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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凭望鸾凤传佳音 哀声阵阵达椒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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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后宫。
时至腊月,大雪反而停息,日日都是骄阳。暖冬温润如春,连草木都受了蒙蔽,悄悄探出嫩芽。
连长乐宫进进出出,因年节与秦王婚事双重忙碌的宫人,都抽出空闲切切私语。有的说这是吉兆,有的又说是妖异,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钦天监正穿戴着整齐朝服,恭恭敬敬,满面喜色的向帝后呈上卜筮结果,“启禀皇上,启禀皇后,臣等奉制问名,各自卜算三次。梁氏乃难得之贵格,生就凤命,与秦王相辅相成,实为上上婚配啊。另来年三月初四,是难得的良辰吉日,上应流年,下合干支。次吉日则有正月十九,五月廿七,请皇上皇后择选。”
其实梁家早就使了大笔银钱,向钦天监旁敲侧击,询问何种生辰最配秦王。将梁茗霭的生辰往前挪了几日,在纳采问名之时假报上去,自然怎么算怎么巧,并无半点冲克。
无论真假,如此相合,都正中皇后下怀,不禁喜笑颜开,“好,好。”
转头握住朕的手,“三月和暖,最是春浓,适宜喜事。皇上以为呢?”
朕正在走神,脑中混杂,反复想着梁聿震缓兵,君明与靖国公私交各地官员等忤逆行径,闻言只是敷衍,“随你吧。”
皇后何等精明,换做平常,肯定早发觉异样,但今日太过热闹,皇帝答应的还十分爽快,便未做深思,直吩咐道,“朝云,还不快将纳征礼单给皇上过目。”
朕烦躁的摆摆手,莫名有些阴阳怪气,“这些小节,皇后处置就行了,何必问朕。”
母后终于察觉朕的神色不对,关切道,“皇上,哪里不舒服么?”
“哦,朕是想,曜儿年纪也快到了,是不是该给他定个王妃。”
这话说的稀松平常,皇后内心却紧了紧,酿出点滴不安。豫贵妃毕竟是皇帝原配正妃,君曜算是半个嫡子,若皇帝过于抬举他,恐怕对君明并非好事。
幸而皇帝随口念叨完,就起身去瞧桌案上摆着的一对玉璋,称赞成色难得。皇后强压下隐隐袭来的慌乱感,微笑着附和,跟随皇帝去查看聘礼。
西六宫。
刚刚定为秦王妃的梁茗霭盛装金饰,走在宫道上,娇美招人侧目。虽说冬暖,风还是冷的,她身上内外袄裙较为厚重。可锁金线绣牡丹的垂珠腰带一束,纤腰仍旧细的不盈一握,与胸前高隆的丰盈对比鲜明,美眸含满春水,目光所及,勾魂摄魄。
若非秦王妃,而是后宫中人,足可称得上艳绝六宫,连当年的皇后与豫贵妃都逊色三分。
按礼,明日下聘之后她就要离开重华宫,不再做公主陪侍,专心回梁家待嫁,今日自然无比忙碌,到此刻才得空往后宫走动。
身边的侍女瞧小姐意气风发,也跟着红光满面,“小姐如今是准太子妃了,虽然已经拜见过皇上皇后,还该去见见豫贵妃才好,毕竟她曾是皇上的元配。”
梁茗霭知道轻重,又怕宫中人多耳杂,忙轻声喝止,“别胡说,我只是依礼拜见。无论何时,皇后娘娘都是中宫元配,明白吗?”
侍女也意识到说错话,忙咬了下舌头,“是,奴婢记住了。”
未央宫。
冬日天黑的早,才过午不多时,云色已透出暗金,像是傍晚景象。
宫门倒敞开,一路仆婢亦和颜悦色,按照太子妃的规格迎接。
唯独豫贵妃积习不改,寝殿依然云遮雾绕的,进去就能熏个跟头。梁茗霭出身世族,自幼礼教严格,即使被呛的头昏眼晕,也强忍着,不肯咳嗽半声,行了个极规矩的礼。
“臣女梁氏,拜见贵妃娘娘。”
听见传报,榻间的豫贵妃半天才哼了哼,半梦半醒的,似乎在回忆什么,“梁氏?”
