯着我,带了点揣摩的意味,“我说,小愈儿你该不会背着我偷偷找男人去吧。”

      “不过如果是找男人呢,肖导我就很乐意帮你打掩护了,毕竟女大不中留嘛。”

      我眉眼愈沉,发挥如她一样的八卦品格,“我倒是很好奇,那个让咱们的肖大导演不再跑龙套的男人,究竟长了几头几臂有什么超能力。”

      听闻“著名群演”肖妍在跑了很多很多年的龙套以后,某天一下转了性开始潜心往自己的剧场跑,认真做起了她的导演。又听闻,今年开春那会儿,肖导被手底下的小花儿们撞见与一神秘男子手牵手逛起了小街。

      引火上身的肖妍一把放下手中还剩小半个的红豆派,捧起九珍在口中小酌,眼睛里流淌着说不清是羞赧还是骄傲的神色,再一次迎上了我倍感兴趣的目光,“医生。”

      我挑眉,“你竟然喜欢这种调调。”

      肖大美人一清嗓子,“心理医师。”

      “在上海跑龙套的时候遇到的,对我胃口。”她语重心长地靠近我,“要说单身的其中一个好处呢,就是在遇到自己非常喜欢的那一款类型的时候,能毫无顾忌地去追。”

      我赞同又配合地点点头,学她一样降了些分贝,“那请问肖导,啥时候带你家那位见见家人?”

      “家人,”她一怔,“我哪来的家人?”

      我努了努嘴,“我呗。”

      某人一翻白眼,选择直接无视了我。

      “哎,你手底下那几朵小花儿好歹都远远见过,就不准备带来让我给瞧瞧?”

      肖妍咬了半天吸管,终于慢吞吞地道:“这个…这还不是没搞上手呢么。”

      我瞪大了自己那双新奇且幸灾乐祸的大眼,“居然会有你搞不定的男人?”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搞不定,”她一拍桌子,惹得邻桌几个妹子向我们看来,而后某人慢条斯理恢复了她惺惺的作态,“一下就上手的男人那是好东西吗?等明儿,不,等你这趟风采回来,保准带到你面前让你好好地鉴赏鉴赏,看看适不适合让本导演带回家去藏着。”

      “得,还没搞定就想着带回家了,啧,”我摇摇头,明显这厮已经先行跳入爱情的巨坑不知坑深几许坑属何处,究竟不能熄灭她蠢蠢欲动的热情,我抬眼试图与她打商量,“等我回来,TOUCH见?”

      “你干啥子!”我话音才落,某人倏地一下窜了起来跳到座位后,“那是你妈妈不是我妈妈。”

      我以手抚额,“TOUCH的情调比较符合肖导与肖导的爱人,况且妈妈很少待在TOUCH,你用不着这么激动。”

      肖妍将信将疑地坐回位子,两条柳叶眉越蹙越紧,“好像有点道理。”

      我耸耸肩,几乎可以确定她已经被那个男人吃得死死的。不过说起好奇一个男人,我现在更好奇的,是另外一个。

      “那你呢,什么时候走?”她见我迟迟不答,蓦地睁圆了眼,“该不会见完我就走吧?”

      我托着下巴看她,她便接着道,“天啊,小愈儿,我的面子也忒大了,不胜荣幸,不胜荣幸。”

      “不过,上海到长湾,下午从长济去长湾的渡轮你确定有?”她吃掉最后一口已经冷掉的红豆派,说这话的时候正低头修理着自己的指甲。

      我没吭声,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我要去长湾的,自然也不会顺着她的话接口。

      “小愈儿你别紧张,”她看向我,语气像是保证,“我可是导演哎,你要真是找男人去的,我八成是猜对了。为了小愈儿,我肯定会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憋坏在肚子里的。”

      我盯着她看了好几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惯常用的手机,放到她面前,“密码5556,交给你了。”

      她将手机收进自己的包包,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急事找你怎么办,该不会让我写邮件吧?”

      “新号码,存手机里了,联系的时候用座机,不过我不知道电板能撑多久。实在需要你的话,我可能真的会邮件给你。”

      “听起来,你是要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了?”

      “那样不好吗?”