“是,臣女小字茗霭,是三公主的陪侍。得蒙圣恩,幸聘为秦王妃,特来拜见贵妃娘娘。”
豫贵妃默然许久,久病枯槁的手指握紧烟杆,发出细密刺耳的开裂声。
梁茗霭是小辈,被晾在这儿也不敢提醒,直等到豫贵妃自己的侍女轻轻唤她,仍保持着行礼姿势。
“娘娘?娘娘怎么了?”
侍女问完,又上手轻轻扯了下豫贵妃的衣袖。
豫贵妃叹息,“起来吧。”
又吩咐道,“你们下去,我单独嘱咐她几句。”
新婚前,长辈叮嘱一些私房话是常有的,并无人起疑,反而都带着了然的神色关门退下。
梁茗霭也作此想,微红着小脸上前半步,“臣女愿听娘娘教诲。”
豫贵妃倦怠的翻转过身,换了更舒适的姿势,沧桑消瘦的容颜配合丝丝缕缕的白发,凄惨至极,叫人如何都联想不到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甚至不像三十多岁的壮年女子。
梁茗霭虽微微低着头,仍隐约能瞥见几分,心里酸酸的,直暗道可怜。
一阵白烟吹出,豫贵妃深深吸进烟叶,享受的吐出,方才缓缓问她,“本宫活到今日,许多事都看透了,本不该多嘴,可是,还想劝你一句。”
“娘娘尽管吩咐,臣女自当听从。”
“秦王是未来的太子,你嫁给他,就是未来的太子妃。”豫贵妃怔怔望着梁氏发间的紫金钗,花样像极了她做太子妃时,最爱的那支,“但本宫要劝你,太子妃做不得。”
梁茗霭恍惚的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呵。”豫贵妃失笑,“你是不是觉得,本宫病糊涂了,在胡言乱语?”
成婚前夕说这种丧气话本是大忌,纵然梁茗霭转身就走,也不算多失礼。然而她秉承家教,极有涵养的低头聆听,“不,臣女不敢。”
“本宫是看你可怜,才说的心里话,不过,你可以当糊涂话听。”豫贵妃我行我素,继续说道,“本朝的太子妃,还没有一个善终的。先帝做太子时的正妃,才当上皇后,就暴毙身亡。我呢,费尽心机,落得这么个下场。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权力争斗的中心,好比旋转的利剑,会将周围的一切搅碎。太子妃离太子最近,必定首当其冲受害。除了皇后娘娘那样的铜墙铁壁,谁都抵挡不了。。。你,你如此美丽,出身且好,何苦要想不开,去碰的血肉模糊。本宫劝你,嫁个清闲无事的皇子,后半生才会平安快乐。最好,连皇子都不要。”
梁茗霭仰慕君明已久,根本听不出豫贵妃话中深意,只一昧的想,就算君明是把利剑,会被他割伤,她也心甘情愿。何况家世摆在那儿,君明怎么会对她不好?有什么争斗,凭梁家和几个交好的世家,即使不能游刃有余,自保总没问题。
于是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更同情病入膏肓的豫贵妃,嗫嚅着劝她少抽些,“娘娘。。。臣女多谢娘娘金口良言,还请娘娘也珍重自身。”
这种反应,显然是孤注一掷了,豫贵妃唯有苦笑,“好了,本宫累了,你回去吧。”
“是,臣女告退。”
梁茗霭窈窕艳丽的身影在烟光中渐远,豫贵妃望着望着,好似望见年少的自己。
东风倒灌入殿,辛辣的烟雾扑面,吹的她泪水止不住涌,终于再也看不清。
重华宫。
傍晚的夕阳赤红赤红的,好似夏秋残照,而非冬末寒日。
梁茗霭回到重华宫,没有走正门,而是选择相对偏僻,轻易无人走动的侧后门。她如今身份不同,算是半个外眷,谨慎些总是好的。
谁知在这异常僻静处,迎面碰上三公主柔宁。
二人自幼相伴,亲密无间,许多事不必说也能看出来。柔宁面带愁绪,秀眉似蹙非蹙的,显得心事重重。如此近的距离,竟没第一时间认出梁氏。直到梁氏行礼,才晃了晃神,徐徐停住脚步。
“公主殿下。”
“茗霭?”