      “原本我并不好奇,”她顿了顿,脑袋跟身子一起凑过来,“但是现在看到你的样子,我也开始好奇,你的男人。”

      “他不是。”

      “我还没说是谁呢,哎……”

      我起身离开座位打断她所有的好奇与猜疑,最后看了眼仍旧兴致勃勃的肖妍,举了举手里那部老式翻盖手机,不放心地叮嘱她道:“单线联系。”

      她一眨眼,“遵命,我的小愈儿。”

      交由她来打我的掩护,我的确应该放宽心的。可是不知为何,这一次,我却始终放不下心来。

      大概,因为太过在意,才患失患得。

      从上海到长济的车有数多时段,只是从长济到长湾岛的渡轮一天只有两班。我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认真思索了一番我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列了清单,坐上车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一点,随身只带了一个深色的运动型书包,没有其他的了。

      我总觉得好像有很多东西都没有带,但翻开书包的时候又觉得好似带多了。这种矛盾的情绪终于赶在宾馆12点退房前有了了结,万幸。虽然我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带,又好像什么都带了。

      车到终点站的时候,客运中心捱三顶五,人直排到了室外。我背着唯一的行李打客运中心外头走过,直接走向了朝向长湾的码头。

      与客运中心的喧嚷比起来,这一方开往长湾的候船地实在冷清。加上我,总共三人。

      “你是去长湾岛探亲的吧?”

      一道女声自我身后传来,用的是久违的乡音。我拘谨地回过头看见一个两手都拎着大麻袋的妇人,四十岁左右。我点点头,蹩脚地用方言回了声是。

      “当年那事过去以后,长湾岛上能走的人都走光了,就剩一些老人,有的不愿离开,有的腿脚不好,这不,得空了捎些特产带回去,”妇人提了提手上的麻袋,又再问我,“姑娘你住哪里的啊?”

      我眼睑微垂,“梅山,天岙。”

      “天岙啊,那挺远的。我家在岱口村,跟你整整隔了大半个岛。”她无不可惜地说着,随后眼睛一亮,“船来了。”

      我闻声转过头,记忆中那艘渡轮还是原来的样子,吃水深度浅,人站在船沿的时候能被抛起的浑黄海水溅到。

      当我隔了十余年再次站到这艘渡轮的甲板上,远处长湾岛或近或远愈渐清晰地出现在我视线之中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想哭的冲动。

      渡轮很快靠了岸,我从同行的几人口中得知如今的长湾岛已经换了新码头,因而上岸的时候并不觉惊讶,只是回去的路有些生疏罢了。

      我阔别刚才有过一话之缘的长湾人以后,独自沿着曲折的海边公路摸索记忆里一切可能熟识的路段,趁着日色正浓,一面往前走着一面偏头看还未落潮的海水。

      海水一层推着一层往岸上冲,拍在陡生的分不清黑色还是深蓝又或者墨绿的礁石上发出壮阔的潮声,海与天相接的地方像是有无数淡金色的飘带随海浪四面翻飞起伏,粼粼地刺人眼球。

      不在长湾的这些年,我再也没能见过这样的海。

      只是能去哪儿呢,他会在哪。

      码头的一长段路走完,我是完完全全想起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我跨开步子不自觉地朝老家的方向走,沿途的风景依稀如旧。房子还是这样的房子,路也还是这样的路,唯独少有见到开着门的店面和抬头看来人是否与自己相识的妇孺。

      走过渐渐熟悉的街道,我几乎是在踏上渔安弄的瞬间放缓了步子。自东到西,每一家每一户的模样与门口盆栽摆放的位置在这一刻清清沥沥地涌现出来。

      家对门的黄砖高墙、堆满黑瓦片的老旧屋顶以及墙后大片大片长得比人还高的杂草地上,再也没有了小黄撒欢的身影。

      我站在家门口,迎着头顶偏西的强烈日光闭上了眼。

      似过了许久,耳中恍惚听见一声细微的猫叫,带着几分无法言喻的熟稔。我侧身望去,土墙上静静趴着一只猫。肥瘦娴静。

      我很少用娴静来形容一个人,更何况去形容一只猫,并且还是儿时那只向来都不安分的小黄。小黄,没错,是她,我很确定。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有些事有些人,只需一眼,就知来者何人。

      她瘦了,也老了。也许是长久的疲态与无法阻隔的衰老让她不再喜欢到处闯荡,才使得体态逐渐丰盈起来。这种丰盈不同于食物能量的累积,而是单纯地发福。

      当年,我应该带她走的。可我临行前寻遍了她平日会去的场地,最终都没来得及带上她。

      我无限懊恼的时候,她已极慢极慢地从土墙上向我靠近,纵身一跃蹲落实地,缓了很久才朝我走来。她挪到我身前三两步的距离,扬起脑袋仔细盯了我足有一分多钟,犹疑着想要再上前,爪子却是往反方向走了。

      她不敢认我,更或许,是我让她的期待一天天落空殆尽。

      我忍住落泪的冲动,在她抬爪欲要离去的时候堪堪蹲下将她抱入怀中,声音哽咽,“小黄。”

      我与她在家门口晒了一下午的太阳给她讲我这些年遇到的趣事,等到日落西沉,我才将她抱进家里的大场院,又从经年褪色的洗衣房木门后找出了打水用的球瓢,自家里那方长了浮萍的水井打了瓢较为干净的水上来。