柔宁的声线不稳,显然心跳是乱的,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只对她虚笑寒暄了两句,“哎,打扮的如此美丽,本殿差点没认出来。是不是今晚就要离宫?以后你成了皇嫂,还是能常常相见的,本殿就不多客套了。希望你与皇兄夫妻和睦。”
“多谢公主吉言。公主。。。”
梁氏看出柔宁有异,正打算关怀问询,却被柔宁握住手反问,“瞧你,穿的这么单薄,冰凉凉的,方才到哪里去了?”
被打了个茬,梁氏有些转不过来,顺着柔宁回道,“从豫贵妃那儿来,刚刚拜见过她。娘娘好可怜,病的很重,说话都糊涂了。”
“哦?她说什么了?”
“娘娘劝我,不要做太子妃,还说,本朝的太子妃,都没有好下场。。。”
柔宁本是随口问问,掩盖心虚慌乱,听到梁氏实言相告,不由为豫贵妃的狂话惊诧,“啊?”
梁氏沉浸在即将新婚的欢喜里,还在拼命找理由,没注意到柔宁渐渐收敛的表情,“臣女想,不该信这些的。先帝的昭德皇后,是忽然生了急病,所以薨逝,这是难以预料的事情。贵妃娘娘呢,也是生了病,并没有别的缘故。”
柔宁听罢,面色早恢复如常,半真半假的安慰,“嗨,人病中难免多思,茗霭你多体谅娘娘就是了。就算真会发生什么,还有我们呢。兄弟姐妹们都可喜欢你啦,我们都会帮你的,尤其是本殿。”
得到如此承诺,梁氏受宠若惊,微微屈膝,“谢谢公主。”
柔宁温和微笑着扶她,“还谢什么呀,以后就是一家人啦。放心,你只要谨言慎行,不会有事的。有事就来找本殿,本殿一定尽心尽力。”
“嗯。”
二人携手私话半晌,时辰将至,梁氏方依依不舍,往宫门而去。
侍婢菱花抬起头,急切的向柔宁催促,“公主,到底该怎么办?周大哥还在等回话呢。公主速速决断,入夜就不是他当班了。”
“不行,不行,告诉他,务必阻止王氏跟她丈夫,有多少银两,加上我这里的,都先送去。这两个人太糊涂了,为了钱,命都不要么?念祯越长越像母妃,她丈夫那样的愚人都能发觉,倘若叫外祖看见,岂不糟糕?为了全族的性命前程,外祖必定会永绝后患,一了百了。让周侍卫好好跟他们阐明厉害,日后再缺银两,千万不要去陶府,去找周侍卫,本殿会尽力供给的。”
“可,可若如此,他们更笃定了公主心善,变本加厉怎么办?这回说是修缮房屋,但周大哥去看了,要换瓦片而已,哪里能用五百两?”
说着气的捶胸顿足,“都怪王氏嘴太松,她男人一逼问,吐的干干净净。万一捅出篓子。。。”
“好了,别说了,就先这么办。”
柔宁闭了闭眼,极端疲惫,“快去,银子只当本殿养弟弟的。”
“是。”
天色已然擦黑,菱花加快脚步,风吹墙外梅花树影,一并隐入暗色。
到了掌灯时分,宫人莲步笼锦,点燃盏盏琉璃宫灯,禁闱渐漾起暖光。除夕将至,不仅红烛内添了各色香屑,连灯芯也全换成兰草芯,香浓溢暖。庭燎初上,荣气弥天,氤氲金雾飘散,将一切灾荒饥寒都隔绝在墙外。
到了最奢华的长乐宫里,更是三步一灯奴,五步一灯树,温波泻影,随着钟鼎管弦靡靡摇曳。银河月晕都被比的黯淡,隐在高天,肉眼根本无法分辨。
后殿的雕阑绣幕之间,正开琼宴,舞女的长袖轻舒,曲调悠扬。
对着满目山珍海味,皇帝却悻悻的,有一搭没一搭夹上两筷子,便停了箸。
皇后见状忙道,“皇上近来胃口不佳,可是吃腻了?等到开春,叫各地进些稀罕野味,再招几个会做新鲜菜色的御厨吧。”
“不必麻烦,朕只是没胃口,何苦劳民伤财。”朕笑了笑,先是拒绝,又顾左右而言他,随口赞道,“朕看这些牡丹甚好,冬日竟开的如此鲜艳,魏紫姚黄,相得益彰啊。”
皇后顺着望向殿内各处的上百盆牡丹,试探着开口,“臣妾本不愿要反季的花草,虚耗人力,库房有宝石制的盆景,四时好颜色,摆着漂亮又省事。偏巧群芳园趁冬暖起了火龙,献宝似的送来许多牡丹迎节,臣妾想着是他们的心意,不摆倒浪费了,所以才。。。”
朕有些诧异母后忽然谨慎的态度,生怕朕怪罪一般。转念又想,若非心虚,岂会如此小心?母后可能牵涉靖国公秦王的想法让朕难受,眉心微蹙,几乎想不顾节庆,开口逼问母后了。
刚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忽见个小太监疾步进来,满脑门子虚汗。
他喘了口气,才觑着皇后的神情,哭丧着脸道,“启禀皇上,启禀皇后,靖国公刚刚命人奏报,说是,说是夫人午后过世了。。。”
啪嗒两声,皇后手中玉箸先后落地,摔成数节,骨碌碌滚进角落。
小太监见皇后愣在原地,脸色发白,赶紧嗫嚅道,“靖国公请皇后娘娘节哀。。。”
这话好似催命符,给靖国公夫人的逝世板上钉钉,再无回旋。
“母亲!”
皇后眼前发黑,悲恸的大叫一声,猛地站起身,钗环泠泠作响。
朕被外祖母逝世的消息跟皇后的表情吓住,这会儿才回神,忙要去安抚母后,“母后快别伤心,老夫人久病,也算解脱了。”
谁知才触碰到母后臂膊,她就脚底虚软,晕倒在朕怀里。
“母后!”
朕本因秦王之事有些怨恨母后,此刻却什么都忘了,急的踢向小圆子,“快去请太医啊!”
“是,是。”
小圆子也吓傻了,被朕踢醒,一蹿半尺高,噌噌的往外跑。
“母后,母后。。。”
朕打横把母后抱往寝殿,内侍婢女们烧水端茶,挤得乱成一团。
朕坐在床头,不停捏母后的手和人中,生怕她上不来气。
也不知哪个递来热茶,朕赶紧喂母后,却一滴都流不进去。朕脑子嗡嗡乱响,直跟她许诺,“母后,母后别吓朕,快醒醒,朕什么都不计较了。。。”
嘈杂间,有婢女哭了起来,好像在抱怨,“呜呜,这叫什么事啊,才聘了梁氏,夫人就。。。”
朕尚未来得及回头呵斥,母后已经嘤咛着转醒,“。。。”
朕大喜过望,“母后,母后醒了?快,先喝两口茶压压。”
母后依言饮下半盏,脸上恢复些血色,慢慢靠回高枕。她似乎听见方才的异声,缓缓的看了眼宫人们,“母亲久病垂危,并非忽然之事,与人无尤,不许捕风捉影。”
“是。”
宫人们答应了,母后又望向朕,“皇上,年节下忌讳,国家又有战事,就,就一切从简吧。。。”
朕最看不得母后委曲求全,明明想给老夫人尊荣,又前瞻后顾,受谁亏待似的。何况靖国公包藏祸心,朕正愁缺少显眼的把柄,哪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当即拍案,“什么年节不年节,战事已经平了,靖国夫人是朕的外祖母,礼应厚待。小斌子,告诉礼部,追封靖国夫人梁氏为显圣靖国夫人,丧仪按一品大员,不,按太后之礼操办。京城三品以上官员,都去送葬!”
“皇上。。。”
皇后欲要劝阻,小斌子却已经答应着离去。生米煮成熟饭,也只得妥协,“谢皇上。。。”
长泽十五年冬末,皇后之母梁氏病逝,追赠为显圣靖国夫人,以太后礼下葬。帝缀朝哭临,百吏抬棺,公卿送灵,极尽哀荣,四海震动。