      我从厨房里找碗出来,她正背靠水井脑袋低垂,只有一对眼睛牢牢地盯着我刚才进去房间的方向。我不知她是否看见我出来了,但那个瞬间,我知道她一定很想一步不离地跟着我,生怕我再突然地不见了。

      为了洗刷对她的愧疚感,我从背包里拿出食盒拆了中午离开上海前肖妍特意快递到我落脚的宾馆前台的一枚熟鸡蛋,挑出蛋黄细细掰碎了放在碗中推到她面前,看着她一点点舔开,又不时伸出舌头去碰球瓢里的井水,心下稍安。如同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些日子,我把手放在她的脑袋轻轻抚摸,不再柔软的背毛与掌心的触碰间,我突然明白,即便不是因为愧疚,我本该就如此待她。哪怕是与她呆呆躺在水泥地上耗费掉一整天晒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也是极好的。

      小黄在,我尚且有机会弥补我这些年于她缺失的关心与呵护,可他呢。

      太阳已经落到山的背面,这条渔安弄上除了我与我的猫,好像再也没有别人了。虽然家西面方向的巷子我并未走全,那方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泥台也依然在,但此刻尤为安静,静得我几乎可以断定没有人。我断定。

      眼下我最该做的便是将小黄今晚的住所安顿好。家里的房间应是无人动过,只是不知里面的东西是否能用。我花了大半的时间熟悉这个我可能会住上一段时日的家,摸清了三个楼层各个房间里的设施功能以及我可以用的工具,最后决定先为小黄洗个热水澡。至于晚上她睡觉的地方,我本来看中了自己原先睡觉的房间,考虑到三楼的格局担心她会从高层镂空的宽大缝隙间不小心坠落,便打算晚上与她一起在一楼的大厅过夜。

      捣鼓出很小时候奶奶用过的烧水炉又从柴房翻出大摞木柴,我特意将炉子提到房子后的小弄堂烧水。不知是不是因为木柴堆放得久沾多了水汽,火一起来我就听到了令人害怕的噼啪声。我壮着胆子烧开了一炉子的热水,翼翼小心地收起打火机放进背包的小格层,又往澡盆里倒了大半热水,余下的灌进老旧得辨不出颜色的热水瓶以备今晚不时之需。

      往井里新打了一瓢水上来,我一面用手调试着澡盆里的温度,一面偷偷贪看暂时吃饱喝足了的小黄。过不了多久,天色愈暗,仅有的一点光亮只容我从背包里翻出一块香皂。

      我摸黑为她洗了个全身澡,擦干她的身子以后心满意足地抱着香喷喷的她进到大厅,将她安置在一早翻箱底找出来擦干净的凉褥上又与她天南地北的说了会儿闲话,然后把我唯一的行李藏在与大厅相连的厨房间,只拿了一把家里大厅的钥匙就往西面离家走了。

      此时头顶天空漆黑深邃,月色晦暗不明,而星光璀璨。

      我一步一步向那方泥台走去,无所谓紧张或失望,但其实我的脚步放得很慢,也很轻。我内心深处始终盼着他能在,又愿望他不在。

      我径直走过他家前面的长段坡路往泥台而去,余光和耳朵不曾放过任何角落。令我沮丧的是,这地方的确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居住。

      迅速从长长泥台走过一个来回,我賊心不死地停滞在坡地的路口,踌躇不定。万一,若他或许真的就在呢。我忽然很想见他,以这种方式。

      我之前很怕夜路,也怕一个人。可现在不止我一人,我还有我的猫。小黄还在家里等我,等我回去,我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

      而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踏过黑暗中漫长可怖的坡地站在他家铁门前的时候,我的思想再一次做起了激烈的斗争。如果他在,我这样贸然闯入他家等于是告诉他终有一日也会有人(这些人多半会是警察)如我一般寻到此处,见到他就等于是暴露他的行踪,理智告诉我本不该来这。可如果他不在,天下之大,我又该去哪里找他。

      我一直都知道人是感性的动物,特别是女人。在此之前我并未从心底认同过这种说法,直到今日此刻,我推开眼前这道沉重而坚固的铁门向里走去,将所有的胆怯抛诸脑后,我才觉得,人的心里一旦产生了一个念头听到了一种声音,尽管前路崎岖,这个由心底里发出来的声音将会伴随我走过苦痛抵过遗憾,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遇见内心的终点。

      随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扫荡”,我起初满满的一腔热忱渐渐消耗殆尽。除了乌黑一片的杂物家具,根本不见半点人影。我杵在一楼与二楼的室外楼梯交界口,左手边是一层最后一间未被我打开的房间。

      也许,在二楼?

      我这样安慰自己,手已不自觉地先行转开了圆形门把,目光还留在更为昏暗的二层,丝毫无防备地腰间一股大力将我带向了房间内,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随即捂住了我的嘴,与此同时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了我的后脑上。

      有什么在胸腔里急剧跳动,然后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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